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呂櫻在宮中的地位,僅次於駱皇後和殷雨棠。因為是書香世家,其父呂德廣有才名,所以,先帝一直都對她另眼相看。我還記得我剛進宮的時候,為了營救薑娘娘,曾假扮小內侍進過落櫻殿。落櫻殿華貴的陳設,桌子上擺著上好的歙硯,都彰顯了這位呂娘娘的氣勢。同在後宮中,她自然是看不起以蠻女身份進貢到宮廷做奴婢、偶然被先帝臨幸的薑娘娘了。連帶著,看不起薑娘娘的兒子小六。她是敗在成筠江的手上的。她沒有想到跟著兒子去涼州沒兩年,先帝駕崩了。登基的,是她最看不起的小六。是老二、老七也便罷了。怎麼會是素來不起眼的小六呢?她心思活絡起來,她在暗中觀察了許久,成筠河依賴的人是我。朝中的諸多難關,是我扶持著成筠河渡過,而恰好,近一年來,我與成筠河的關係慢慢地疏遠了,我也暫時地遠離了朝政。她覺得機會來了。此番吳女案,她以為不僅能去掉成筠河的大半條命,還能讓我永世不得翻身。如果用彆的方式要了成筠河的性命,名不正言不順,“弑君”的名頭傳出去,天下人唾罵。將臟水潑到我頭上,她自以為能兵不血刃。成筠河來日燈枯油儘,必有一番亂子。他們會先將峪王妃和成熾母子推出去做炮灰,假意擁舉“皇長孫繼位”。峪王妃母子久居深宮,無人無兵無權,縱使上了位,也是個空架子。屆時,他們為魚肉,呂櫻便為刀俎了。沈晝緩緩地跟我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我笑笑:“沈卿,隻怕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環中環,局中局。呂櫻為刀俎不假,可手持刀俎的,是誰?”“娘娘懷疑……常靈則?”他果然與我想到了一處。“我也不知道為何,就是有這種直覺,雖然他什麼異常也沒有表露出來。”我說。沈晝遲疑地說:“這次娘娘遇難,臣特意觀察了,他是站在您這邊的,朝堂上您提拔的宋垚大人和張邑大人為您求情,常靈則也跟著為您求情了。就在昨日,他還帶著月郡主來找微臣,說無論如何,要設法救出娘娘……”一聽到水月,我歎了聲:“這回我出事不該告訴水月的啊。她年紀還小,隻需快樂就好。不該為我的事操心。這一點,你替我帶話給常靈則。”“嗯。”“還有,謝他費心,就說我心裡明白他的忠心。讓他務必照顧好月兒。過幾日你仍悄悄將月兒帶進宮來看我。”我起身,在月色中來回踱了幾步。既然常靈則還沒露出什麼不妥,便不要打草驚蛇。且繼續觀察著。我看了眼沈晝:“你等我一會兒。”“是。”沈晝站在原處。清涼的月光照著他的黑衣裳。我走進流煙閣角落的小廚房,過去,南飛常常在這裡給我和孩子們做夜宵。少頃,我端出一碗蛋湯遞給沈晝,湯麵上,浮著幾瓣杏花。 “怎能勞煩娘娘做此等事?”沈晝略低頭。“你一兩日沒進食,喝碗湯暖暖胃。”他接過湯,一飲而儘。“娘娘如今囚禁在這裡,宮人們一個也無,想必要受一陣子委屈。”我笑笑:“人人皆知我陸芯兒乞女出身,這點子委屈不叫委屈,算不得什麼。倒是沈卿,外頭形勢風起雲湧,你辦事的時候千萬要注意安全。”“還有件事,告知娘娘,其實……菜頭大俠一直在默默地幫我們。他曾快馬加鞭去涼州,搜集呂櫻和成筠淞這幾年在那邊的行動……”我點點頭。他轉身離去了。這一晚,我一個人在空空****的西偏殿,睡了個長長的覺。半夢半醒之間,聽到灼兒的聲音。“阿娘,阿娘,阿娘不死,米米哭,灼兒也哭……”我睜開眼,灼兒趴在我的榻邊。兩歲多的孩子,已經能說出很多短句子。我忙抱他在懷裡:“灼兒怎麼來了?”“董太妃說阿娘死掉,灼兒不信,偷偷來阿娘床邊瞧。”“董太妃跟你們這麼說的?”“是。灼兒害怕。”“董太妃對你和妹妹好不好?”“好。她給我們做好吃的。她做的餅子好吃。可她跟灼兒說,阿娘是壞人。灼兒不喜歡。”我想了想,跟懷中的灼兒說:“董太妃是在跟你做遊戲呢。阿娘也跟你做個遊戲好不好?”“好。”“你呀,往後偷偷地來西偏殿,彆讓人發現了,白天呢,當著董太妃的麵,你就不跟我說話,就好像沒看見我一樣。”