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東宮(1 / 1)

我在乾坤殿中剛坐下,小申跑了過來:“娘娘,不好了,聖上今日原本是在禦花園中畫畫,興致頗高,可流煙閣東偏殿的宮女小弗突然出現了,向聖上告您的狀,還拿出了證據。奴才想著,茲事體大,連忙來告訴您。要是聖上責問您,您也好有個準備。”“小申,有勞你了。”我笑笑。轉而吩咐雲歸:“去,給本宮做些杏花酥來,月份上來了,容易餓。”小申急得跺腳:“娘娘,奴才看了那金牌,真是玄離閣的金牌呢,赤金打造,先帝寫的三個朱字,確是沈大人的私物啊。娘娘不可掉以輕心。”我說:“小申,你在乾坤殿做事多年了,一向是穩成,所以在小酉死後,本宮才做主,將你調到聖上跟前兒伺候。本宮自然知道,現今兒能讓你慌亂的事兒不多了。本宮不會掉以輕心的。”“那那那……就好。”正說著,隻聽得門外的內侍一聲通傳。成筠河果然是來找我了。小申連忙躲進後頭的屏風:“奴才得趕緊避一避,彆讓聖上以為奴才是娘娘的眼線,越發生氣了。”小申剛躲進去,成筠河的一隻腳就踏了進來。他走得很快。雖說是病好了,但底子到底是弱些,這樣急慌慌地奔來,免不得又開始喘了起來。我從榻上起身:“聖上何事這樣急?”他不吭聲。我扶他坐下,端上一碗甜羹遞給他。他喜食甜味,不喜飲茶,也不喜飲白水。我時時采應季的鮮花或瓜果給他做羹湯,用缽子裝著,溫度恰好的時候遞給他。宮裡的日複一日,我不僅是忙大事,還忙著這許多瑣碎小事。孩子們的衣食起居、成筠河的飲食喜好,樣樣都在我心裡。成筠河喝了口甜羹,麵色稍霽。緩了緩,他開了口。“星兒,你這幾年是否跟沈晝走得頗近?”“是。沈大人幫了我很多忙。”雲歸將做好的杏花酥端上來。約莫是“杏”這個字讓他聯想到了宮女告狀中的“杏花林苟且”,他的麵色又冷了下來。“孤很不喜歡沈晝這個人。從前父皇在世的時候,孤就不喜歡他。他跟朝堂上手持玉笏的大臣們不同,他永遠穿著一身黑衣,在暗中窺人。說好聽些,是密探,說難聽些,便是鬼鬼祟祟。正是因為有了沈晝這種人,才助長了爭鬥之風,助長了君臣之間的揣度之氣。難道一切放置在朗朗乾坤下,不好嗎?所以孤初初繼位之時,便命人解散了玄離閣。孤不需要玄離閣,孤隻需朝政清明。”“筠河。”我讓雲歸將杏花酥放在桌邊,我輕柔地喚了他一聲。“筠河,你所說的,是一個理想的世界。沒有爭鬥的朝廷就如同陶公在文中描述的桃花源,是不存在的。如果執意追求那樣的境界,到最後隻會像那個大夢方醒的武陵人一般,再也找不到桃花源的入口。” “那什麼才是現實?現實就是永遠有刀槍在暗處伺機而動,是嗎?現實就是孤所有的兄弟們都心懷叵測是嗎?現實就是連跟孤共枕而眠的你,也不能保證沒有外心是嗎?”“筠河,你有沒有注意到龍的畫像?龍是有爪的。為王者,需有利爪。我相信先帝之所以創辦玄離閣這樣的政務機構,就是把玄離閣當作了自己的利爪。君王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君王的眼看不到的地方,玄離閣都可以做到。從楚王之亂到前不久的呂氏逼宮,這麼多年來,我在深宮之中運籌帷幄,都離不了沈晝的功勞啊。”這番話我說得語調很輕,卻字字都很重。“星兒,他的腰牌為何會掉落在流煙閣,你每晚在尚書房的忙碌是真的忙碌嗎?”成筠河看著我。我們兩人在這相持過無數次的乾坤殿中對望著。“筠河……”我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你想想,為何這個小宮女從前不說,這個時候出來冒死告禦狀,跟尚書房鬨刺客的時間是挨著的,湊在一起,惹人遐想。為何會這麼巧合呢?明顯是有人故意為之。你我這兩年諸事順遂,有人便想找由頭出來挑撥了。筠河,你萬萬不能中了旁人的計,萬萬不能對我有生疏之意啊。”我說得言辭懇切。他伸出左手,放在我的臉側,來回摩挲著。“可是,你若真的無隙可尋,旁人又怎生挑撥呢?”我舉起手掌:“我陸芯兒對天起誓,我與沈晝是清白的。如若不然——”我指了指我已經凸起的肚子:“如若不然,讓我腹中孩兒不得見天日,讓我未及三十,短折而死!”成筠河沉默良久,起身幾步,走到廳當中的軟榻邊坐下。