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中毒(1 / 1)

自我與成筠河一起臨朝後,前朝和後宮中發生許多變化。那些變化是悄無聲息的,潛移默化的。比如前朝和後宮諸人看向我的眼神,比如眾臣奏章上的語氣,比如宮人們對灝兒和烯兒的過度熱情。甚至連一個本是專門負責倒夜香的小內侍,因與我同姓同鄉,受到內廷監總管劉才的極大重視,被調到了司膳房做副管事。從大章二十七年入宮,到如今十多年了,幾番沉浮,見慣了宮裡人的做派,習以為常。但似這般被討好,還是史無前例。雲歸跟我說:“娘娘,內廷監總管劉才最是老奸巨猾的,每次站隊都站得不痛不癢,站得有所保留。不到最後,誰知道結局是什麼呢?他知道給自己留了一手呢。為何這次表現得這麼明顯?”我看著她:“我問你,小內侍調動的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聽宮裡人說的。”“宮裡負責倒夜香的內侍,進不得園子,往往在各個角門邊兒活動,很多宮人應該都是不認識的,為什麼一個調動傳得這樣快?”“劉才拍您的馬屁,自然是想讓您知道的,所以故意散播,好傳到您的耳朵裡。”我放下手中批折子的筆,笑笑:“不。如果他想讓我知道,有很多種辦法,比如,無意中讓乾坤殿的人傳個話什麼的,沒必要搞得眾人皆知,對他反而不利。”我站起身來,繼續說:“而且,與我同姓同鄉,又不見得是親眷,我又不見得會領情,這個馬屁拍得蠢了些。還有,司膳房是一個很重要的地方,把這個與我同姓同鄉的小內侍調進去,意欲何為?”雲歸恍然大悟:“到時候出什麼事,旁人都會以為跟娘娘您脫不了乾係!”我點點頭。劉才這個人,我是記得的。宮中傳出我與沈晝醜聞那次,有一條重要線索,沈晝當晚是跟劉才在宮中飲酒到深夜的。這個劉才顯然是個配合的人。雖未正麵出場,但是卻在此事中起到關鍵作用。他侍奉兩朝,在宮裡辦事幾十年,沈晝自然是要給他幾分麵子的。若沒有那次飲酒,沈晝壓根沒有深夜在宮廷的證據,醜聞從何而來呢?我從那個時候起,就懷疑到他身上了。隻是一則證據不明,不好貿然處置這種在宮裡甚有頭臉的管事;二則,當時想著,留著這個人,不叫他身後的人起疑,冷眼觀之,看下一步還有什麼動作。現今,該是找個由頭清掉的時候了。雲歸領會了我的意思。她說:“司膳房的確是個重要的地方,但也是個容易出事的地方。娘娘既已跟常三在大事上撕破了臉,確實這種小事就沒必要圓下去了。奴婢去辦。娘娘放心,奴婢必會辦得妥帖。”“你彆出麵。”“那是自然。”雲歸一邊替我捏肩,一邊說道。 沒過幾天,便聽說了劉才克扣宮人餉銀的事被抖出來,又牽出從前虐死宮女的事,數罪齊發,我就勢將他攆出了宮。至於那個與我同姓同鄉的小內侍,既跟劉才扯上關係,便仍打發他去倒夜香了。成也劉才,敗也劉才,對於這個小內侍來說,短短幾日的榮華倒是一場夢了。隻是我此時疏忽了,劉才與小內侍,隻是虛晃一槍而已。他假裝跟我過了一招,假裝露出細微破綻,假裝損失了重要的棋子。他真正的槍子並不是他們,隻是假意先暴露出來,他算到了,以我的敏感,必然會發現貓膩,處置此二人。處置完了,內廷監和司膳房都留出了坑,得安插新人。那新人,才是他真正的棋,亦是問題的關鍵。這其中的彎彎繞,非常人能想得明白。他心思的陰詭,可見一斑。高陵勿向,背丘勿逆。我少年時讀兵書,從字麵上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敵軍占領山地不要仰攻,敵軍背靠高地不要正麵迎擊。當不久後,宮中發生重要的一件事時,我方才明白“高陵勿向,背丘勿逆”這句話更深一層的含義。好多不動聲色的大道理,都藏在清淺文字之間,隻是世人不經世事,不會悟透。彼時,占據高陵的,是我。他不會仰攻。他想的,側攻,迂攻,以我之戈,攻我之城。一日晚間,我抱著灝兒走到禦湖邊的時候,看到了峪王妃和熾兒。他們正在湖邊垂釣。已經到了冬天,禦湖上的植物藏匿了,一片寂寥。熾兒看見我,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芯母妃。”成筠河繼位之初,就認了他做義子,他這樣叫我,不算逾矩。且自上次呂氏之亂、我與峪王妃合作之後,他們母子一直與我走動得頗親近。