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殿內。我半倚在大廳當中的榻上,傷口已被包紮好。張醫官囑咐道:“太後這幾日莫飲茶,莫食辛辣,微臣再開幾味止血化瘀的藥,想來無有大礙。”我點點頭,跟小申說:“明日早朝,你去金鑾殿宣旨,便說哀家這幾日病了,有何要緊事,遞折子進來便好。七日後再恢複早朝。宋垚、張邑等人,若要求見,可以帶他們到乾坤殿來。”正說著,雲歸帶了二公主走了進來。成炘這孩子,很瘦小,比同齡的孩子矮許多。一身寬大的白衣罩在她身上,飄飄****,越發顯得她單薄。三月底了,她還穿著過冬的棉褲。可見祁王府的人對她照顧得並不上心。這世上誰不是拜高踩低呢?沒人待見的孩子,境遇可想而知。她有一雙跟常攸寧一樣的眼睛,圓圓的,黑漆漆的,如小鹿一般。她從走進大殿,就一直好奇地看著我。這孩子倒不知懼怕。雲歸看到我受了傷,伏在榻邊,說道:“怎生奴婢出去一小會兒,太後就遭了賊婦人的刺殺?若奴婢在跟前兒,必是時時刻刻注意著的。就算攔不及,拚著奴婢這條命不要了,也會護著娘娘周全。”她又罵道:“那起子無用之人,連個賊婆子都看不住,就該拉到宮門口兒,打上幾十棍子才好呢。”小申羞慚道:“雲歸姑娘,那婆子進來半日,一直瞄著時機呢,挑的節骨眼兒剛剛不巧,大夥兒都離太後有點子距離,誰都沒注意她在慢慢靠近。奴才大喊了一聲兒,也來不及了。”我拍拍雲歸的手:“傷不太重,莫擔心。”雲歸道:“紮在心窩子上,再淺,也重。太後這回一定要好生歇歇。”敖羽走了進來:“稟太後,臣已查問了,今日進宮的小姐及其帶來的丫鬟婆子們皆是辰時從東安門進宮的。按宮規,所有進宮的人該搜身,查看有無攜帶禁品。那婆子的短刀是從何而來的?為何沒被搜出?這當中必有蹊蹺。臣將那個時刻東安門當值的所有侍衛挨個兒審查了一遍。”雲歸聽到這裡,冷哼一聲:“審問有什麼用?必須得過刑,過大刑。那些賊人,心懷叵測,既敢冒這個險,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豈是能輕易招的?非常之人,必得重典。”我笑了笑,指著雲歸:“你在哀家身邊久了,行事倒是有幾分哀家的影子。”雲歸不吭聲,找來一個綿軟的靠枕,置於我的腋下,讓我靠得舒坦一些。敖羽低頭道:“都過了刑,但沒審出什麼有用的消息。有個侍衛說,那婆子跟他母親是遠房堂姊妹,今日搜查時,假意跟他閒話家常,便遮掩過去了。那侍衛想著,一個老婆子,大約也沒什麼違禁的物品,便沒有放在心上。誰知,竟出了岔子。”我沉吟著:“侍衛肯定是不知情的。否則,誰敢擔這麼大的乾係?明擺著殺身之禍。”“那……”敖羽躊躇著。 “將那些侍衛都放了吧,讓他們日後儘職儘責就是了。這件事的切入點在那個老婆子身上,哀家且等著陸將軍那邊有何消息。”“微臣日後必加強宮內的防禦。保陛下與太後萬無一失。”敖羽應著,欲退出殿外。我叫住他:“哀家甚是喜歡你妹子,你告訴她,閒暇時,便進宮來陪哀家說說話兒。”敖羽忙道:“是。謝太後。”那姑娘的一對劍眉讓我印象深刻得很。有書卷氣,通文墨。亦有拳腳功夫,擅使刀劍。我身邊或正缺這麼一個人。總之,得先觀察觀察。唆使婆子行刺的人到底是誰呢?這人心思很細。擅於捕捉宮中的風聲,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刺殺成本很小,大不了死一個婆子。隻要婆子一死,這件事根本無跡可尋。現在這個時刻,誰想要我的命呢?即便是要了我的命,他能得到什麼好處?抑或是這人根本沒想著我死之後,會是怎樣的情形。因為如果是想篡位之人,必有後續周密的動作。我放眼整個皇室、朝廷,乃至軍中,風平浪靜,無有異常,儘皆在掌握之中。答案隻有一個。那就是,對方隻是恨我,想要我死。這個陰謀直接而武斷。無有所圖,無有後續。僅僅就是走一步棋,要我的命。再回想上次成灼遇刺一事,為什麼那群殺手跑得那麼快呢?原因很簡單,不管有沒有刺殺成,他都算是成功了。若成灼死了,天下人必會以為是我所為,容不得前太子。