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太子是大事。自古以來,儲君的廢立,君王都要拜宗廟,告天地。由於宮內出了這樣的大事,這個年過得頗不太平。聖上心情不好,好些天臉上不見笑容。六宮之內,人心惶惶。連平素裡最招搖的殷貴妃,也收斂許多。滿宮不聞歌舞聲。初五的朝會上,廢太子的詔書一出,竟沒有一個大臣站出來求情。混跡官場,他們都是有眼色的人。眼看著東宮倒台了,他們不會去陪葬。站出來踩一腳的人,倒是有。太子洗馬吳秉通說道:“太子乃駱皇後所出,駱皇後並非公侯之女,門楣有缺,當年乃殷侯力薦,繼位中宮。如今,太子被廢,駱皇後這中宮之位,易主方是情理之中。”聖上眯起眼,盯著他:“哦?以吳卿之見,誰來坐這中宮之位合適啊?”吳秉通跪地啟道:“貴妃殷氏,其祖父乃沐雨閣開國六功臣之一,其父殷侯乃當朝重臣,聖上的左膀右臂。其兄長殷將軍,不日前攻打高麗,立下潑天功勞。她又為聖上誕下七皇子,聰穎有加。無論從各方麵,殷貴妃都是中宮的不二人選。”一旁站著的幾個大臣,頻頻點頭。聖上站起身來,在龍椅邊踱了幾步。“吳卿想得真周全啊,方方麵麵都替孤想到了。你說孤賞你什麼好呢?”吳秉通臉上溢滿了喜色:“身為臣子,為君上著想,乃天經地義的本分。”眨眼之間,聖上臉色一變:“你這般擅於投機拍馬,孤便賞你去瓊州做個縣令吧。”瓊州乃偏遠荒蠻之地,從五品的太子洗馬貶去瓊州做縣令,無異於流放。吳秉通不停地磕頭,口中哀求道:“聖上開恩,聖上開恩啊……”一旁點頭的那幾個大臣登時嚇得麵如土色。聖上冷笑道:“身為太子洗馬,職責本應是教太子政事、文理。如今,太子犯了錯,你不反思自己的過錯,反倒琢磨起孤的中宮來了。中宮乃孤的家事,輪不到你多言!”此話一出,殷侯與殷將軍麵色上很難堪。雖君上沒有針對殷家,但吳秉通是拍殷家的馬屁獲罪的,君上這是何意呢?難道壓根兒沒打算立殷貴妃為後?難道君上對囚禁在鳳鸞殿的駱靜姝還有舊情?朝中諸人各懷心思。沒有人再敢出頭說什麼。本以為太子倒了以後,殷家該一枝獨秀了。可聖上朝堂上來這麼一出,這下子誰都不知道,風向下一步該往哪兒刮了。正月初八,聖上開宗廟,告祖宗神靈:東宮德行有虧,不堪大任,辱沒皇家,現廢之。望祖宗庇佑,佑孤另擇賢明儲君,江山萬年,福壽永昌。正月十三,趕在元宵佳節之前,聖上下了第二道聖旨:廢後。這又讓眾人炸開了鍋。當初,駱靜姝犯下謀害聖躬的大過,聖上隻是罰她幽禁,留著她的中宮之名,如今怎麼突然廢了呢。 成筠源被改立為“楚王”,前往荊楚封地。聖上還是念著數十年舊情的,特許駱靜姝跟著兒子一起去了封地。他們離開宮廷的時候,是傍晚。清冷的正月裡,天空像是墨水洗過的布。聖上在乾坤殿裡伏案許久,抬頭問我:“芯兒,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回君上,酉時了。”“陪孤走走吧。”他起了身。我知道,他下意識裡,還是想送一送駱靜姝和成筠源的。隻是他絕不會開這個口。果然,他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宮門口。馬車剛好經過。駱靜姝穿著一身素色的衣衫,遠遠地看著聖上笑了笑,似乎在說著“不必送”。聖上滿是風霜的眼睛裡竟然落下了幾滴眼淚,隻是很快就擦去了。這畢竟是做了他二十八年正妻的女人。什麼叫妻?妻,婦與夫齊者也。宮裡的女人這樣多,可隻有她是一直與他並肩而立的人啊。“那年,在禹杭,西湖行宮,靜姝是很美的……”聖上轉頭,往宮內走著,邊走邊念叨著:“靜姝是很美的,她是很美的……孤真是懷念禹杭啊。”他懷念的,到底是禹杭,還是年輕時在禹杭的歲月呢?太子仍主位東宮的時候,他還有理由留著她的鳳位。可太子廢了,皇後一日不廢,太子一日還是嫡子。身居高位而無權,越發遭人惦記,卻沒有還手之力,境況越危險。不如,母子倆到湖廣封地,去過安生的日子。聖上什麼都考慮到了。於是,就這樣,赫赫揚揚了很多年的皇後和太子,悄悄在宮中寂滅了。元宵節,殷貴妃代行皇後之職,受朝中命婦的拜見。七皇子被封為“淮王”。其他皇子都是成年了才被封王,隻有七皇子是個例外。且,淮字,代表淮水。當年君上就是“淮水一戰”,統一了南北,淮水,乃聖上福地。將福地的名字給了七皇子做封號,可見聖上的重視程度。與此同時,君上命二皇子“殿前議事”。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決策。皇子議事,意味著參政。從前,因為身體原因,二皇子從不在人前出現,朝中大臣常年見不到他的身影,所以一直都忽視他。如今,聖上讓他在殿前議事,大臣們方才發現,這位殘疾皇子胸有大才,竟比前太子成筠源更勝一籌。