“星兒,你何苦發這樣的毒誓。你博聞強記,應該知道秦瓊羅成的故事吧?難道,你就不怕毒誓應驗嗎?”秦瓊隱瞞了撒手鐧,羅成隱瞞了回馬槍,二人發了毒誓,卻違背了,到最後,秦瓊應誓吐血而亡,羅成應誓亂箭穿身。說到底,成筠河還是持懷疑態度的,否則便不會說出“毒誓應驗”之語。我想了想,現在這個形勢,我隻有一個辦法,才能讓成筠河看到我的誠心。我斂起笑容,跪在地上,肅穆地說道:“聖上,臣妾願公開那道以灼兒為繼的詔書,或者,您立灼兒為東宮太子。不管臣妾來日是否生下皇子,都與皇位無關。臣妾以此明誌,自為皇家婦,一意為上,並無私心。”我看到成筠河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動了動。這番話是觸動了他的。“你甘願放棄?”“是。”“你不在乎?”“隻要是你的孩子,是哪個,都行。”良久,他扶起我,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眉心緊蹙著。“那便下達公文到九州各府衙,立灼兒為東宮太子。”我點頭。長樂七年四月初八,上立皇二子成灼為東宮太子。司禮監在奉天台上念道:“自孤奉先皇遺詔登基以來,凡軍國重務,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緒應鴻續,夙夜兢兢。皇二子成灼,孤之首嗣,天意所屬,茲恪遵初詔,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立為皇太子,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小小的灼兒,頭戴太子冠,叩拜天地,正式住進了東宮。古來立嗣者,有的說是“天資聰穎”,有的說是“文武雙成”,有的說是“仁孝備至”,有的說是“恪勤恭順”,有的說是“出自正嫡”,而灼兒被立嗣的理由則是“孤之首嗣”。是啊,皇長子落地即夭。灼兒算是成筠河的第一個孩子了。可成筠河未到三十,便急急立“首嗣”為太子,還是在貴妃有孕的關頭上,這令坊間多了無數傳言。對成筠河身體狀況的揣測,對我的揣測,對我腹中孩兒的揣測。沈晝與我的私事被這場讓朝野和後宮都極為震驚的“立儲大典”衝淡了。但沈晝為了避嫌,極少再進宮來。那晚尚書房鬨賊的事撲朔迷離,查無可查,隻得作罷。我騰出手來,刻意彈壓,宮中凡是多嘴多舌的內侍宮女都攆了出去。宮中新進了一批仆役。那陰謀背後的人顯然是沒想到我會行此“釜底抽薪”之策,渡自己平安上了岸。暫時消停了,沒有下一步的動作。灼兒成了太子後,朱先生作為太子師,隨灼兒一起搬去了東宮。我每隔兩日便會去看看,抽查他的課業,查看他的起居進食。有一日,我帶著雲歸去了平西王府。內侍一通傳,常靈則連忙帶著“水月”迎了上來。不知不覺,“水月”已經出落成少女的模樣。我從“認親”的強烈渴望中清醒過後,已經能置身事外地看問題了。這個姑娘雖然長得跟我有幾分相像,但看向我的眼神並不似看姐姐,那種疏離是裝不出來的。按理說,好幾年過去了,焐塊冰也早就焐化了。可她始終對我親近不起來。她不是我妹妹。“貴妃娘娘突然駕到,微臣惶恐。”常靈則恭敬地說道。我不動聲色地進了平西王府,以家常的口氣問道:“三爺在府中做甚哪?”“回娘娘,微臣在喝茶。”“哦?”我饒有興趣地說,“喝的是什麼茶,本宮看看。本宮素來酷喜飲茶。”他帶我到他的茶廬。杏花開得像雪一樣。一方軟榻,幾個粗陶茶杯,杯中濃濃的褐色。“你喝的是皋蘆?”他頷首:“娘娘好眼力。”一旁的“水月”說道:“王爺愛吃苦瓜,愛飲皋蘆與蓮心,凡是入口的,必得極苦才好。”我指著杏花:“本宮問問三爺,這杏花開罷後,茶廬會開什麼花呢?”他低頭:“回娘娘,微臣的茶廬邊,栽有杏花、茉莉、六月雪、鈴蘭、白梅。”我笑笑:“都是些白色的花啊。”“是。”我走到軟榻前,坐了下來。四周滿滿都是白色,莫名帶著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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