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真的要走嗎?”晚間,南飛伺候我梳洗的時候,戰戰兢兢地問道。從她聽到我跟菜頭說“明日子時”開始,她似乎有一口氣提著,喘不過來。銅盆裡倒了溫水,南飛將乾花瓣撒進去,我一邊將雙手放置在銅盆中浸泡,一邊打量著她。從我做了貴妃起始,南飛就在我身邊伺候。她做事乾脆,思維縝密,言語也爽利,一直是我的好幫手。但我對她其實了解得並不多。隻是在她剛來合心殿的時候,讓沈晝去查了一下,她底細乾淨,跟宮中其他勢力沒有糾纏。我知道這些,便放心了。“南飛,你進宮前,家中可還有什麼人?”我柔聲問道。“奴婢自幼父母雙亡,由舅舅舅母養大。”原來如此。寄人屋簷下久了,才格外敏感,懂得察言觀色。南飛那份獨特的機敏皆是來源於“孤女”的身份。她抬頭看著我:“娘娘,其實奴婢很早之前就注意到菜頭大俠躲在合心殿的暗處了。有時候是在樹杈上,有時候是在屋簷上。有一天晚上,我半夜睡不著,到院中納涼,我看見他了,我喊了他一聲,他從樹上跳下來,跟我說了幾句話……”南飛在講菜頭跟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跟平時完全不一樣了。比月色溫柔,也比月色寂寞。“哦?他跟你說什麼了?”“原來娘娘您跟奴婢一樣,雙親很早就去世了。可您比奴婢幸運多了,您身邊有一個對您那麼好的菜頭大俠,全心全意為您。奴婢很羨慕那種情感。也許這輩子,都無法擁有那麼熾熱純粹、一心一意的情感。”南飛說著。“本宮明日會給你安排一個好去處,給你留下足夠多的錢財,讓你日後在宮中好過一些。”她苦笑著搖搖頭。她跪在地上,將臉貼在我的膝蓋上:“娘娘,奴婢舍不得您……您跟菜頭大俠走後,奴婢在這個宮裡就會愈發覺得孤單了……”我輕聲安慰道:“本宮記得你還有個表妹在棠梨院當差,明日,本宮跟內廷監的掌事說一聲,讓他把你們調在一處。本宮如今不得聖寵,不知內廷監的那夥人是否還能支使的動。橫豎,多使些銀子罷了……”南飛搖頭打斷我:“娘娘,您要是真的下定決心走,就彆回頭。奴婢雖萬千不舍,但還是祝福您。出了宮,天高海闊,萬萬要保重自個兒。”她垂下眼瞼:“說句心裡話,奴婢深深覺得,菜頭大俠,比陛下更值得娘娘您托付終身。”她說得至為懇切,句句為我著想。我心內一暖,眼淚流了出來。那晚,南飛替我收拾好一個小包袱。我們倆坐在合心殿的西窗,說了許久的話,到天亮方睡。八月,滿宮漂浮著桂花的香氣。我記得從前成筠河還是宣王的時候,我與他一起,還有小酉,牽著一塊長長的紗布,接著禦花園中落下的桂花,或釀酒,或蒸糕餅,唇齒留香。秋雨綿綿,連續不斷,延長了桂花的花期。滿樹金黃細小的花兒,深桂獨醉。 想著自己入宮這麼幾年,經曆了這許多事情,恍如夢中。一無所有地來,終究,還是一無所有地走。從六月中旬到現在,我已經兩個月沒見到成筠河了。不,是兩個月零三天。待我離宮之後,這消息必然會傳到他耳中。那時,他會是怎樣的心情呢?他這輩子,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想有多少個女人,就有多少個女人。可他再也沒有陸芯兒了,沒有那個從一開始就牽著他的手走在這冰冷宮廷中的陸芯兒了。我睡醒的時候,已經是申時了。南飛剛替我梳洗完,沈晝就來了。我看他麵色不大好,便問:“何事?”“微臣從前的一個手下,被王項府中管家的兒子打死了。”“什麼?!”我站起身來。沈晝從前的手下,就是玄衣郎。要知道,玄衣郎可都是世家子弟出身,不是平民百姓。王項府中的管家,不過就是下人而已。就這麼隨便地打死一個世家子弟?“可有交代?”我問。沈晝搖搖頭:“王項現在的勢力大得不得了。滿京之中,無人不知其名。自從聖上寵幸了淩昭儀,有淩昭儀吹著枕邊風,聖上比從前更信任王項了。一些地方官為了溜須拍馬,甚至給他修祠。”我冷笑一聲:“聖賢們多半生前寂寞,無人得享生前修祠的殊榮。