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廢太子逼宮事件之後,那幾個月,成筠河對朝政產生了倦怠心理。他像是蝸牛鑽進殼裡一樣,一頭鑽進了書裡。他還命人從各地搜尋古琴譜,自己編創新樂章。他常常坐在禦湖邊,或是花叢中,一坐就是幾個時辰。朝廷上的事,他一股腦地全交給了我。雖然,成筠河一直懷疑我有私心,懷疑我借機除掉了淩桃蹊,但我替他解決了宮變,撲滅了成筠源的野心,這是不爭的事實。他手邊能用的人一個個死去。他雖然對我有怨懟,但他,也隻有我。這不知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不幸。除了沒有給我名義上“皇後”的鳳冠,我在宮中的一切,都是按皇後的規格執行。包括每到整日,初十、二十、三十,他都會與我同床共枕。這原本是正妻的待遇。紅燈帳底,他抱著我。“星兒,什麼都給你了,我什麼都給你了。”“是嗎?筠河,你很久沒對我笑過了。”他隻有在看著灼兒的時候,才會流露一絲笑容。大多數的時間,他的臉上都像籠罩著一層霧氣。“星兒,我從來都不曉得,坐在這個位置上,是這麼的壓抑。”他說。我現在有些理解當初那個白衣女子跟我說的“帝星微弱”這句話了。或許,成筠河在曆史的長河中原本該是個短命皇帝。是我,懷著一份執念,延續他的生命,延續他的江山。我最近常常做夢,夢見先帝。他對我說:“芯兒,你一定要扶持著小六走下去,走下去。”他還跟我說:“從前,太常卜了一卦,說聖朝將興於水,孤將所有的皇子名字中都帶了水,現在看來,或彆有所指。芯兒,你是興旺聖朝的水。”從夢中醒來,我會靠在床頭失神很久。我心裡想的,永遠都是那一年,禹杭街頭,給小乞丐上藥的成筠河,月色下那張溫柔到極致的臉。我把菜頭叫到宮中,問他那三支箭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看著我的臉,說道:“大小姐,你不懂我,我不會做這樣的事。”我低頭:“我想著,你或許是為了我,才如此鋌而走險,想除掉……”“大小姐,就算是裝模作樣,我也舍不得將箭指向你。刀箭無眼,我不會拿你冒險,一絲絲的可能都不會。還有——”他將我頭頂落下的一片柳絮輕輕拂掉:“雖然我很討厭成筠河這個人,但我不會用這樣的方式除掉他,我怕你難過。”菜頭不會騙我。他做了,他會對我承認。這件事,是我多心疑他了。不是菜頭做的,會是何人所為呢?那三支箭,像烏雲一樣積壓在我心口。南飛說:“娘娘,奴婢就知道,一定不會是菜頭大俠做的。”我看了看南飛。她認識菜頭的時日尚短,我認識菜頭近二十年,可她竟比我更了解菜頭。 我注意到她偷偷地納一雙鞋底,針腳細密,做工精美,應該是給菜頭的。她對菜頭真的是用心了。我總是有意給他們製造相處的機會,希望他們最終能成就姻緣。南飛和菜頭,都是我身邊最親近的人。若他們能圓滿,對我而言,亦是莫大的慰藉。小酉死了,成筠河身邊沒個貼身內侍不行。我將乾坤殿負責灑掃之事的小申調到了成筠河身邊,提拔他做了內侍總管。小申那個人,話很少,不乾己事不開口,但眼神很靈動,心裡明白。我觀察他許久了。好幾次,乾坤殿鬨出動靜,彆的宮女內侍都湊上來看熱鬨,獨他,該做什麼做什麼,手中的活兒一刻也不停。在宮裡生存,穩重很要緊。四月末,槐花又一次將宮中染得雪白之時,最惹人注目的事,是常攸寧的驟然得寵。這段時日,雍涼之地鬨旱災,再加之灼兒感染風寒,我忙完前朝忙後宮,好些日子沒合眼,眼睛裡全是血絲。南飛勸我歇息,我不放心,在尚書房召見大臣。自古以來,大旱或大澇,都會影響農業,人口銳減,財政危機。旱澇還會帶來大量的流民,引發動亂。輕則轉為流寇盜賊,重則發生暴動,甚至,大規模的災民起義。雍涼地區,東西狹長,北邊是戈壁荒漠,南邊是祁連山脈。以長安為起點,穿越河西走廊,到了敦煌之後分為南北兩道。北道出玉門關,南道出陽關。無論外禦邊患,還是內擊強敵,都具有關鍵性的戰略地位,是兵家必爭之地。如若雍涼災民起義,必給遊牧民族以可乘之機。我朝自開國以來,跟遊牧民族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起碼的提防,還是得有。