於是,皆不敢輕慢。兩廣總督來京賀歲,進貢了幾盆墨蘭,慰嚴冬荒蕪之色。乾坤殿裡,我給墨蘭鬆土、澆水。聖上說道:“孤不喜歡一枝獨秀。”我知道,他表麵上是說花,實則,在說政事。賞罰之間,翻雲覆雨,皆讓人看不透。這就是君王。皇長孫的毒解了,我隨君上去瑤池殿看過幾次,孩子白白胖胖,長得很好。沒有人再提上次的中毒事件。隻有我,總是在琢磨著,幕後真正主使,到底是誰。二皇子和殷貴妃都是這件事的直接得益者。那麼,是他還是她?正月倏爾過去了,二月來了。聖池邊的柳樹綠了,成筠河拉著我采嫩綠的柳枝。他用柳枝編成環,戴在我頭上。我與他取笑道:“怎麼?不給我戴金冠銀冠,給我戴柳條冠啊。”“趕明兒我給你鳳冠霞帔。”他一臉認真。“隻有正妻才能鳳冠霞帔,你一個王爺,怎麼可能娶我做正妻啊。”“我就要娶你為正妻。”他執拗著。很多時候,成筠河對我有一種依賴感,我能感受得到。許是他骨子裡太柔和,而我太堅韌。我正想說點什麼玩笑話,突然看到一個小內侍從棠梨院閃出來。那個小內侍正是那日在瑤池殿供出張侍衛的人!我以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再次確認。真的是他!我指給成筠河看,可一刹那的工夫,那小內侍竟然不見了身影。閃得這麼快!“筠河,我剛看到瑤池殿的小內侍從棠梨院出來了。”“怎麼可能?二哥與殷貴妃素無來往。”“正因為表麵上素無來往,才更奇怪。”我說。成筠河說:“星兒,你是不是看錯了,怎麼我什麼都看不到?”這小內侍真是有幾分本事,躲得這樣快,深不可測。他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內侍。我在心裡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上次中毒事件,是殷貴妃和二皇子聯手策劃的。沒錯!我越想越覺得是這樣。以一人之力,絕不可能做到那麼縝密,又那麼恰到好處、直捏七寸。二皇子是何等聰慧之人,能看不出乳娘的貓膩?出了事之後,他那麼冷靜地傳喚醫官,派人去棠梨院喊聖上。此事,若是殷貴妃從中阻攔,她大可以找個理由,將通傳的小內侍拒之門外,反正聖上已經入睡,合情合理。可她那麼積極地配合,一步一步地,直逼所謂的“真相”。二皇子最後那一撞,更是“點睛之筆”。聽聞太子要害他,他便怕成了那樣,拉著全家去尋短見。這說明什麼?說明他把太子的意思當成了“聖旨”!口口聲聲“皇兄有命”,難道太子的旨意就那麼有威望?這麼令一個堂堂的王爺恐懼?這刺激到了聖上敏感的皇權神經。兩人一唱一和,完成了這場戲。雖這是險招,但籌碼大。東宮被連根拔起了。我思慮著,先保持鎮定,不讓那個小內侍有警覺,留著他,留到關鍵時刻再掀開。我篤定,二皇子和殷貴妃,當他們站在利益的對立麵,遲早會反目。且等著那日。二月十二,是薑娘娘的生辰。早上,我“不經意”地在聖上麵前提了一嘴,聖上說:“搬兩盆墨蘭,跟我去清風殿走一趟。”走到清風殿門口,薑娘娘便迎了出來。聖上說:“巧巧,你今日生辰,孤想著,你不是那等喜愛金銀財寶之人,便帶了兩盆墨蘭給你做生辰禮物。這墨蘭是兩廣總督進貢的,孤一直讓芯兒細心打理,可這花水土不服,一共隻存活了四盆。除了乾坤殿,孤想著隻有你這裡適合。這樣好的花,配你。”薑娘娘忙笑著謝恩。墨蘭的花香氣特彆濃鬱。薑娘娘聞著,很是歡喜。她把聖上每一次到清風殿的日子,都當成節日。她永遠在等待,卻從不主動開口求。那天,聖上留在清風殿與她和成筠河一起吃了頓長壽麵。薑娘娘笑得很滿足,如同小女孩一般。第二日,殷貴妃便來乾坤殿,撒著嬌討要墨蘭。聖上笑道:“你宮裡什麼好東西沒有?這兩盆花也惦記?”聖上知道,她素來愛拈酸使小性兒。一定是聽說了賞薑妃墨蘭,便來討要。“賞你兩鬥金葉子,墨蘭就彆惦記啦。”聖上說著。殷貴妃麵兒上謝了恩,心裡卻跟薑娘娘慪了氣。不出二日,便命身邊的內侍去清風殿砸了那兩盆墨蘭。聖上聽到消息後,默默搖了搖頭。他沒有為那兩盆花去指責殷貴妃。但他越發清楚了,以殷貴妃的性子、氣量、心胸,根本鎮不住中宮。四月間,出了大事,民間起了邪教,叫作“黑雲教”。教眾從南到北擴散,迅速席卷了九州各地,短短一個月,達上萬人之多。聖上在朝廷之上議起此事。殷侯主張力剿,二皇子卻主張招安。“不過是一幫子愚民,不必動武,招安即可。”“哦?筠江,你說說,招安該派誰去?誰能擔此重任?”二皇子跪在地上:“兒臣願領命前去。”聖上看著他,仿佛不可置信,自己這個殘疾兒子,竟有這等魄力。“你可需帶什麼幫手?滿朝的文武,你隨意挑選。”二皇子笑道:“兒臣想帶著殷侯和五弟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