假意允其前往封地,半途殺之,坐實了我的“陰損毒辣”之名。若成灼沒死,必會對我懷恨在心,好不容易升起的悔意**然無存,為我日後埋下炸雷。總之,這個人就是想針對我。我將有動機恨我的人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心中隱隱約約有了幾個人選。春末的風徐徐地吹進來,吹動了燭火,影子一晃一晃的。燭火似人心,隨風肆飄搖。“母後。”一個小小的聲音喚著我,將我的思緒拉扯回來。進殿好一會兒無人問津的二公主不知何時跪到我的麵前,她乖巧地看著我,一雙黑漆漆的眼睜得大大的。我一愣:“你叫哀家什麼?”她重新喚了一聲,努力抬高了嗓門兒:“母後。”吐字清晰,字正腔圓。她沒有叫我太後,而是叫我母後。她看向我的眼神裡,滿滿都是依賴。仿佛前麵有一道暖陽,她小心翼翼地,想要靠近,想要取暖。“哀家並非你的生身母親。”她臉一下子紅了,但猶鼓起勇氣說道:“兒臣知道。但太後母儀天下,乃九州所有百姓之母,自然也就是兒臣之母。兒臣鬥膽,叫您母後。”我撥弄著手上的玉石扳指,打量著她。有成灼的前例在先,我並不打算貼上心腸,去對這個孩子。隻覺顧得上規製體麵、不叫人非議、能對得起成筠河的囑托便可。“你小小年紀,倒是很會說話。”“兒臣所言,發自肺腑。”“你知道你的母親寧采女是如何死去的嗎?”我似漫不經心地說道。這種大事,我不信她沒有聽說過。不管在哪兒,都不缺愛搬弄是非的人。她看著我:“所有人說的話,兒臣一概不信。兒臣隻信,父皇英明,早有判斷。既然父皇站在您這一邊,那自然您是對的。”若此時,她詆毀親生母親,來拍我的馬屁,必然會讓我反感,也會覺得不實。但她說“隻信父皇英明”,一切搬出成筠河來,便讓人挑不出岔子。且相信父皇,也符合她的童稚。不信父皇,又能信誰呢?我目光略略柔和下來:“你從未見過你的父皇。”她沉默了一會兒,用右邊寬大的白袖袍擦了擦眼淚,斷掌的左手下意識地蜷縮著:“見沒見過,父皇都是兒臣的父皇。兒臣雖養在祁王府,但兒臣無一日不祝禱父皇平安。聽聞父皇崩逝的消息,兒臣握著申公公送來的小木馬,哭了很久。”小木馬。二公主是屬馬的。成筠河一向喜愛雕刻,我是知道的。原來,他還偷偷刻了一個小木馬。到底是他的女兒啊。我歎了口氣。“起來吧。”“謝母後。”她從地上起來,揉了揉膝蓋。是我疏忽了,讓她跪了這麼久。“你在祁王府開蒙讀書不曾?”“五皇伯說,女兒家不必讀書,未曾給兒臣請先生。兒臣隻偶然翻翻書,瞎猜猜。”我笑笑:“讀書可不能靠瞎猜。日後,你便跟你大姐一起去尚書房的抱廈讀書吧。你熾兒堂哥,還有皇家的一些旁支子弟,都在。”“謝母後。”她又要磕頭,被我攔了一下。我喚來貼身伺候烯兒的老嬤嬤:“帶二公主去沐浴,找些合身的衣服給她穿。以後,便讓她跟烯兒同住吧。”老嬤嬤答應著,下去了。我自始至終,對她友好而疏離。雲歸說:“這丫頭看著倒懂事。”我淡淡笑了笑:“再大些,才能瞧得出來。烯兒有了伴,但願能開朗一些。”正說著,明宇走了進來。“如何?”我問道。“臣弟往她口中塞了斷腸蛇,那小蛇來自西域,兩個指甲蓋大小,異常靈活。進了人的腹中啊,一口一口地吃人心肝。吃飽了,便會再大一寸,然後,再繼續吃,那種滋味兒啊,習武多年七尺高的漢子都受不住……”我聽著便覺惡心。想來那是怎樣的酷刑。明宇神色凜然道:“不止如此,臣弟還用銅線纏住她的手,放在燭火上慢慢地烤……”銅線傳熱。那種灼燒感一寸寸地入膚。“招了?”“招了。”算來,也磨了數個時辰了。“是誰?”“平西王府的人。”我一驚:“怎麼可能?常靈則已然半癡,難道他是裝的不成?不像啊。難道哀家看走眼了?”我從榻上猛然站起來,傷口一拽,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氣。明宇扶我坐下:“姐姐勿急。常靈則的確是廢了。做這事的,是他身旁的那個老內侍。那老內侍這些年一直負責外線聯絡,手中很是有些資源。這個老婆子便是從前為他效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