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既說與母妃無關,那便是無關。”這句話聽起來冠冕堂皇,卻沒有絲毫的溫度。說是“兒臣無有不信的”,可分明就是“不信”。他輕輕閉上眼,似乎不想與我再多說什麼。我將聲音放緩,如從前哄他睡覺那般:“灼兒,你那會子筵席上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剛剛又吐了那麼多,現在是不是餓了,母妃去給你做點清湯好不好?”說完,不待他回答,我便淨了淨手,去東宮的小廚房,取冬日的梅花瓣,加之蛋液、粳米,做了碗湯,自己用手捧了,端過來。可他蹙著眉,不肯張嘴:“母妃,兒臣現在還是難受得很,進不下食……請母妃莫要為難兒臣……”雲歸輕輕拉了一下我的衣袖,笑言:“娘娘,您的關心,太子殿下已經明白了,您就讓太子殿下好好休息吧。夜已經很深了。”我掖了掖灼兒的被角,給他唱著繈褓之時我唱給他聽的歌謠。“月兒彎,西湖清,小阿郎動身求功名,一步三回首,遠行兒,娘的心……”他閉著眼,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我以為他睡著了。我起身,往殿外走,可還沒走到門口,便聽見他翻身的聲音。經過今晚這樁事,灼兒,他是真的不可能再與我交心了。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我從未覺得東宮到乾坤殿的路,這麼遠。雲歸在我身側,遲疑了幾番,開了口:“娘娘,今日峪王殿下說的話,倒是讓奴婢清醒了很多。從他進門,每一個動作、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奴婢腦海中過了一遍。奴婢覺得今日梁厚的表現,大有深意……”“熾兒說得對,他不是想挑撥聖上和本宮。他壓根兒沒想讓聖上懷疑本宮。如果聖上真的懷疑本宮了,他這出戲倒是砸了。”繡鞋踩在雨水上,濕了腳。一股涼意從足底滲上來。梁厚那個詭異的笑在我腦海中盤旋又盤旋。我打了個哆嗦。雲歸道:“梁厚的分寸拿捏得很好。如果太逼真,不露破綻,聖上真的相信了,怎麼辦?那非他所願。但是,如果太假,也不行。於是,他半真半假。他隻想讓太子殿下相信!”我點點頭。“他有兩個目的,他都達到了,所以,他覺得他贏了。第一個目的,是露出破綻,讓成筠河不相信他,站在本宮這邊;第二個目的,灼兒相信了,他看到成筠河站在本宮這邊,便會愈發恨意滔滔。”我終於想明白了他那個詭異笑容的含義。我一開始總以為他們是想讓灼兒恨我。但其實是錯的。他們想讓灼兒恨成筠河。在灼兒眼裡,我比他早逝的母親幸運很多,我得蒙聖心,且大權在握,這本來就是一種不公平。常三鼓動的那些朝臣假意捧灝兒,大唱讚歌,雖被我彈壓下去,但肯定已經傳到了灼兒的耳朵裡。他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所以他把太子之位看得格外重。 他不相信我在有了親生的兒子後,還會真的支持他。去年元宵節,我用灝兒做了場意外,那時候,成筠河是站在灼兒一邊的。灼兒被推到風口浪尖之時,被寬恕。他的恨意被短暫壓了下去。可這次,是徹底地激發了。甚至,比從前更甚。就如同一潭水,渾濁了,沉澱下去,然後拿著大棒子拚命攪動,會比原來更渾。從前,他隻是恨我,現在,恨成筠河。“娘娘,您說,太子殿下前幾個月的驟然溫順,待弟妹友愛,是真的嗎,還是演的?他那時候隻是認為這樣會博得聖上的好感,讓聖上覺得他孝悌仁愛,是嗎?”雲歸說道。我用手扶了扶額。雲歸攙著我,不再說什麼。到了乾坤殿。雲歸照舊給我打了水泡腳。熱水浸沒我的腳,寒意一點點消退。“娘娘,您今晚累了,早些歇著吧。”蠟燭燃著燃著,燈芯開了花。燈芯歡何短,一晌淚滿襟。自小,聽我娘說,燈芯開花,要有大事發生。到底是什麼大事呢?是不是灼兒會給常三幫忙,要動手了?他們會選擇怎樣的方式呢?我想啊想。我躺在床榻上,睜著眼。我一直在維護著我與灼兒之間的關係,如履薄冰,可到頭來,我什麼都錯了。是不是,我與他兵刃相見的時刻終要來了……雨越下越大,水流在地上彙集成溪,發出潺潺的聲響。以我對成筠河的了解,經過今晚這件事,他肯定會待灼兒更親密,以慰藉孩子的心。他永遠都是個息事寧人的性格。任何事,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晚的事,他看出有貓膩,他肯定覺得是因為我在宮裡素來厲害,嚴苛待下,樹了敵,才會受到栽贓。他一定認為,彆人想栽贓我,用灼兒做工具,灼兒無辜受連累。他對灼兒一定有許多愧疚。