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種子(1 / 1)

蕊姬身上有一半的胡人血統,長相上應該是很好辨認的。但從各個方麵來看,平西王府裡的諸人對此事渾然不知。所以,我判斷,蕊姬應該是被秘密藏在了王府中的某個地方,生孩子的過程中,或者是生完孩子沒多久,就死去了。阿卜應該是算到了女兒的死。他的自縊,不光是殉了太祖,也是因為對女兒的死感到絕望。蕊姬若聽了他的話,跟了成鐸,那麼新君繼位,蕊姬的好日子就來了。可惜啊,可惜。一步錯,步步錯。蕊姬生的孩子是鳳子龍孫,但因為形勢的風雲變幻,讓平西老王爺不敢交出這個孩子。他亦不放心將孩子送到彆處。於是,他就把孩子放到了自己兒子的某個小妾處,說是常家的孩子。此事除了兒子,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操勞一生的平西老王爺大章三年就去世了。他的兒子襲了平西王爵。一場文字獄,常家牽涉其中。新的平西王便帶著家眷遠離朝廷,避政多年。他成了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他對自己名義上的這個兒子應該是很好的,好到讓自己的正妻很是不滿。平西王妃以為“庶子得寵”,便極其厭惡常靈則。她不理解丈夫的“淡泊”,不理解這個家中所有的古怪。她翻雲覆雨地在府中爭鬥,逼死那個小妾,打壓這個“庶子”。常靈則暗暗積蓄力量,忍辱負重,終讓這位“嫡母”暴斃。聽了沈晝的彙報,很多之前覺得古怪的事情一下子都有了因由。“王爺愛吃苦瓜,愛飲皋蘆與蓮心,凡是入口的,必得極苦才好。”我耳邊響起那日在茶廬之中,假水月說的那句話。他非極苦不入口,跟勾踐的臥薪嘗膽像極了。敖羽曾見方輝和老內侍從東宮裡出來。這說明東宮牽涉其中。我不禁想到朱先生。朱先生是我為灼兒請的太子太師,是我做主將他的小女兒嫁給了平王。在多方麵看來,都是一舉多得。太祖爺以武力得天下,如今聖朝延續了三代,要想長久垂治天下,必得儒家思想治國。皇室王爺娶當世大儒的女兒,可向天下彰顯皇家重儒的思想;朱家是讀書人,但無朝中實權,平王娶了這樣的正妃,無權勢外戚,對他是一種製衡;拉攏朱先生,對他施恩,從某種程度上說,便是讓他成為“自己人”。這是我當時所思慮的。如今,朱先生每回都跟我說東宮一切都好,難道朱先生也有了私心嗎?他滿腹聖賢書,應知忠君為上。定是常靈則以自己皇室血脈的身份、再加之將來會輔佐他女婿上位的誘餌,蠱惑了他。這一回,他們會聯合起來,搗騰出怎樣的鬨劇?先帝的皇子中,隻剩下老七沒倒下了。這回常靈則連老七都拖下水了。我走到窗邊坐下,雲歸給我遞了一盞秋芽。 年下裡了,宮中事務繁雜,成筠河忙,我也忙。他忙著皇室宗親的事宜,我忙著核對各項賬務,看看各州的錢糧賦稅。夜晚清冷清冷的。敖羽站在我身邊奏事。我指著月亮同他說:“人們都喜歡月亮,然而月亮的境界卻並不相同。月亮猶如人臉,時而晴朗,時而冰霜。”敖羽說道:“娘娘,沈大人說,常靈則是個狡猾的人,之前用過的招兒不會再重複用,這一回,他必然是想打娘娘一個措手不及,所以,娘娘一定要加倍小心。”“告訴沈卿,本宮知道了。宮裡頭的事,本宮留意。宮外頭的事,他留意。”我啜了口秋芽,輕聲說道。臘月廿六那天,上京開始下雪。雪花大片大片地,如柳絮一般,點綴了冬日的上京城。這場雪接連下了三日,天地之間全白了。殿宇、樹木、池塘,一片潔白的世界。就連天地之間行走的人,不到一會兒,也都白了頭。雲歸給我做了件大紅色的鬥篷,穿著它,行走在雪地裡,像是一團滾動的火。到了臘月廿九那日,安南王子抵達上京。早就接到奏報,說安南王此番要派王子前來送“歲幣”,原本想著他一路山高水遠,要走到來年二月份,不承想卻這麼早就到了。所謂的歲幣,就是進貢的財物。安南自麾垣三十三年跟聖朝的戰役中敗了之後,便成了聖朝的屬國。每年都要向聖朝繳納一大筆錢銀才可。隻是,從前都是安南的大臣們前來,這一回,卻派了王子前來。