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英明(1 / 1)

俞侑道:“太後容臣詳稟,為戰所需糧草幾何?必耗資不菲。此乃聖朝百姓之民脂民膏。我聖朝雖天朝上邦,但屢屢開戰,國力亦有所損耗。若向蠻夷施以小利,隻需不足作戰所耗糧草之百一,便可免於此戰。臣願做特使前往,促成邦交。不折損聖朝一兵一卒,亦可用中原之禮儀感化蠻夷。聖人言,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一席話引來不少讚同。幾名士大夫皆點頭、捋須:“俞大人說得甚是,甚是。”明宇不慌不忙地看向俞侑:“俞大人飽讀詩書,佩服佩服——”俞侑不屑道:“主過不諫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臣雖文臣,亦不懼死!”明宇突然話鋒一轉:“俞大人既飽讀聖賢書,豈不聞聖人還有一言,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若朝廷連保衛國土的能力都沒有,百姓們如何信賴朝廷?俞大人口口聲聲言及糧草損耗,士可殺,不可辱,聖朝被那蠻夷所欺,尊嚴氣節損耗,豈是財帛可以計算?一次滿足了蠻夷,縱換得和平,若有下次,該如何呢?再次求和嗎?此等行徑與喪家之犬搖尾乞憐有何區彆?”俞侑氣得胡須亂顫,他用手指著明宇:“陸將軍的心思,微臣卻也知道!武將嘛,盼著朝廷打仗,好居功自高!你不知權衡利弊,從大局出發,隻知慫恿太後下戰書,意欲何為!你枉食朝廷俸祿!”我咳嗽一聲。朝堂一時間得以短暫的安靜。我看向俞侑,似笑非笑道:“哀家有決斷,無須陸將軍慫恿,還請俞卿慎言。另則,剛剛俞卿說,主過不諫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哀家想問,下一句是什麼?”俞侑噤了聲,麵色有異,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這句話出自《史記》殷本紀。是比乾對紂王說的。主過不諫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過則諫不用則死,忠之至也。他說完這句話,便上了摘星樓,強諫三日不去,結果被紂王挖了心肝。“俞卿自比忠臣比乾,那哀家是誰?”他慌忙跪在地上:“臣該死,臣有罪,太後恕罪啊。”我起身,笑道:“俞卿大可放心,哀家不是紂王,絕不會挖了你的心肝。你敢於直言,並主動請纓前往蠻夷之地做特使,此等忠勇當賞黃金千兩。”朝堂一片嘩然。他們看著我,揣測我的態度。我一瞬間想起太宗皇帝從前告訴我:“芯兒,你瞧,孤為什麼能穩穩地坐在這個位置上,因為底下的人永遠摸不透孤的心思。”我站在金鑾殿高處,俯視群臣。我當然不能殺俞侑,他並非惡人,他隻是與我政見不同而已。和而不同,朝堂上需要這樣的臣子。但我仍會堅持自己的政見,亦需讓所有人知道,太後說一不二,並不是那等軟耳根婦人,隨風搖擺。 “聖朝至今,延續四朝。昔年,太祖皇帝以微末之身,起兵於隴西,以兵戈救亂世於水火,一統九州。太宗皇帝收服安南,攻打高麗,三征百越,擴大堪輿。先帝在時,亦出兵漠北,威震玉門關。到陛下這一朝,難道就不能繼承先輩遺誌嗎?祖宗櫛風沐雨,換來一城一池,豈能任人染指絲毫?若向蠻夷求和,哀家死不能麵對先祖,生不能麵對百姓。陸將軍——”“臣在。”“哀家命你帶糧草前去支援何將軍,隻許勝,不許敗。”“是。”起初,一群武將跪在地上,道:“太後英明。”漸漸,所有人跪在地上,道:“太後英明,聖朝千秋萬載。”灝兒睜大眼睛看著一切。他看著我黑色袍服上繡的金絲鳳凰在金鑾殿上熠熠奪目,他聽著我的聲音響徹大殿的每一個角落。他感受著滿朝文武匍匐在地的“太後英明”。下朝的時候,他含含糊糊地跟我說:“母後,你會一直坐在上麵嗎?”我一愣。