好個王大人,竟比聖賢還榮耀了。”沈晝說:“微臣查到,王項一直跟楚王府有聯絡。就在昨日,楚地有一人騎快馬漏夜趕往丞相府。”我在屋內踱了幾步:“那人送完信,想必還是要回楚王府交差的。沈卿,你立刻去京郊設下埋伏,待他出了城門關口,秘密抓獲!”沈晝遲疑道:“可是,楚王府那邊不見人回來交差,怕是會打草驚蛇。”我笑笑道:“兵者,詭道也。沈卿,咱們得使用些詭道才行。抓住那個人,或哄,或騙,或威逼,或利誘,想儘一切辦法,讓他為咱們所用。玄離閣的本事,先帝信得過,本宮亦信得過。讓他若無其事回楚王府繼續當差,找出他的親眷,控製起來。一旦他在楚王府有不聽話之處,咱們就悄悄給他送去一個親人的人頭。”沈晝拱手:“先帝沒有看錯您,微臣亦沒有看錯。”“微臣憑著多年的宦海沉浮,已經聞到了危險越來越逼近的氣息。或許數月之後,聖朝就要麵臨一場大災了。”他歎口氣,轉身離去。我驀然想起,我都是要走的人了,還在這裡布局規劃個什麼呢?成筠河不需要我了,他的江山亦不需要我了。風把窗戶吹開。我仿佛看到了先帝站在我麵前。我連忙跪下身去:“聖上。”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笑著看著我:“芯兒,你該叫孤父皇。”我搖搖頭:“可是筠河並未將我封後。”先帝朝我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發:“芯兒,小六糊塗,你莫與他計較。”“我……我要走了……離開皇宮……”先帝還像從前一樣看著我,他如鷹一般的眼裡帶著慈祥的笑意:“芯兒,莫離開,小六需要你。你與皇家緣分未了。”一眨眼,先帝消失了,一切似乎隻是我的幻覺,隻是耳邊還充斥著先帝的聲音:“芯兒,莫離開,莫離開……”我癱坐在地上,悵然若失。黃昏的時候,菜頭早早地來了。我注意到,他換了一身新衣裳。“大小姐,我來接你。”我點點頭:“哦……好。不是,不是要子時麼……”“我四處偵察過了,今日是淩桃蹊的生辰,成筠河下令大辦。酉時宮中要辦慶典,咱們這個時辰走,最是安全,無人察覺。不必等到子時……”南飛聽了,將包袱遞給我。我走到內室,脫去煩瑣的貴妃服飾,換上一身輕便的衣裳。菜頭輕功了得,他拉著我往上一躍,便到了牆頭上。我回頭,見南飛倚在門邊,她看了看菜頭,又看了看我,偷偷用袖口擦眼淚。她發現我回頭,忙轉悲為喜,衝我擺擺手,示意我放心離去。菜頭拉著我,一路飛躍,不知不覺來到了乾坤殿。四處張燈結彩,透著壽筵的喜氣。我看到了成筠河,他穿著一身青色的衣裳,站在乾坤殿的院中。淩昭儀靠在他身邊,巧笑嫣然。我從高處俯視著他們,每一個細微處都看得清清楚楚。猛然間,我看見成筠河手中攥著一個東西,是耳環。他繼位之初,命人給我打造的那對星河耳環。我戴過幾次,覺得掛在耳垂上有些重,便沒有再戴,擱置在乾坤殿的書桌上。他緊緊地將星河耳環攥在手心。難道是,在這樣的日子裡,他念著我嗎?淩昭儀注意到了那對耳環,她搖著他的手臂說:“陛下,今日筵席上,少了一個吹洞簫的伶人。聽聞貴妃姐姐近來苦學洞簫,頗有所成,便喚她前來,如何?”成筠河皺眉:“不必叫她。你的洞簫吹得是最好的。”淩昭儀撒著嬌:“陛下,哪有壽星自己吹的呀。再說,您不也好久沒見到貴妃姐姐了嗎?不如,就趁這個日子,與她見一見吧。”成筠河思忖良久,點了點頭。小酉帶著小內侍往合心殿的方向走。不好!若此時被發現我不在宮中,南飛該如何應對呢?這時,菜頭拉著我:“大小姐,我們快走吧。一會兒內侍們發現你不在宮中了,一定會鬨出動靜來。”“……好。”心中似乎有千軍萬馬馳過,鐵蹄濺起塵土,每一刻都是驚惶。菜頭拉著我的那隻手,不自知地在發抖。我站在乾坤殿宮牆之上,秋風將我的發髻吹得散亂。“菜頭,我不能走。”“為什麼?”“南飛會因為我而遭殃。”“借口。大小姐,這是你的借口。”菜頭苦澀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