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鴿子的叫聲。沈晝走到窗邊,從鴿子腿上取下信,遞給了聖上。聖上看了,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老二新的飛鴿傳書,說建議在招安一月後,秘密誅殺賀城。”沈晝不言語。聖上把茶盞放在桌上,眼睛看著窗外,似乎是想起了很久遠的往事。“筠江出生的時候,孤也曾是抱了很大希望的,畢竟吳家高門顯貴,將帥之家。可他一出生,便是個殘疾,當年太常又說他不祥。孤便從來沒正眼看過這個兒子。後來,隱約聽說他的樣貌像孤,是所有皇子中最像孤的一個。但孤沒有在意……”他停了停。沈晝說道:“二殿下的樣貌確實在眾皇子中最肖聖上。”聖上說道:“如今看來,老二的智謀也是最像孤的一個。”他的手指在桌邊敲了敲:“先招安,後秘密誅殺,免了一戰,又可安天下人的心。賀城死後,那幫子烏合之眾,群龍無首,自然會亂成一盤散沙,就好對付了。以最小成本,用最妥當的方式,解決最大問題。”“可,五殿下那邊……若是太後跟您鬨?”沈晝的臉上帶著憂慮。太後有多疼五皇子,人儘皆知。聖上擺擺手:“這事乃意外,有何辦法?回想起孤的皇長兄,當年在野外軍營裡碰到了毒蛇,一命嗚呼。命該如此。何況老五並沒有丟了命。自己把自己嚇成那樣。若老五跟老二一樣,勇於上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說到底,是他自己怯懦之故。還有……”“還有殷侯……”聖上的眼睛眯起來,意味莫名,“他既在場,卻不能護皇子周全,難免得治個失職之罪。”“您是懷疑?”聖上冷笑一聲:“雖然沒有根據,但孤不能不揣測。老二把侍衛都留了下來給殷侯,為什麼鐵甲侍衛敵不過狼群?殷侯是老七的外祖。他們殷家有這個心思不是一日兩日了,想趁手除掉老五也未可知。總之,不能掉以輕心,這件事,你繼續查下去。記得,要悄悄的。”“遵命。”聖上將手中的書信揉得稀碎,又歎了幾歎:“可惜,最像孤的一個兒子,竟是殘廢!天命不佑啊。你退下吧。傳信給老二,就說他的提議,孤準了。”沈晝答應著,退下了。聖上命人抱了皇長孫過來。皇長孫成熾已經四個多月了,臉兒長得方正起來,跟他的父親、祖父一樣的方正。一雙眼,黑而深。乳娘討好地說:“聖孫類您。”此話正合聖上的心意。一旁的峪王妃也笑道:“熾兒一見祖父,眼睛便眨也不眨呢。”聖上從內心喜愛這個孩子,用手逗他:“熾兒,祖父欲以天下付汝,何如?”此話一出,峪王妃慌忙跪下,以額觸地:“不敢。”聖上閒閒說道:“一家子說話,峪王妃不必嚇成這樣。” 四月伊始,幾場春雨,將春天打得暈頭轉向。芳菲儘。我跟成筠河坐在禦花園裡的小山坡上,看花瓣落入水中。“星兒,前幾日,父皇跟我說,翰林院侍講趙霆彥家的三小姐與我年齡相仿,嫻靜端莊。父皇猛然說這個,似有結親之意。”我一向是個克製的人,此刻心裡卻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原來我是害怕的,害怕他娶親。“那便讓趙家小姐做你的王妃好了。”我仰頭看雲朵。天上逶迤著幾條白絲條般的白雲,塗上一層晚霞,宛如旖旎的彩緞。“你轉頭看我啊。”“不。”我不看他,是不想讓他看到我臉上的慌張。自我10歲那年,水家家破人亡,我便已習慣了,不讓任何人看到我的慌張。