成筠河這個人啊,旁人總能一眼看到他心裡去。胡思亂想了一個時辰,我猛然坐起身,喚著:“雲歸,雲歸……”雲歸趕緊披著衣服過來了:“娘娘怎麼了?”“飛鴿傳書,告訴明宇和楚大哥,做好準備,一定要靜悄悄的,馬蹄上最好綁著布……”雲歸聽我如此說,亦沒了睡意:“娘娘覺得,他們要動手了?”“嗯,我感覺就是這幾日。年節裡容易出亂子。防著些好。我知道我與成筠河又會麵臨一場災難。”我什麼都想到了。我覺得我已經算得很清楚了。我篤定常三要動手,我聞到了危險的味道。可我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步。我以為血脈尤為珍貴,就算有些誤會,也隻是暫時的。我以為孩子的恨意就算再大,也隻是尋常慪氣而已。一個孩子而已,再恨,又至於怎樣呢?可我真的想錯了。天家果真是沒有兄弟父子的。連孩童都不例外。雨下個不停。到天亮的時候,成筠河從奉先殿守歲回來。他上了榻,我握著他的手,冰涼涼的。他說道:“上京在北,曆來冬季乾燥,雨水甚少,怎麼今年這麼邪性?連綿雨下個不停。”“筠河,好好睡會兒吧。”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講:“星兒,我在奉先殿待了一夜,又想起父皇來了。父皇親切地看著我笑,喊著我,小六,小六……父皇的樣子那麼真實,我好像與他老人家真的見了麵似的……”他的每一個字都那麼不祥。我輕輕地拍著他的肩:“先帝舍不得你,在天上看著咱們呢。”他睡前還說了句:“星兒,雨這麼大,我擔心今年上京附近的百姓鬨災……還有宮中幾處年久失修的殿宇,得讓工部的人修葺一下……”先帝說得對,小六雖然有許多缺點,可他有一顆仁心。從開始,到現在,他一直是這樣。歲月改變了許多人,包括我,可沒有改變成筠河。他依然是那個小六。他的心依然那麼乾淨、那麼透明、那麼溫暖。我抱著他。那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我,我莫名地害怕。這些年,我鬥敗了一個又一個敵人,我素來臨危不亂,鎮定處之,可為什麼,這一次,我這麼這麼地害怕。我將他抱得很緊,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衣襟上。“筠河,筠河……”他“嗯”了一聲,迷迷糊糊地說:“星兒,你哭什麼啊,你放心,我不怪你,不怪你連累了灼兒,咱們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就行了……你以後不要待下太嚴苛,容易樹敵。莫惹小人……”“好,我聽你的。”“彆那麼厲害。”“好,我不厲害了。”“嗯,睡吧。”我靠在成筠河身上,漸漸睡著了。和著雨聲,這一覺,我睡得很沉。做了很多零碎的夢,沒有一個是完整的。醒來的時候,竟又是天黑了。我坐起身:“雲歸,聖上呢?”“聖上今晚跟皇親們一起用晚膳,隨後就去東宮陪太子了。”太祖皇帝有子十二人,除去成鏘與先帝,還有十人,均開府立院,子嗣甚多。故而,皇室族親有許多人。每年的年節日裡,成筠河都要尋一個日子,在宮裡齊聚一堂,以示骨肉親近。我起身:“本宮也去東宮。”雲歸說:“娘娘,太子殿下惱著您呢,既然聖上想多陪陪他,就讓他們父子多待一待吧。”我點頭,又搖頭。“不,本宮得去。今晚不知那些皇親們有沒有再說刺激灼兒的話,本宮這心裡沒著沒落的。”我粗略梳洗完,便起身前往東宮。雨小了些,但仍然未停。我走得很快,雲歸在身後撐著傘,提醒我:“娘娘,您慢著點兒,雨天路滑。”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刻的心情。當時的我,沒有想到,這是我與成筠河告彆的晚鐘。我離他的死亡越來越近。東宮裡搖曳的燭影,手持匕首的灼兒,倒在地上的成筠河。顯然,灼兒是趁成筠河與他同坐在書案前、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下的手。灼兒的眼睛是紅的,他那張尚顯童稚的臉上呆呆的,嘴裡念著:“父皇,對不起,誰讓您不向著兒臣。您心裡已經沒有兒臣了。隻有您死了,就永永遠遠不會廢太子。隻有您死了,兒臣才能名正言順地繼承皇位。再也沒有人來搶了。所有人,所有人,都得山呼萬歲!”“筠河!”我想跑過去,可是腳發軟,踉踉蹌蹌。血,血,我手上全是血。我哀號起來。“六殿下,莫負晝如年,水風來處,信良辰美景……”我心中閃過少年時跟成筠河說的話。痛不可當。“筠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