臘月廿九的當晚,我與成筠河在乾坤殿設宴款待安南王子。安南王子30歲左右,儀表堂堂,看起來很是沉穩,自小學習儒家經典,漢話說得很順暢。宴席上,我與成筠河坐在正中央,灼兒的太子席設在東麵,安南王子的席位設在西麵。他向成筠河叩拜:“聖上安康。”接著又向我叩拜:“貴妃安康,太子安康。”太子?為何他不轉向東麵說太子安康,而是對著我說“太子安康”呢?再一看,他是對我身後,雲歸抱著的灝兒,說太子安康。灝兒已滿百天,長得白白胖胖,眼睛大大的,一聽“太子安康”這幾個字,就咯咯地笑著,笑個不停。嬰兒的笑,特彆感染人,室內的空氣似乎都變得活潑了。就連成筠河,也忍不住笑起來。我看了看灼兒,他緊緊抿著嘴唇,麵色紫脹,好似在拚命地忍耐著什麼,眼眶裡的淚珠似乎隨時都要掉落。我忙嚴肅地向安南王子說道:“王子喚錯了。本宮身後的孩兒是本朝三皇子,並非太子。太子在你的東麵。”安南王子看了眼灼兒。灼兒按禮法向他頷首,他淡淡地回了個禮,似乎並未將灼兒看在眼裡。“小王在國內之時,便久慕聖朝貴妃的風采。聖上的後宮隻有貴妃一人,貴妃是聖上的賢內助。今年貴妃喜得皇子,安南作為番邦屬國,與聖朝一樣欣悅。怎麼?貴妃所生的皇子竟然不是太子嗎?”他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我厲聲說道:“王子是不是言之太過了!聖朝立儲之事,豈容番邦置喙!”他忙又做出歉意的神色。“小王這是第一次來上京,禮節上有不知分寸之處,請貴妃見諒。”成筠河臉色訕訕的。“隻得貴妃一人”“賢內助”“太子”等字眼,似乎是戳中他與我之間那些曾經鮮血淋漓,而今剛結了殼的傷疤。他端起案上的湯盅,顧左右而言他:“這盞梅花湯,甚好。雅致不俗,入口清甜。”安南王子落了座,亦端起湯盅喝了一口,向成筠河笑道:“果然好湯。”不快的對話,似乎就這麼被一盞湯帶過了。成筠河和安南王子開始聊《詩經》、聊儒家的中庸之道,彼此相談甚歡。可我知道,這事兒沒翻篇。對於灼兒來說,這個刺激是巨大的。那晚安歇的時候,我習慣性地翻著書,雲歸給我打了熱水燙腳。我突然想到,麾垣三十三年,成鏘雖然死在了征安南的途中,死在行軍的軍營裡,但聖朝跟安南的戰爭卻並沒有停。時年廿八歲的先帝,自請掛帥出征。那一戰大獲全勝。安南一敗塗地,屍橫遍野,簽下降書,稱臣納貢。還朝那日,太祖爺龍心甚慰,封了打了勝仗的兒子為皇太子,加封其母高紅袖為上一品皇貴妃。安南是先帝打下的。再聯係安南王子今日的種種反應,我明白了,他不是“不知分寸”。他連《詩經》《中庸》都懂,怎麼會不懂這些基本的禮節?明明就是裝糊塗,故意挑撥,在灼兒心中種下懷恨的種子。我跟雲歸說:“去,叫太子殿下來一趟乾坤殿。”“這麼晚了,太子殿下或許休息了,明日吧。”“此時就去。”雲歸答應著,去了。不一會兒,灼兒過來了,他請完安,站在離我三丈的距離。“灼兒,明天就是除夕了,過年是好日子,你怎麼悶悶不樂的?”他用那雙跟淩桃蹊長得一模一樣的眼睛瞪著我:“母妃打算什麼時候廢了兒臣?”這句冷冰冰的話,襯著那雙眼,在這個雪夜讓我覺得分外古怪。“母妃從未想過廢你。母妃深夜叫你來,就是看出你今晚不開心,想親自勸導勸導你,給你吃顆定心丸。外頭不好的傳聞休要相信,外人不好的言語休要入耳。你是聖朝的太子,父皇與母妃的希望。”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多謝母妃,兒臣記住了。兒臣告退。”說完他轉身就走了。我看著他小小的背影,長歎一口氣。雲歸說:“娘娘,太子殿下是鐵了心要跟您做對了,您要……”她沒有再說下去。我苦笑:“隻有恨娘的兒,沒有下狠手的娘。不論最後如何,本宮都不會傷著他。”庭院中的雪仍然在下著。長樂七年,在漫天的風雪中褪去了。長樂八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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