“星兒,我跟父皇說了,無意娶妻。父皇當時說了句讓我摸不著頭腦的話。”“哦?聖上說了什麼?”“父皇說,翰林院侍講,門楣是低了些。他一定是誤會我的意思了。他以為我一口回絕,是嫌趙家門楣低。隻是他不知,我回絕是因為想娶你。”皇子娶妻的門楣,可以看出聖上對這個皇子有沒有栽培之意。翰林院侍講,是個五品。看來,聖上對成筠河的定位已經很清晰了。也難怪。成筠河自己從來不爭,背後也沒有替他爭的人。似乎人人都斷定了他日後隻是個逍遙王爺,包括他自己。我想了想,這樣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保得了成筠河在宮裡的平安。成筠河用手把我的臉扳過來:“星兒,你彆生氣。二哥向來最有智慧,等他回來,我想向他請教,該怎樣勸說父皇,讓他棄了門第之見,讓我娶你。”我說:“本朝未有平民王妃之例。”“那我便讓你來做這第一個。”成筠河的笑臉襯著山坡下的淥水盈盈,讓我莫名心安。二皇子回宮那天,從宮門口跪到萱瑞殿,闔宮眾人明裡暗裡地瞧著笑話,他膝蓋跪破了皮,淌著血,到了萱瑞殿,太後卻命人掩了門。董氏抱著五皇子安撫著,他漸漸平靜下來,眼睛卻依然是呆滯的,口中含含糊糊念著:“彆咬我,彆咬我,彆咬我……”太後悲戚道:“小五你受苦了。哀家白操了一世的心,萬沒想到,會是這般……”二皇子跪在殿外,太後置之不理。他跪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時候,聖上來了萱瑞殿。他看了看二皇子流血的雙腿,說道:“筠江,你起來,好生回去安歇,孤會派醫官去瑤池殿給你上藥。”“皇祖母還未原諒兒臣。”二皇子低頭。“你已經做得足夠了。回去吧。”聖上說著,自己大踏步地走進了萱瑞殿,我連忙跟在後麵。“給母後問安。”聖上行禮道。太後看了看他:“你可算是有空來了。你瞧瞧小五成了什麼樣子?!為什麼被狼咬的不是旁人,偏偏是哀家的小五?”她用手捂著胸口。“小五是孤的親兒子,孤豈有不難過之理。或是小五命裡該有這一劫。母後萬莫傷心過度。”聖上說道:“命運無法揣摩。就如同從前皇長兄,那般天縱奇才。世人皆說,生子當如孫仲謀。父皇說,皇長兄比孫仲謀還強。可皇長兄卻被毒蛇咬到,一命嗚呼。”太後聽到這裡,似乎更加憤怒了。“你皇長兄是怎麼沒的,你不知道?若是他還活著,怎會輪得到你坐這萬裡江山?如今你與哀家貌合神離。哀家告訴你,夜深人靜,哀家時常後悔,後悔當年不該萬般籌謀,替你謀了這皇位!”聖上站起身來:“母後慎言!皇長兄死於毒蛇之口,乃是意外。這一點,父皇已讓史官寫入本朝史冊。難道母後被小五這個意外刺激糊塗了,神誌不清了?”太後見君上動了怒,便不再說話。母子倆僵持了片刻。聖上走到門口,回頭道:“母後,孤從來沒告訴過你,孤早就知道,當初你讓董氏送給孤的湯裡動了手腳。董氏是怎麼被臨幸的,小五是怎麼來的,母後你最清楚。母後是算計一世的人,老了該安享天年才是,不該替孤的江山操心。”太後眼淚流了下來,她用手指著聖上:“哀家再怎麼算計,都是為你好,為了我們母子好。我們母子是怎麼爬到如今這一步的,那一路艱辛,你都忘了不成?”“母後,或許是兒子上了年紀,兒子最近常常做夢,夢到皇長兄。孤欠皇長兄一個皇位、一條命。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孤的兒子才死的死、殘的殘。”