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長孫成熾的降生,對於宮中諸人來說,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水中。聖上已然六十,孫輩中卻一直無人,皇室人丁稀薄。如花似玉的女人一個接一個地進了皇子的宮宇,卻總也聽不見嬰孩的哭啼。不得不說,這是一件十分蹊蹺的事。江山需要傳承,子嗣自然是越興旺越好。為此,聖上在十年中,三登泰山祈福,卻依然無甚作用。如今,終獲皇長孫,可見聖上有多麼的歡喜。臘月廿八,皇長孫洗三,闔宮歡宴。聖上舉杯向著眾人:“熾兒是個好的開頭,願天佑皇家,子嗣興旺。”眾人齊聲說道:“聖上之福,澤被子孫。”我站在聖上身後倒酒,打量著在座的人。東邊第一個位置,坐的是太子。因著這件天大的喜事,聖上一時高興,解了他的禁足。他臉上始終堆著笑,那笑卻雲山霧罩,讓人看不清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東邊依次是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因為年幼,與他的母親殷貴妃坐在一處。西邊第一個位置,向來是殷貴妃坐著的,可今天坐的,卻是吳貴妃。吳貴妃已經很多年沒有出席這種場合了。這一次,聖上卻執意請她出來。畢竟,二皇子是她的孩子,是他與她有了孫子。吳貴妃位分與殷貴妃平級,因進宮年份久,理應更尊些。她出來了,殷氏的位置便被挪到第二個。殷貴妃抿著酒,笑著說:“姐姐好福氣。”“福氣”二字咬在齒間,似乎被吹進一股一股的寒風。聽了她這句話,聖上轉動了一下手中的酒杯,跟吳貴妃說:“阿瑤,你上來坐吧。”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殷貴妃更是毫不掩飾地拈酸。聖上旁邊的位置本應是皇後的,但如今駱靜姝在鳳鸞殿幽禁,位分名存實亡,所以,現在聖上旁邊的位置是空著的。叫吳瑤上去坐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有立後立嫡之意?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吳貴妃,她卻麵兒上淡淡的,搖了搖頭,彎腰謝絕了聖上的好意。片刻的工夫,她犯了頭疼,宮女們忙遞上藥來。聖上見她麵色蒼白,便命人送她回瑤池殿休息。二皇子也告了退,說要回去陪伴母親。孝心焉有不允之理?聖上點了頭。於是他們一行人告了退。呂櫻捏著一枚梅花餅,咬了一小口,似笑非笑道:“這吳姐姐性子且傲著呢,聖上不理她,她清清冷冷的。聖上抬舉她,她還是清清冷冷的。好似全不在乎。”董娘娘說:“呂姐姐,話不能這麼說,貴妃娘娘身體不好,誰人不知。”她把“貴妃娘娘”四個字咬得很重,意思是吳瑤這些年再怎麼不如意,到底是個貴妃,位分比呂櫻高。殷貴妃拿眼睛掃了一下兩人:“二位姐姐,瞧見了吧,咱們聖上愛孫子,趕緊讓筠淞、筠濤加把勁兒吧。”董娘娘說:“再怎麼使勁兒,都不是皇長孫,差著一大截子呢。”這句話戳痛了在場很多人的心。 舞姬們跳著喜慶的舞蹈,紅色的水袖在空中揮動,像一團團的火。萱瑞宮的掌事宮女走過來,董娘娘忙起身:“太後傳喚,臣妾先告退了。”過了臘八,太後就一直躺在萱瑞宮的榻上,說是病了。聖上去看過幾回,又吩咐醫官日日去請脈。一碗碗的藥端過去,太後卻總也不見起身。這樣闔宮歡慶的日子也沒來。聖上點點頭:“你去吧。好生照顧母後。”五皇子正猶豫要不要起身跟著母親回去,聖上就嗬斥了一聲:“孽障!你皇祖母平素裡最疼的就是你!你不趕緊回去榻前承歡,還在這裡做什麼!”五皇子連忙起身,跪了安就跟在董娘娘屁股後頭走了。大殿裡空了不少。太子拱手說道:“父皇,這幾日冬雨連綿,愈發冷了,早起兒臣便覺得有些鼻塞,現下,腦袋昏昏沉沉,想……”他話還沒說完,聖上便皺了眉:“筠源,這雨滅了直隸的火災,是聖雨,喜雨,怎麼會冷呢。