“……好。要是灼兒做到了,阿娘可以給灼兒做花生餅嗎?”“當然可以。”“好。”“那你悄悄走出去,彆被人發現了。”“好。”灼兒小小的身子出了西偏殿。我從榻上起了身。這個董盈香。在我打算除掉常正則的前夕,她主動向我示好,給我出主意。沒隔幾天,又帶著常靈則身邊的老內侍來密見我,跟我表常靈則的忠心。我這才出了事,就跟孩子們說我死了。殊不知,孩子的嘴最是實誠。何況,我一手將灼兒帶到這麼大,他自然跟我親。董盈香跟常靈則還真是挺像,都很能忍。她在高紅袖麵前做小伏低了一輩子,常靈則在平西王府臥薪嘗膽二十年。她難保對我懷著一顆怎樣的歹心。過幾日還是得想辦法與她分開住好。我思量著,換了一身內侍的衣裳,又將被子裡塞得鼓鼓囊囊,似人的形狀。聽見東偏殿有宮女傳菜的聲音,知道他們開始用午膳了。這會兒溜出去,沒人注意。現下,我想去一個地方,一個我已經久未踏足的地方。瑤池殿。這幾年除了每年的年節裡,按禮數,見一下峪王妃母子。平日裡,很少見麵。我記得上一次來瑤池殿,還是先帝剛駕崩的時候。清風殿那場大火過後,先帝沒了,薑娘娘沒了,成筠江也沒了。宮裡一夜之間,禦林軍全部換上了陌生的麵孔。峪王妃一夜間成了寡婦。瑤池殿外的竹林依舊蒼翠。“二殿下安好。”“你是誰?”“奴婢是乾坤殿的掌事宮女陸芯兒。”“好一幅蒼山抱梅圖。本王還以為是哪個公侯家的小姐。”耳畔響起多年前這樣的對話。那時,我偶然路過這片竹林,見到了跛子老二成筠江。他那張平靜的麵皮下,流淌著洶湧的欲望。峪王妃正在院子裡教成熾念《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為霜……”我走了進去,她打量著我穿著小內侍的衣服,愣了愣,很快,便平靜下來,給我搬了把竹凳。我坐下來,成熾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個禮,並不多言,拿著書本就進了裡間。“熾兒8歲了吧。峪王妃教子有方。熾兒知禮內斂。”峪王妃淡淡道:“合貴妃過獎了。”“我已經不是合貴妃了。被聖上貶為庶人了。”“是不是貴妃有什麼關係?宮裡起起伏伏的。尋常事罷了。好多東西都是虛的。以合貴妃的本事,何愁起不來?”聽她此言,倒不像她平時軟弱淒惶的樣子。她起身,倒了兩杯白水,遞了一杯給我。“我不愛喝茶,瑤池殿裡便沒有茶,合貴妃你將就著喝杯白水吧。”杯子很彆致。是竹子做的,約莫是瑤池殿門外的竹。“你這次來找我,是為著呂櫻的事吧?”我一驚:“你怎麼知道?”她喝了口水,平靜地說:“她給我寫過書信,也托人來找過我。至於說了什麼?合貴妃你這麼聰明,想必能猜得到。無非是,慫恿我為熾兒奪位罷了。她說她願意全力幫我。那信我看了,便燒了。”“你不心動?”她笑了笑,那笑容裡滿是自嘲。她指著我坐的那把竹凳說道:“這把凳子是從前二爺最愛坐的。合貴妃,二爺心思縝密,智勇有謀。然而,不過是如此潦草結局。有命無運罷了。我情願他從未爭過。”雖然成筠江的死對外宣稱是火災意外,但是眼前這個女人,她一定是懂得的。“呂櫻反複提皇長孫三個字。真當我是糊塗的嗎?先帝在時,熾兒是皇長孫。如今先帝不在了,熾兒是哪門子的皇長孫?我父親是個小吏,當初駱皇後是為了打壓二爺,才將我聘給二爺做正妃。我這身份,原是不配嫁進皇室的。可正因為如此,我有自知之明。我一個寡婦,娘家無人,朝中無勢,又不如合貴妃有心計,我拿什麼去爭?呂櫻不過是想推我們母子當炮灰罷了。”她看著我:“合貴妃是想來找我幫你一起對付呂櫻的吧?”她的清醒倒讓我免去了許多彎彎繞。直截了當。我點頭:“她既然打定了主意讓你們母子做炮灰,就算你不答應,也會被推出去。來日豺狼野心暴露,也會拿擁立熾兒做擋箭牌。腥風血雨,熾兒躲也躲不掉。所以,如果你想讓你們母子平安,必須壓倒她。”“合貴妃已有了主意?”“是。”“什麼主意?”“請君入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