我看著熾兒,他的個頭躥得很高了。許是因為在繈褓之中便喪父的原因,他身上總有一股少年老成的氣息。“冬天了,禦湖裡什麼都沒有,你們為何在此垂釣?”我問道。峪王妃笑笑:“正因為冬天了,什麼都釣不到,所以我才讓熾兒在此垂釣。”我一愣,旋即明白了。她是在教育自己的兒子,要習慣求而不得,習慣空空如也。身在皇室,沒有這個覺悟,根本不可能平安而終。我問道:“熾兒,你釣得如何?”“回芯母妃,起初,兒不耐煩,到現在,兒心平氣和,一釣數個時辰,不覺乏味。兒還作了首詩,念與芯母妃聽聽。”“好。”“西風凋荷葉,獨釣一湖冬。俯首知魚情,不與三月同。”我點頭笑道:“峪王妃教子有方。”禦湖邊的風吹著她墨色的錦袍,越發襯得她膚白如雪。她緩緩說道:“我聽說合貴妃現在臨朝了。”“聖上所邀,非本宮所願。”她看著我:“合貴妃自己,真的從未想過嗎?”若說我從未想過臨朝,是不可能的。曾經一度成筠河命在垂危的時候,我考慮過。那時候,孩子年幼,八方俱危,皇室族親,虎視眈眈。滿朝文武,觀望而行。無可托良將,無姻親之臣。若想挽狂瀾於既倒,需以鐵血手腕,行非常之策。那些月明星稀的晚上,我曾無數次地想過這個問題。想到雙拳緊握,想到頭皮發麻。然而這次,確實是在我意料之外。從成筠江死前挑撥開始,我與成筠河十年夫妻,他從未間斷懷疑我的野心。我想不到,他會主動攜我與他一起上朝。峪王妃若有所思地說道:“旁人都說是因為貴妃娘娘殿前發威、治了奸臣之故。但妾身瞧著,倒不完全是。”熾兒從我手中接過灝兒,親昵地逗他。“那,依峪王妃看,聖上為何如此做?”“或許,聖上是真的信了貴妃,想讓貴妃替太子鋪路。或許,聖上是想用這種方式考驗貴妃。但不管如何,你如今比從前更受矚目,萬事需小心,不能行差踏錯,叫旁人拿住把柄。”她這番話說得很真誠。在這宮中,除了雲歸,她是第二個為我著想的女人。我頗為感動,握了握她的手:“放心。”閔州賑災,我當初派的是張邑前去,他一去三個月,歲尾方歸,各項事宜交接清楚後,已經年關了。我與成筠河商議,臘月三十,在宮中賜宴,順便邀上幾個辦事得力的重臣,君臣同樂。當日宴會,亦為灼兒和熾兒設了座。舞姬們穿著紅色的衣裳,在太平之樂的伴奏下,跳著舞。內侍們陸陸續續上了酒菜。成筠河攜我起身,一起向眾人舉杯。眾人叩謝。一派喜樂祥和。然而剛放下酒杯不一會兒,灼兒就出事了。他搖搖晃晃,宮女扶著他,他又呈惡心之狀,似要昏厥。成筠河發現了異常,連忙讓樂師舞姬們都停了下來,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灼兒身邊,慌忙問道:“怎麼回事?”專門負責驗毒的老內侍忙拿出銀針,驗了酒杯:“回聖上,酒中無毒。”又開始驗灼兒桌上的食物:“回聖上,食物也無毒。”成筠河皺著眉。灼兒前頭還好好的,他的症狀壓根不像生病,明明就是中毒後的反應啊!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仔細看了看桌上的食物,一顆心就像拴在高處晃晃悠悠。一定是河豚。今日內廷監新到的河豚肉,用來筵席之用。冬日是吃河豚肉的好時候,河豚的肌肉本是無毒的。但是,如果在河豚死之後,放置很長時間再做,肝臟、腎臟裡的毒會滲到肌肉裡。灼兒麵前的河豚肉跟其他人的都不一樣。灼兒在飲酒前,吃了幾口河豚肉。這毒下得巧妙,銀針驗不出來。下毒的人,不想讓灼兒死,隻想讓灼兒“中毒”。中毒給成筠河看,中毒給所有人看。越是事發緊急,越是需要鎮定。我突然想到一個人。劉才被攆出宮後,我讓內廷監的副管事梁厚接手了他的位置。梁厚亦在宮中多年,老實本分,做事勤勉,寡言少語,口碑甚佳,且一直與劉才不睦。不管從各個方麵看,他都是安全的。我眼前浮現他那張憨厚的臉。我明白了。是他。一定是他。劉才隻是一步假棋,故意露出破綻讓我除去的。梁厚才是真正的棋。成筠河抱著灼兒,醫官們慌亂地趕來。筵席上的眾臣皆沉默地坐著。所有的歡慶霎時消失。新年的鐘聲敲響。長樂九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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