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官們診斷過後的結論,果然跟我猜想的一樣。我自認有獸的警覺和機敏,可還是漏算了這一步,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聖上請勿心憂,太子殿下中毒不深,微臣開幾服藥,吃下去,將毒性逼出來,再多加調養,便無事了。”張醫官小心翼翼地稟道。動靜鬨得挺大,毒卻並不深。然則,眾目睽睽之下,卻不得不調查。成筠河指著桌上的河豚,說道:“將做這道菜的禦廚帶上來,孤要親審。”不多時,一個禦廚被帶上來了。上了大殿,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成筠河問道:“你是如何在太子殿下的河豚肉裡動手腳?何人指使!”他是一個極少發脾氣的人。但到底是天子,天子一怒,眾人皆懼。筵席上的大臣們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唯恐牽連到自己,引火燒身。那禦廚磕頭道:“小人並不知情啊。”成筠河揮了揮手,刑具抬上來。專門負責施刑的一個老內侍拉長了聲調說道:“做菜的,是雙手,那老奴便讓你的手千瘡百孔。”倏的一聲,禦廚的手被活生生紮進一根竹簽。殿內充斥著慘叫聲。“奴才招,招,招……是,是,是內廷監梁總管授意的……”果然扯到梁厚了。過了一會兒,梁厚被帶到大殿內。他仍然是一張憨厚的臉。他上了殿,並沒有禦廚那般慌亂,反倒氣定神閒,在場的人都有些意外。我卻知道他用意何在。他越是假裝很淡定,越是顯得自己好像有靠山似的。成筠河厲聲問道:“你怎敢指使禦廚做此悖逆之事!”“回稟聖上,奴才隻是奉命行事。”“奉誰的命?”“貴妃之命。”所有人都看著我,似乎,那些影影綽綽的疑惑在這一刻得到了合理的證實。正在這時,一直坐在桌上不吭聲的熾兒突然笑起來。成筠河問道:“熾兒,你笑什麼?”熾兒站起身來,走到梁厚身邊:“梁管事,既是奉貴妃之命,那本王問你,貴妃是如何命令你的?是當麵下的令,還是托人傳的話?”梁厚想了想:“回峪王殿下,是托人傳的話。”熾兒繼續逼問道:“是誰傳的話?”“乾坤殿的小枝姑娘。”看來,這個小枝,是他拿得準的人了。“哈哈哈哈哈哈。”熾兒又一次仰頭笑起來。“峪王殿下笑什麼,何不傳小枝姑娘進來問話?”梁厚說著,看了看成筠河,又看了看我,再將頭低下。“本王笑芯母妃做事怎麼這般隨意,如此重要的下毒之事,竟讓一個不相乾的小宮女隨意去傳話了?這卻也不符合芯母妃的一貫風格啊。聖上,您說呢?”成筠河點了點頭,看了看我:“熾兒說得對。”梁厚不緊不慢地說道:“或是小枝,或是貴妃娘娘的貼身宮女雲歸,奴才已經記不清楚了。” 站在我身後的雲歸大聲說道:“梁管事胡說八道!奴婢與你,從未私下裡說過話!你紅口白牙攀扯我,可有證據?”梁厚道:“雲歸姑娘說沒有傳話與我,又可有證據?”“那你說何日何時在何地?”“三日前,酉時,在內廷監的小院,雲歸姑娘來找過我,有內廷監的幾個小內侍為證。”“那日那時,我在陪娘娘下棋,有娘娘為證。”各執一詞。人證都是自己身邊的人。這確是兩廂難以說清的事。“你!”雲歸氣噎。梁厚說話始終是淡淡的語調,麵不改色,完全沒有半點心虛之態。我看了一眼雲歸,示意她安靜下來,彆急躁。雲歸領會了我的意思,不再吭聲。我作為梁厚口中的指使人,這場中毒事件中利害攸關的角色,始終不發一言。成筠河看了看我,我端起桌上的一杯已經涼了的茶,啜了一口,仿佛置身事外似的。成筠河說:“星兒,茶冷了,就換盞熱的吧?”他這句溫和的話,讓殿上的氣氛有了巧妙的變化。他沒有指責我,亦沒有質問我。他隻是雲淡風輕地跟我說著話,好像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沒有發生過。