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蟬鳴如歌。燭火跳動著,平添了幾分熱氣。我喚著雲歸:“將殿內的燈撤去幾盞。”雲歸笑:“奴婢也覺著熱得很,可想著太後有夜讀的習慣,便沒敢撤,怕太後傷著眼。”我搖搖頭:“無妨。”說話間,小申走了進來:“稟太後,平寧伯夫人來了。”“請進來吧。”少頃,那個雍容典雅的婦人再度出現在我麵前。她穿著一身兒魏紫牡丹色的香雲紗袍子,腳上穿的是黑色金絲繡鞋。一頭花白的頭發梳成整整齊齊的髻,以一支粗粗的香木釵壓著。她不卑不亢地向我行禮。撤去了幾盞的乾坤殿有些昏暗,我瞧著她的臉說:“敖夫人可知哀家傳你來何事?”她頷首:“若是國事,太後傳的便是家夫和犬子了,臣婦想著,定是家事。”我笑笑,搖頭道:“非也,哀家今日找敖夫人,為的是國事。”她半俯著身子:“臣婦年邁,恐難幫太後的河山大事。”我一邊喚著雲歸“去,給敖夫人倒盞茶來”,一邊正色道:“如雪是哀家身邊的近臣,她的事,便是哀家的事,哀家的事,便是國事。”平寧伯夫人微微愣了一下,旋即說道:“若太後想說的是南巡之事,臣婦有話要稟與太後知道。如雪雖是臣婦的孩子,亦是太後的臣子。臣婦雖不才,先忠後孝的道理,卻也懂得。臣婦之所以不讓如雪伴駕南巡,是因她幼年時,身體孱弱,有術士曾給她卜卦,‘6歲之前,需養巴蜀,6歲之後,不離上京’,否則會有性命之憂。那術士的卦一向是準的。就是因為聽了他的話,這孩子才能養大。這件事,京中好些官宦人家都知曉的。”這個婦人,肚裡很是有些彎繞。她知道若是說些彆的理由,必會被我以大義之詞壓下去,而關乎如雪的性命,我便不好說些什麼。她如此言辭懇切,顯得自己的阻撓並非是婦人無知之舉,而實屬無奈。且那句“這件事京中好些官宦人家都知曉”更是高明。她一早便在京中權貴圈子中散下輿論,想必是打定了不讓如雪離開上京的主意吧。她為什麼如此害怕女兒離開自己,執意要把女兒留在身邊呢?想想如雪跟我講的關於敖府內部的事,我琢磨著,或許她是在長年累月與卿夫人的爭寵中極度缺乏安全感,才對自己的一雙兒女格外在意吧。我想了會子,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說起術士,哀家也是信的。哀家新近提拔的太仆寺卿鄒伏,家中從祖輩起便精通相麵卜卦之事,哀家讓他來算算吧。”“這……”平寧伯夫人麵露難色。“怎麼?”我不緊不慢地說著,“平寧伯夫人是不相信此人的能耐嗎?”她忙道:“不敢。太後提拔的人,自然是極好的。”半炷香的工夫,鄒伏被傳到宮中來。我將如雪叫到跟前,跟鄒伏說道:“就勞煩鄒大人卜一卦吧。” “是。”鄒伏點了香,從袋中摸出龜殼等物,閉上雙眼,口中念念有詞。須臾,他睜開眼,說道:“潮平月落時,夢歸東南開。歸於紅塵處,煙雨悵渺徊。”平寧伯夫人問道:“鄒大人,這是何意啊?”鄒伏沉吟道:“平寧伯夫人稍安,此卦意為敖大人幼年時的命結已經打開,厄運如潮平月落,已然退去,故而,不存在禁於上京一說。”如雪聽了這話笑道:“母親,您聽聽,我就說無礙的。想那術士十幾年前卜的卦,現在過去了這麼長時間,有變數是再正常不過的。鄒大人之言,說明我命硬,遇災擋災,是好事啊。”