聖上從萱瑞殿裡出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剛回到乾坤殿,殷貴妃的貼身內侍小寅來傳話:“棠梨院請了杭州歌姬,殷貴妃請您過去聽曲兒。”聖上喜歡聽南曲兒,殷貴妃投其所好。哪知聖上擺了擺手:“不去了。讓貴妃自己聽吧。”他歪在乾坤殿的榻上。我點了安息香,給他按著頭。不一會兒,聖上睡著了。半個時辰後,他猛然從榻上坐起來,喊著:“來人,來人——”我忙跑到他身邊:“聖上有何吩咐?”“去,把國師請來。”聖上所說的國師,是道士方常。三月間,一名地方官從五台山把他請來。他奉上幾枚丹藥,聖上吃了,感覺身子輕快許多。聖上深以為奇,便封了他做國師,特意在宮中修了座安平觀,供他修道煉丹之用。古往今來的帝王,到老了,都沉迷長生之術。英雄一世的聖上,亦不能免。或許,是那高高在上的皇權太過於誘人吧,才會如此戀戀不舍。聽多了臣子山呼“萬歲”,便真的想“萬歲”。方常到了乾坤殿,聖上說道:“國師,孤剛剛做了一個夢,想請你來解一解。”“陛下,您做的是什麼夢?”“孤夢見在山中打獵,射傷一隻麋鹿。麋鹿跑啊跑,卻跑進了孤的禦花園。它嘴裡咬著兩朵花,身上淌著血。”方常揮一揮拂塵,閉上眼,掐算著。約莫一盞茶的工夫,方常睜開眼,說道:“君上心中一直對一位親人的離世耿耿於懷,對吧?”聖上一愣,點點頭。“這個夢,是想告訴君上,他其實投胎在了君上的身邊,依舊做了您的親人。”“哦?是誰?”“兩朵花,二,您想想跟二這個數字有關的人。”聖上恍然道:“怪不得。”我看著那道士,想從他臉上找出什麼端倪。他難道是老二的人嗎。如果是,老二這盤棋實在是鋪得太大了。聖上年邁,越發信賴天象、命運、僧道。方常走後,他一個人在書桌上坐了很久很久。晚間,我去清風殿給薑娘娘送繡品。回來的路上,在瑤池殿,被拽入那片小竹林中。我想喊,一隻手捂住我的嘴。“本王並不想把你怎麼樣,你叫什麼?”我看了他那張壞笑著的臉,氣急敗壞。他鬆開了手,我壓低聲音說道:“看來二爺腿上的傷還不夠重。”“陸掌事似乎很厭惡本王,本王卻惦記著陸掌事。這是我在巴陵找繡娘繡的,蜀繡可是天下聞名。”他從懷裡掏出一方帕子,帕子上有一女子抱著蠟梅的身影。便是當日我第一次走入瑤池殿竹林的樣子。我把手帕扔到了地上,厲聲說道:“狼群是你招來的,對吧?方常也是你的人!還有,那個賀城,很是蹊蹺。怎麼你去招安,就那麼順利?”他笑笑道:“本王的舅父驃騎將軍吳綱,人人都叫他征西虎,吳家軍曾在西南打了那麼長時間的仗,在西南有些勢力,難道不是正常嗎?吳家雖遭奸人陷害,但在西南一帶,還是威名赫赫。至於狼群,嗬,我說是殷侯的手筆,你信嗎?”我冷哼一聲:“就算是他的手筆,一定是你誆他的。你答應與他聯手,可你卻巧妙地洗脫了自己的嫌疑。論詭術,他不及你。”四月的晚風吹到臉上清清涼涼的。“陸掌事,你果然很聰明。本王沒有看錯人。你信嗎?終有一日,本王會把所有人欠吳家的都討回來。替母親、替舅父。本王會證明給天下人看,不是本王身殘,是他們心殘。”他從地上把那塊手帕拾起來。“小六來找過我了。他說,讓我給他出個主意,說服父皇答應他娶你為妻。可是……”他湊近我:“可是,我不想讓小六娶你,怎麼辦?”“你想乾什麼?”“我想要你。”“你就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