我微笑道:“茶涼了,亦有茶涼了的好處。隻要心是熱的,什麼茶入了肺腑,都能捂熱。”梁厚這時,突然說了一句話:“貴妃娘娘,您待奴才這麼好,奴才銘感五內。彆說是毒殺太子,您不管讓奴才做什麼,奴才都會毫不猶豫去做的。”“毒殺太子”那四個字,每個字都像誅心的劍。此時,醫官們正在七手八腳地給灼兒排毒。成筠河揮揮手:“帶太子殿下回東宮吧,務必要好生調理。”眾醫官連忙答道:“遵旨。”灼兒在離開大殿前,看了我一眼,最後看了成筠河一眼。那樣的眼神,渾然不似一個孩子。那麼陌生。成筠河拉過我的手:“星兒,依你之見,這兩個奴才該如何處置?”我低頭,分寸恰好地說了句:“聖上做主即可。”他看了看那兩個人:“如此禍患,便都杖斃了吧。”禦廚哭天搶地。梁厚卻泰然處之,好像隨時準備赴死似的。他向我磕了個頭:“貴妃娘娘,奴才無用,黃泉底下,再為您效勞。”我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事發之後,這是我第一次直視他:“你效忠的是誰,你心裡明白。下了黃泉,撒了謊的人要下拔舌地獄。恐怕來日,你和你的主子在地獄裡相逢,你想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我冷冷地盯著他。他並不畏懼。那一霎,我很好奇,這個奴才的真實目的。他真的隻是為了栽贓我嗎?他被拖下去施刑之前,眼裡詭異地笑。他那笑容裡,仿佛帶著一句話:陸芯兒,今時今日,贏的人是我。成筠河示意樂師和舞姬繼續,他舉杯向筵席上的眾臣說道:“太子無有大恙,眾卿繼續宴飲。”眾人亦齊齊舉杯。然而,經過方才那場鬨劇,這場歡宴的末尾,有了蕭索的氣味。筵席結束時,每個人都如釋重負。新年之夜,成筠河要去奉先殿守歲,我獨自回乾坤殿。今年的新年之初,無雪,但是子夜,下了淅淅瀝瀝的雨。雲歸在我身後,給我撐著傘。我仰頭看了看天:“暮夜冬雨至,聽燈意昏昏。”“芯母妃。”我轉身,熾兒站在我身後。“熾兒,多謝你今晚護著本宮。”“芯母妃這些年不也一直護著兒嗎?”他說道。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剛聽芯母妃念道,暮夜冬雨至,聽燈意昏昏。兒隻望芯母妃莫要昏昏,看明白才好。”我看著他。他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見識。“那熾兒說說,你今晚看到了什麼?”“芯母妃或許正在為聖上在此等大事上信任您,而感到欣慰。可您有沒有想過,做這件事的人,根本不是為了挑撥您和聖上,而是彆有目的。隻是那目的,兒現在看不明。”今晚這場戲,我確實是最有嫌疑的一個人。但無疑是有許多漏洞的。掰扯不清。且成筠河心裡未必不明白,我若想為難灼兒,根本不必如此。從灼兒入主東宮到現在,我一直保著他。作為我的枕邊人,這一點,他理應看得清楚。但無論如何,大庭廣眾之下,他選擇站在我這一邊,還是令我感動。他素來是個軟耳根,到而今,竟堅定起來。聽了熾兒的話,我兀地又想起梁厚被拖下去之前,那雙眼。難道,常三算準了成筠河這次會選擇相信我嗎?他對人心尺寸的拿捏素來極好。這場戲若不是為了挑撥我與成筠河,那是為了什麼呢?熾兒拱手向我告辭。我對雲歸說:“去東宮。”因為灼兒的中毒,東宮今晚燈火通明,儘皆不寐。醫官們給灼兒開的藥,內侍煎好了,端上來,灼兒喝了藥,吐出來一些黑色的水,麵色像是比剛剛好些了,但仍然氣若遊絲。“灼兒,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他衝我點點頭:“無礙。”我柔聲道:“今晚的事……”他忙說:“父皇既說與母妃無關,那便是無關。兒臣無有不信的。母妃勿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