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睛睜開的時候,見雲歸坐在榻前,她見我醒了,很是高興,揮揮手,小宮女端來一碗湯。雲歸先是扶起我,麻利地在我身後放置枕頭,讓我半躺半坐,然後接過湯,喂到我口中。此次生產實在是耗時太久,我筋疲力儘,饑腸轆轆,湯入了肚,暖暖的。半晌兒,方有了精神氣兒。“孩子呢?”我問道。雲歸笑回:“乳娘在喂奶,喂完便抱到娘娘跟前兒來。”我點點頭。雲歸接著說道:“三皇子落地便比尋常嬰孩大上許多,怪不得娘娘生產吃了這麼多苦頭,萬幸母子平安。聖上歡喜得不得了,帶著大臣們去拜謝天地神明。約莫過會子就回來了。”談話間,我喝完了湯,乳娘恰好也將孩子抱到了我身邊。我用手指輕輕點了點他的鼻子:“灝兒,灝兒……”他長得很白淨,全然不似剛出生的小嬰兒那般紅通通、皺巴巴。我叫了他兩聲後,他好像聽懂了似的,睜開眼,看著我。他與我對視著,我心裡就像蘸了水的棉,軟軟的,濕濕的,柔柔的。這個靈性的小人兒,我的兒。一切的痛與苦,在這一刹那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娘娘,您知道嗎?您生產的時候,奴婢在內室伺候,沒顧上瞧外頭的動靜。那會子聽宮人們說,咱們三殿下出生的時候,天上有異象!雲彩都變成了龍的形狀,飛進了乾坤殿!”我正色道:“雲歸,這話以後彆再提了,也彆讓宮人們再提,你讓小申吩咐下去,再有亂說的,攆出宮去。”“是。”雲歸點頭。轉而又說:“娘娘,奴婢瞧著,這回倒不像流言,就連咱們乾坤殿幾個素來持重的老管事都說親眼瞧見了呢。”“雲歸,不管是不是真的,都得就此打住。太子已立,真龍從何而來?灼兒是個心重的孩子,不能叫他多想。”腳步聲傳來。成筠河從外頭走進來。他坐在我旁邊,幫我掖了掖被角:“星兒,辛苦你了。皇兒降生,大喜之事啊。”“聖上覺得開心,就是臣妾與灝兒的福氣了。”我笑著。成筠河抱過灝兒,仔細看了許久,說道:“在孤所有的孩子裡,這個孩子最奇特,有太祖之像。”“太祖爺?”“嗯,宗聖殿上有太祖爺的畫像,孤從小到大都瞧見的,記在心裡呢。太祖爺英雄了得,灝兒像太祖爺,是他的福氣啊。”“將來能好好輔佐他皇兄,就是他最大的福氣。”我這句話,雖然輕,卻四兩撥千斤。成筠河聽了,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星兒是識大體的人,灝兒必會如你一般,聰穎豁達。”宮中久未有皇嗣誕生,灝兒的洗三辦得很盛大。那幾天灼兒卻悶悶不樂的。我招手喚他來我身邊,他精神蔫蔫的,疏離而恭敬地問道:“母妃喚兒臣何事?” 孩童的心思,一目了然。我拉他到懷裡,輕聲說:“雖然母妃生了你三弟,但母妃愛你的心一點也不比從前少。你依然是母妃的好兒子,母妃的驕傲。”他拱手:“謝母妃。”說完轉頭就走:“兒臣要去溫習朱先生布置的功課了,母妃,兒臣告辭。”我招來朱啟,問及灼兒的情況。他回道:“太子殿下很是用功,微臣相信勤能補拙。東宮一切都好。貴妃娘娘放心。”“有勞朱先生。”洗三宴上,平王和平王妃也來了。小夫妻倆感情很好,情意繾綣。平王妃的笑容如同秋日裡枝頭的紅柿子,透著甜蜜。朱啟看著不遠處的女兒,低頭道:“娘娘此言,微臣不敢當。身為太子師,理當為皇家、為太子儘心。何況,娘娘對微臣恩德似海。”自我前幾年做主,將朱啟的女兒嫁給了老七,朱啟便成了皇親國戚。以朱家的門楣,女兒嫁到王府做正妃,實在是天大的抬舉。且平王對妻子甚好,王府中未置姬妾,夫妻琴瑟和鳴,羨煞旁人。“本宮擔心太子年幼,心緒容易被牽引,朱先生一定要多加引導。”“是。”數月前,成筠河曾向我允諾過“皇後”之位,此時,卻擱置了。也許是因為不久前傳出的我與沈晝的醜聞,固然後來平息了,但成筠河心裡到底有了些許疙瘩。也許是因為我這胎生的是皇子,而灼兒現在已經被立為太子,若我此時被立為後,灝兒便成了嫡皇子,那麼灼兒身為庶子,他的太子之位便有些尷尬了。