孤像你這般大的時候,身體好得不得了,身上跟個火爐似的,何來怕冷一說?你呀,終是缺乏曆練之過。”早些年,他不是沒有想過讓太子去戰場。可許多大臣竭力反對,他們害怕再出現先帝時那樣的宮變,竭力主張儲君留在宮中。故而,成筠源至今沒去過戰場。太子聽到皇父指責,一聲兒也不敢再言語。殷貴妃使了個眼色,七殿下走到聖上身邊,舉著一塊酥餅,奶聲奶氣地說:“父皇吃,父皇吃。涵兒最喜歡的酥餅,給父皇吃。”稚子可愛,聖上的怒氣一掃而光,他逗著眼前的小兒子:“涵兒最喜歡的,怎麼舍得給父皇啊?”隻見眼前的小人兒從容跪在地上,大聲說道:“兒臣之所有,儘為父皇之所有。普天之所得,儘為父皇之所得。”聖上哈哈大笑起來,將他抱在膝頭。宴席散了以後,聖上跟著殷貴妃母子去了棠梨院。餘下人等,各自回宮。成筠河走到我麵前:“星兒,你冷不冷?”“不冷。”我搖搖頭。他抓過我的手:“還說不冷,涼得很呢。”他從兜裡拿出來一副兔毛手套給我戴上。那兔毛軟極了,一戴上便暖烘烘的。我跟成筠河站在角落裡說話:“薑娘娘真是淡定,聖上去清風殿,她歡喜。不去,她也平和。從不說酸話。宮裡誰得了勢,她也不去捧。誰失了勢,她也不去踩。就那麼淡淡地,過自己的日子。”成筠河點點頭:“我母妃一向如此。二哥受冷落的時候,她常常送東送西,去探望什麼的。現在,驟然門庭熱鬨起來,母妃反倒不去了。她說,雪中送炭就可以,錦上添花就沒必要了。”“你二哥生了孩子,聖上天大的歡喜,你沒瞧見那幾位的臉色?不定心裡打什麼主意呢!”“不至於吧……”成筠河笑笑道,“稚子無辜。”“且等著瞧吧。宮裡定會出事。”成筠河拿雙手捧著我的臉:“你呀,彆瞎操心了,瞧你臉凍的。以後在乾坤殿當差,彆那麼勤謹,能躲懶就躲懶。心疼自個兒。”“你去看過你二哥的孩子沒?”“看過了,很是可愛。”他拉著我的手,朝我眨巴了一下眼睛:“星兒,你既那麼好奇,我現在帶你去看看吧。”地上的雪落了一層,木屐踩上去,咯吱咯吱的。瑤池殿門外的小竹林在風雪中更加清雅。雪竹低寒翠,風梅落晚香。瑤池殿的宮人們見到成筠河,似乎並不意外:“六殿下。”成筠河點點頭,口中喚著:“二哥——”“小六來了。”還是那個清晰脆利的聲音。二皇子迎了出來,看見成筠河身後的我,他微微愣了一下:“陸掌事。”成筠河笑道:“二哥,星兒想看看小侄兒,我便帶她來咯。”“星兒”這兩個字又讓二皇子詫異了幾分。他平複了一下神色,帶我們走到裡間:“看來六弟跟陸掌事很熟啊。”皇子們跟聖上身邊的人走太親近,總帶著幾分陰謀的色彩。我想解釋什麼。成筠河卻咧嘴說道:“星兒是我從禹杭帶到京城的,我們自然熟啦。”峪王妃胡氏尚在月子中,戴著頭巾。麵色有些蒼白,卻仍然嫋嫋婷婷,十分美麗。皇長孫成熾長著一張圓圓的臉,皮膚很白,不過才三天,就已經睜開了眼,眼睛黑碌碌的。真是個英俊的孩子,怪不得君上那麼喜愛他。我抱著皇長孫,不由得想起多年前母親生月兒的時候,我是那般的嬌縱,我不許旁人抱,我說月兒是我妹妹,隻能我抱。好多次,都是我摟著月兒睡著了,母親才從我手中把月兒抱走。看著眼前這個嬰兒,我更加想念月兒了。我那苦命的幼妹,剛生下來兩個月,家裡就遭了那麼大的變故。她如今是死是活?在天涯何處?我們這輩子還有再見麵的機會嗎?“怎麼,陸掌事想起什麼傷心事嗎?”二皇子問道。“沒,沒,皇長孫太可愛了,奴婢看得都目不轉睛了。”我笑著,複又將孩子遞到乳娘手中。“六弟和陸掌事請廳上坐,我命人斟兩盞武夷茶給你們喝。”二皇子說。成筠河笑道:“二嫂是武夷人氏,二哥這裡的武夷茶最是好喝。”他拉著我往廳中走。“不對!”我猛地回頭。成筠河愣了:“星兒,你說什麼?”我猛地奪過皇長孫,交到成筠河手中,然後指著那個乳娘:“她麵色不對!有蹊蹺!”乳娘神色慌張。我掐住她的脖子,她嘴角流出黑色的汁液。“快傳醫官!這個乳娘服了毒,毒液會從乳汁傳給皇長孫!”峪王妃胡氏大駭,抱過孩子,哭道:“我的兒——”二皇子倒冷靜許多,吩咐一個內侍:“趕緊去傳醫官。”然後吩咐另一個內侍:“去棠梨院告訴聖上,就說皇長孫遭人謀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