《管子·度地》雲:“善為國者,必先除其五害。”五害之中,就有旱災之害。我與戶部曹尚書、兵部李尚書一起,迅速擬定出一個條理清晰的方略。從幾步著手,賑濟救災、移民就食。並從川陝調兵雍涼,彈壓異族。我以成筠河之名,下聖旨於雍涼,勸課農桑,薄賦斂,免徭役。一味施仁,不行;一味露威,也不行。賑災也要賑得有手段。雷厲風行的幾個步驟,不僅讓百姓看到了聖朝之“威”,也看到了聖朝之“仁”。天下頌上。我抱著成灼處理國事,他的臉燒得通紅,我每隔一個時辰喂一次藥,不肯假手他人。兵部李尚書道:“微臣為官久矣,未見貴妃娘娘這等霹靂手段、菩薩心腸之人。”我笑笑道:“本宮不過是為人母的本分。”是的。灼兒既交給了我撫養,我便把他當成了我親生的孩子。為人母,怎能不儘心呢?晚間,小申來傳話,聖上要見二皇子。我點點頭,抱著孩子就要往乾坤殿走。小申攔住我:“貴妃娘娘,陛下在清寧館。”我一愣。清寧館?常攸寧住的地方。小申看出我的詫異,小聲說了句:“陛下已住在清寧館多日了。”槐花的清香伴著四月的清風吹過來,那香味彌漫在空氣中,我遠遠地看著一簇簇的槐花掛滿枝頭,跟冬日的霜一般。許久未曾合眼的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小申不動聲色地扶住了我。我埋頭朝政與幼子之間,竟未注意後宮中這麼大的事情。常攸寧,常貴嬪,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成了離成筠河最近的人。“什麼時候的事?”我輕聲問道。小申回道:“半月前,陛下在禦湖邊畫畫,常貴嬪在園中嬉鬨,打翻了陛下的墨,又抓著陛下的筆在紙上亂畫一通,淘氣得不得了,陛下竟也不生氣,反倒縱著她,陪她玩耍。”嗯。我懂了。成筠河現在一定覺得單純很可貴吧。他恐懼人心的複雜無常,便覺得常攸寧如珍似寶。君子攸寧,乃占我夢。成筠河很渴望一個純真美好的夢。我收拾神色,抱著灼兒,跟在小申的身後去了清寧館。成筠河看見我,說了聲:“星兒,你瘦了不少。”我笑笑道:“環肥燕瘦,臣妾倒想學趙飛燕,清瘦一些。”常攸寧向我行完禮,調皮地眨眨眼:“楊玉環是貴妃,趙飛燕是皇後,看來,姐姐你想做皇後。”這句話令我和成筠河都很尷尬,卻又挑不出她的錯兒來。“臣妾不是這個意思……”我再一次彎腰。成筠河扶住我,向常攸寧道:“攸寧,莫調皮,莫要亂開玩笑。”常攸寧親熱地拉我坐下:“姐姐,平西王府跟姐姐交情如此深厚,妹妹自然把姐姐當成了一家人。”轉而,常攸寧命宮女倒了茶,她親自端給我:“姐姐,這是哀牢山的春茶,想必您宮裡也有,家兄辦事一向細心,各個宮裡都送到的。”成筠河說:“從前,孤從不喝那南蠻之地的茶,想著,那等荒僻之地,能有甚好茶?現今看來,竟是錯了。雲貴之地,雲山霧繞,山高水美,茶是極好的,絲毫不遜色於武夷六安等地。”我將成灼交給南飛,自己接過常攸寧遞來的茶,淺啜一口。看了看成筠河,又看了看常攸寧:“陛下,今日喚臣妾到清寧館,就是為了品茶嗎?”成筠河輕輕咳嗽了一聲。常攸寧走到南飛身邊,伸出手,摸著灼兒的臉:“二皇子真可愛,眉眼特彆像陛下,將來啊,一定是個翩翩少年郎。”我隱約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果然,成筠河走到我身邊,開了口:“星兒,現在政事都交由你處理,無比繁忙,再帶個孩子,想必是分身乏術,不如……”他終究還是害怕我對灼兒不夠儘心。他終究還是認為淩桃蹊之死,跟我脫不了乾係。他一定是想將灼兒交給單純可愛的常攸寧撫養。茶盞從我手中掉落,“砰”的一聲碎了。我一個箭步走上前,將灼兒摟在懷裡,將臉貼在他的臉上:“灼兒隻能養在合心殿。”我舍不得。許多個日日夜夜,我聽著他的每一聲啼哭,我已經習慣了,我愛這個孩子。成筠河見我如此模樣,便輕輕地拍著我的肩:“星兒,你彆激動……”“陛下,灼兒,灼兒是星……星……星兒的……”話還沒說完,我眼前一黑,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