他這麼小的孩子,或許根本不明白坐在上麵是什麼意思。我微笑地看著他,柔聲說:“等灝兒長大了,就自己坐在上麵,母後便下來了。”灝兒點點頭。他漸漸地大起來,眉眼一日日地清晰。偶爾,翻閱本朝史冊,覺得灝兒越發像我在史冊上看到宮廷畫師筆下的太祖爺。巍峨的眉,炯炯的目,一張闊口,看人的眼神,使人覺得猶如雷雨乍來。他平素待人不親近,不似尋常孩童。我讓他叫明宇舅父,他從未喊過。他亦不願喊水月姨娘。不叫熾兒皇兄。他對周邊所有的人,都比較冷淡。包括嬤嬤,包括我。我抱著他的時候,他從不笑。但他對他的兩個姐姐不一樣。他喜歡讓她們抱。亦喜歡她們逗他。他喜歡伸出小手,拉她們。喜歡將禦花園裡的花摘下來,戴在她們頭上。但他從來沒有跟我這樣過。他在我麵前好像很嚴肅,不輕易張口。烯兒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讀書,寫字,畫畫,對周遭的事情漫不經心。所以,整體來說,灝兒跟二公主最親密。自從上次二公主從嬤嬤手中接過他,他就喜歡讓她抱。總是跟嬤嬤說:“二姐,二姐。”嬤嬤便去喚二公主:“公主殿下,陛下叫您。”二公主很樂意陪灝兒一起玩。她對他很恭敬,言必稱“陛下萬安”,抱著他的時候,似奴似婢,又帶著長姊對幼弟的愛憐。她似乎很精通那些野孩子的玩意兒。捉蟲子,拿竹篾編籠子,爬樹抓鳥。灝兒離不開他。嬤嬤來請示我。我說:“等陛下到了修文練武的年紀,一大堆的規矩。現在且讓他隨著性子吧。”明宇離開京城的時候,我送他到城門。上京百姓皆知,太後對新朝初立第一場戰事的重視。我跟他說:“明宇,這些年,你總在打仗,沒個安樂,辛苦你了。”他咧嘴笑笑:“從前打仗,是為了做姐姐的倚仗。現今打仗,是為了立姐姐的威名。”他跨上馬:“姐姐安心。”四月的日頭,不驕不躁,帶著猶如清晨被草尖戳破的第一顆露水。上京終於有了入夏的滋味兒。湖畔的桃花映麵紅,轉眼間又落了一地,春去春來不曾留意,夏日當歸,撲麵而來。明宇那張輪廓俊美的麵龐慢慢離我越來越遠。走了好久,猛然,又回頭,說了句“姐姐安心”。我對著他笑笑。那笑似乎是我送他出征的辭賦。姐姐安心。一身盔甲,肩膀寬闊的少年,蘸著墨水,將我送他出征的辭賦帶到幽州,帶到天涯。明宇。他就像一棵樹,起初隻是一棵幼苗,然後長著長著,便枝繁葉茂。這棵樹可以讓我安心。讓我在朝堂之上心中多了一份篤定。讓我在風急雨驟中可以偶然小憩。敖如雪來到我身邊做事後,十分勤勉。她幫我處理一些尋常的瑣碎公務。她穿著一身青色官服,官服上繡著雲朵和白鶴。我上朝的時候,她站在我的身側。我晚間安歇時,她睡在我的榻邊。她是一個合格的暗衛,隻要燭影輕輕搖晃,她便充滿警覺。寂靜的夜,我聽見刀劍出鞘的聲音。她睡眠很淺。很多時候,如某一地州出了事,發來緊急公文,她便陪著我在尚書房處理公務,晝夜不寐。漸漸地,她成了跟雲歸一樣在我生活中重要的角色。雲歸是生活上的,她是公務和保衛上的。一開始,她對我是恭敬。相處的時日長了,她在離我最近的地方感受我每一寸的悲喜,看我處理前朝與後宮的大事小情。後來,她對我有了一種對長姊的維護與親密。朝堂上的人亦習慣了我身邊站著這麼一個女子。“如雪,擬旨。”“是。”一日,在禦書房,她說:“太後,如雪晚間做了一個夢。”我抬頭:“哦?夢見了什麼?”“夢見自己陪太後拿步履丈量山河。”我笑。她從閨中女兒變成士大夫。她那英氣的兩道眉,襯著官服,是朝堂上清秀的風景。幽州的戰事並不長,從四月,打到年末,便收了尾。蠻夷退了八百裡,漸至退無可退。除夕過後,聖朝正式改元順康。順康元年正月初,何烈回京複命,明宇帶隊在後。這一年的正月,上京雪下得很厚。禦花園中的梅花被雪壓折了枝。看上去,一片厚重的白。不辨何處是雪,何處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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