第20章 胭脂(1 / 1)

自我在乾坤殿當差,成筠河每隔幾日便會來看我。皇子是可以出宮的。他有時去了宮外,見著什麼稀奇的事,便會講給我聽。碰到好玩兒、好看的、好吃的,也會帶回來給我。上京富庶,百姓們的生活豐富多彩。成筠河跟我說,逢著每月的月圓之日,長街上唱曲的、說書的,一夜不休。一排排的燈籠,如星河一般。“星河……”他念叨著,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的眼神和煦極了:“芯兒,星兒,是一樣的念法,我每次聽到星河二字,就很親切,感覺像是念著我們倆的名字。”我張了張嘴,想了想,說道:“我小時候的名字,便是星兒,星河的星。我還有一個妹妹,叫月兒。”他笑著:“原來我的感覺不是沒來由的呢。我以為你隻有一個弟弟,原來你還有個妹妹。你妹妹月兒呢?她現在還在禹杭嗎?”我捋了一下額前的發:“我妹妹月兒……與我走散了。”成筠河扶著我的肩:“星兒你莫難過,我幫你找妹妹。另外,我還會遣人去禹杭給你弟弟送錢,讓他過富足的生活。”他一直都以為菜頭是我的弟弟。說起菜頭,我進宮以後,常常會想念他。想我們一起吃的苦。有一回,跟我一起洗澡的小宮女說:“陸掌事,你的身上竟然有那麼多傷疤。”是啊,我身上那麼多的傷疤。每一道都代表著我與菜頭流浪街頭行乞的曾經。菜頭是個倔強的人。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要成筠河的錢。“往後,我就叫你星兒吧。星河的星。”成筠河看著我。他真的是一個溫柔的男人。他的溫柔,如水一般。那水涓涓地淌過我心頭、似乎是在緩緩地撫平著什麼。成筠河從懷裡掏出一盒胭脂,用手指輕輕給我點上。我想起前陣子說的話,便問:“這就是你用木芙蓉做的胭脂?”“嗯。這世上隻你一人獨有。”抹完,他遞給我一麵巴掌大的菱花鏡:“這是我在京城的朱顏坊買給你的。”“好精巧的鏡子。”我說。他眼裡有一點點的失落,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就這樣?”我笑著輕推了他一把:“好精致的胭脂,行了吧?”他咧著嘴,細細打量我:“星兒,擦上這胭脂,你就是一朵清雅的木芙蓉。”我小心將鏡子與胭脂收進懷裡,問道:“筠河,近來是不是聯絡你的朝臣比往日多了?”他點點頭:“是。不知這些人是怎麼想的。見大哥、三哥、五哥都不討父皇的喜歡了,便對我熱情起來。我怎麼可能有希望?沒了哥哥們,還有七弟呢。橫豎不是我。”“筠河,作為皇子,你對龍椅一點興趣都沒有嗎?”他搖搖頭:“生在天家,得一世富貴,已經很好,不可貪求太多。”我正色道:“筠河,你有沒有想過,坐上那個位置,並非隻是貪圖。大丈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讓百姓安康,讓國庫充盈,像太祖皇帝和你的父皇一樣,開創盛世,流芳千古。” 成筠河伸出手指捏了捏我的鼻子:“星兒,你比我還像個大丈夫。你是在哪裡懂得如此多的道理?”我腦海中一刹那回到小時候在水府念書的光景。爹是一直把我當作男孩子一樣栽培的。“我,我趴在富人家私塾外的窗戶偷聽到的……”我說。成筠河笑道:“偷聽的都學得這麼好,星兒你是奇才。若有一日,我得了這江山,都交給你掌管——”我慌忙看了一下四周,捂上他的嘴:“六殿下你需慎言!這是殺頭的罪過,怎麼可以講這樣的玩笑!”被捂住嘴的他說話含含糊糊的:“反正我也得不了江山,不過是胡說八道的啊。”我鬆開他,他呼了兩口氣說道:“星兒,其實,說到大丈夫,我們幾個兄弟中,你猜我最服的是誰?”“太子?”他搖頭。“三殿下?”他搖頭。“總不會是你那個胖五哥吧?”他忍不住說道:“是我二哥。你想不到吧?”“二殿下成筠江不是……天生有缺嗎?”我疑惑道。入宮這麼久了,我從未見過他。這個生下來便一條腿殘廢的皇子,所有人都習慣性地將他忽略。聖上一提起,便說他是個廢人。仿佛“廢人”這兩個字,已是烙在他身上的印記一般。成筠河神秘地說:“二哥才不是廢人呢。吳家從前很風光的,驃騎將軍吳綱,絲毫不亞於現在殷貴妃的哥哥殷將軍,甚至更勝一籌。當年吳綱西南一戰,保我邊境二十多年的平安!蠻夷聞風喪膽,不敢來犯。可惜啊……”“可惜什麼?”“可惜吳綱將軍不擅為官,在官場上得罪了不少人,後來有人告他在京郊圈占民田、欺壓百姓,父皇很不開心。