許多原因交織在一起,鳳印的事情,成筠河索性不提了。他不提,我也不追問。我們彼此都當沒這碼事。這時候的我,仍然想著,不管是灼兒還是灝兒,都是我的孩子,沒什麼區彆。將來灼兒若需要我在身邊,我便陪他一程。若他不需要我,我便帶著烯兒、灝兒出宮開府立院,做個閒人。隻要灼兒好,隻要江山無恙,我掌不掌權,都無甚關係。他若是個成器的,自己能料理好一切,我歡喜都來不及。可是,事情並不按照我想象的軌跡發生。我一路曆經凶險,好幾次都是在虎口中脫身,我渴望風平浪靜,可安穩從來就不屬於宮廷。如同明宇在信裡講的那樣:“夜來冒霜雪,晨去履風波。樹欲靜而風不止。芯姐姐,古往今來,金鑾殿上的風從未停過,你一定要萬事為自己思量。”玉門關外的戰事已平。明宇在塞外威名赫赫。此時正為朝廷修整邊疆軍隊,加之籌備“關府”的各項事宜。聽聞我生下灝兒,他很開心,命人一路快馬,曆經無數個驛站,送來一個狼牙吊墜,說是“送與外甥”。“陸將軍赤手空拳打死西北狼”已經被當作奇聞異事傳遍了朝野,想必這狼牙就是取自他打死的那一頭了。灝兒卻似乎很不喜歡這個吊墜。我正欲給他戴上,可他一見就跟衝撞了什麼似的,開始哭。無奈,我隻得把吊墜收起來。之後,我重新打理政務上的事。三品以上的朝臣仍是每隔三日到尚書房奏事。敖羽向我密報,他盯了大半年,方輝平日裡看起來並無異常,可前幾天的一個深夜,卻見他從東宮裡走出來。“他是禦林軍統領,職責所在。巡邏到東宮,瞧見些異常,進去仔細查看一番,也是有可能的。”我沉吟著。敖羽沉默。我們內心都明白,方輝這個人,極為可疑。當初方輝是為了錦繡前程,在我身上押寶,主動接近我。他本身就是為利而來。在壓製呂氏之亂中,我為了確保他不反水,曾命菜頭將他的家人挾持了好一陣子。雖然事後他沒有說什麼,但難知他是否對我起了怨。並且,為利而靠近的關係,當有了更大的利擺在他麵前,他會如何做呢?此人不是忠心之人。搖搖擺擺,趨利而動。轉而,敖羽又說道:“微臣還看到了一個老內侍從東宮出來。”“哪個老內侍?”“就是您從前讓沈大人查的那個啊。”我猛地從椅子上坐起身來。“你沒看錯?”“微臣確定沒看錯。雖然宮裡和王府裡都有內侍,但是按規製,王府中的內侍和宮裡的內侍服飾上有細微差彆。微臣看得清清楚楚。”敖羽從前是玄衣郎。先帝選拔玄衣郎,眼力、反應速度、輕功,都要經過嚴苛的考驗。敖羽不會看錯的。陳年舊事,事中人許多都已不在人世了,查起來頗費工夫。將近年關的時候,沈晝那裡的暗查有了進展。原來,成鏘與先帝這兄弟倆曾同時愛上一個女人。數十年前,還曾經在聖奕莊園裡為此事鬨過一場。引起他們爭執的那個女人,便是胡匠阿卜的女兒,是阿卜和一個中原女子所生。那個有一半胡人血統的女子,叫作蕊姬。據說,她有一雙十分美麗的眼睛,深而清澈,如同山頂胡泊。她完美兼容了胡人女子的火辣和中原女子的含蓄,天真而熱情。雖然在當時所有人眼裡,成鏘是太祖最喜歡的皇子,前途更光明。但是,會占卦的阿卜早已算到了成鏘會死於非命,算到了這聖朝的江山會落到成鐸手上,所以,他告訴女兒,要選擇成鐸。蕊姬卻沒有聽父親的話,暗暗跟成鏘好上了。這對於成鐸,是難以言明的屈辱。這就解釋了先帝為何不喜歡聖奕莊園,也不讓彆人來住。這裡對於他,是無法釋懷的傷心地。縱便他贏了大哥的江山,但他永遠也沒能贏得那個佳人的心。據現有的資料可查,蕊姬最終沒有成為這兩兄弟中任何一人的妻妾,而是被當作“禍水”賜死了。這當中必然是發生了一些事情。或許有太祖的插手,也或許有秦皇後與高紅袖的較量。平西老王爺素來是看著太祖的臉色行事,太祖喜歡成鏘,他就歸入成鏘一派。在兩兄弟爭奪蕊姬的時候,他肯定是會幫著成鏘的。成鏘有兩個庶女,卻沒有兒子。很有可能,蕊姬表麵上被賜死,實際上被平西王府悄悄藏起來了。蕊姬懷孕了。平西老王爺覺得,這是個大籌碼,若來日蕊姬替成鏘生下兒子,平西王府功勞甚偉,徹底抱住了儲君的這棵大樹。可是,天不遂人願,成鏘死了。這個大籌碼成了燙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