加之,吳貴妃生了二哥是天生有缺,太常大人便給父皇進言說吳家不祥。後來,吳家漸漸地沒落了。吳貴妃瘋瘋癲癲的,在瑤池殿,常年足不出戶。”見我聽得入神,成筠河接著說:“我們清風殿常年在宮裡是可有可無的存在,父皇十八年都似乎是想不起我們母子似的。可能同為宮中冷落人吧,二哥從不與彆人說話,倒肯跟我講幾句。好幾次,在宮中花園或是水池邊某個角落遇見了,他跟我聊起來,那等學識、見識,竟比尚書房裡耀武揚威的太子哥哥還強上許多呢!隻是,他總避著人,旁人不知道罷了。”“哦?”我興致勃勃地聽著。成筠河說:“這宮裡的人啊,都有一雙勢利眼,拜高踩低的。二哥早就活明白了。世人不跟他一處,他也不跟世人一處。”冬季,園子裡的木芙蓉也謝了,隻有蠟梅幽幽地吐著香。有小內侍來喚:“六殿下,聖上有請。”成筠河說:“直隸近來邪得很,入冬以來,連發了三場大火災。民間百姓傳說有異象,鬨得沸沸揚揚。父皇找了太常大人卜卦。一群內閣大臣在乾坤殿議事。父皇定是為這事喚我呢。近來,好多政事,父皇都讓我旁聽。”我笑道:“那你趕緊去。好好跟那些為官做宰的大人們學學。”待他走後,我讓小丫鬟拿來一個花瓶,想著折些蠟梅給薑娘娘送過去,略儘一儘心。抱著蠟梅往清風殿的路上,經過瑤池殿。本來,從未注意過這裡。今日聽成筠河說了那些話,倒讓我禁不住好奇。瑤池殿外是一小片竹林,一條幽深的小徑。我抱著花瓶往裡走,聽到一個聲音:“姑娘找誰?”那聲音清晰而脆利。我一偏頭,看到一個男人躺在一張搖椅上。那男人穿著天青色的衣衫,一張方正的臉,眼睛黑而深。我曾經覺得太子和成筠河眉眼長得有些像聖上,可終究他們汲取了他們各自的母親一些特點,並不是完全像。而眼前這個男子,簡直跟聖上那張臉一模一樣。我馬上彎腰行禮:“參見二殿下。”他微怔:“你認識我?”我笑道:“您長得跟聖上一樣,奴婢猜的。奴婢是乾坤殿的掌事宮女陸芯兒。”他打量著我:“好一幅嚴冬抱梅圖。我以為你是哪家公侯大人家的小姐,入宮迷了路。”“奴婢謝二殿下誇獎。可奴婢瞧您才像是畫中人。超然世外。”想到成筠河誇他的那許多話,便莫名對他很親近。“殿下,王妃叫您。”一個小宮女來喚他,他起身往裡走。待他起身,我才看清楚,他的一條腿果然是殘缺的。看著他一瘸一拐的背影,竟覺得那麼荒涼。到了清風殿,我送上蠟梅,薑娘娘笑著接過:“你有心了,孩子。”我與她坐在軟榻上說了會子話。我說起:“二殿下娶過親了?”薑娘娘笑道:“定是小六跟你提起筠江的吧。小六那孩子,在他的哥哥裡,最喜歡他二哥,常偷偷去瑤池殿找他呢。筠江雖然身體有缺,但到底是皇子,正經八百的王爺,年歲不小了,自然是娶過妻的。嫡妃胡氏,雖小官吏府邸出身,但姿容美豔,嬌媚鮮妍。幾個月前聽說,有喜了。”“東宮女人甚多,太子老早就想給聖上生個皇孫,博聖上的歡喜,可一直沒有動靜。倒是一直被冷落的筠江,先有了好消息。可見這人間事啊,說不得的。”薑娘娘感慨著。晚間,我在乾坤殿收拾聖上的書桌。沈晝來了:“聖上,直隸又起火了,這已經是第四場火災了,這次燒得更邪,一座山連著一座山,附近的百姓都遭了殃……”聖上用手揉著桌上的一張紙,揉得皺皺巴巴。“太常說,這是靈異之火,沈晝你怎麼看?”沈晝遲疑了一下:“臣說不好。鬼神之說,不可儘信。卻也……不能不信。”這時,一個小內侍急匆匆地跑過來。“大喜,君上大喜!”聖上正為失火的事情煩躁,罵了聲:“無知的畜生,喜從何來!”小內侍喘口氣,結結巴巴地說著:“峪王妃生了!是個男孩兒!白白胖胖,好著呢!聖上快去瞧瞧!”二皇子,受封峪王。這個,聖上還是記得的。隻可惜,他一直認為這個兒子不祥,從不踏足瑤池殿,連峪王妃懷孕他都不知道,竟一下子生了。隻見天地之間,忽地雷電交加,風雨大作,雨點似鼓點氣勢磅礴。沈晝說:“這雨下得如此之大,直隸的大火想必有救了。”雨鋪天蓋地下著。聖上冒雨乘攆去了瑤池殿。第二日上朝,果聽官員彙報:直隸大火滅了,實乃天助。聖上捋須笑言:“諸卿,昨夜孤得皇長孫之時,雷雨大作,今日聽得火滅,實乃聖雨滅火,上上的祥瑞。孤便為皇長孫取名為‘熾’,何如?”眾人見聖上在興頭上,忙齊刷刷跪下。齊聲說道:“好聖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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