平寧伯夫人變了臉色,想說什麼,似又一時找不到措辭。她以卦語擋行,我便以卦語破之。雲淡風輕,又順理成章。我笑笑:“敖夫人,那事情便就這樣定下吧……”“太後——”她喊了一聲,跪在地上。如雪見狀,道:“母親,您這是做什麼?”敖夫人以手扶心,自顧說道:“臣婦年邁,一生最珍貴的所得,便是一雙兒女。太後有滿朝文武大臣,有天下子民,可臣婦隻有這一雙兒女……”我起身,親自扶起她,笑道:“敖夫人多慮了,如雪隨哀家南巡,又不是上戰場,隻需數月,便會安安穩穩地回來。”話已至此。她萬般不願,也隻得行了個禮,屈身道:“是。”如雪送走了母親,回到我身邊,說道:“母親年歲越長,越似孩童,讓太後見笑了。”我輕聲道:“理解。”鄒伏看著如雪道:“敖大人幼年曾長於東南嗎?”如雪搖頭:“不是東南,是西南,巴蜀之地。”“哦?”鄒伏看了看龜背,問道:“巴蜀何地?”“聽母親說,是江陽。”鄒伏捋須道:“江陽美酒天下聞,是個好地方,敖大人可還記得自己長於江陽何處?”如雪笑道:“不記得了。說來慚愧,稚時記憶全無,隻偶聽母親提及。”鄒伏點點頭。我見狀,問道:“鄒大人可是卜到了旁的什麼?”鄒伏道:“稟太後,無甚,隻是微臣曾在巴蜀任小吏,故而多嘴問幾句。”我擺擺手,他跪安告退。鄒伏升官三月,倒是勤謹,重要的是聽話。理政多年,忠奸皆曆,我自有感悟,為己私計則狂,為主私計則忠。做臣子最大的好處,便是聽話。聽話比能力更重要。我走了幾步,行至簷下,恰有一絲涼風吹在我臉上。我看見烯兒坐在竹橋上,摩挲著一隻風箏。那風箏褪了色,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我走上前去,烯兒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我,輕輕笑了笑。她那張酷肖成筠河的臉,在月色下,笑得無端讓我心疼。這個孩子,身上流著我的血。為娘的心,對世間任何人都狠得起來,可對自己的孩子無論如何是狠不起來的。“烯兒,這風箏舊了,你要是喜歡風箏,母後讓內廷監給你多做些來。”她低頭道:“母後,這風箏是從前父皇做的,你不記得了嗎?”我看著那風箏,想起來了。“是,是你父皇做的,你那年放風箏的時候,風箏的線還纏住了張邑張大人的帽子。對了,這次南巡,張大人舉家都隨行。他有四個孩子,到時候你們一起放風箏……”烯兒起身道:“母後,兒臣不是喜歡放風箏,隻是喜歡父皇做的風箏。”我握住她的手:“烯兒,父皇是你的父皇,母後難道不是你的母後嗎?”她看著我:“父皇是兒臣的父皇,母後是所有人的母後。”庭院溶月,竹橋之下,流水悠悠。水中倒映著星與月的影子,螢流花徑,**漾得人與夜色皆朦朦朧朧。我不知如何走近這個孩子。這種乏力感籠罩著我,從未離去。但願這次南巡是個和緩的好時機。太常卜得,七月初三,是個好日子。於是,出行之時,定在了那日。我與孩子們、雲歸、如雪坐在為首的馬車上,明宇騎馬伴在身邊,身後跟著其餘的幾位重要隨行官員及家眷。所有隨行的人不穿朝服、官服,皆穿著便服,看上去,似尋常的大戶人家出遊。沈晝帶著玄離閣的人喬裝暗中相護。約莫兩百裡,從陸路改行水路。早已準備好的船在渡口相迎。我囑咐明宇:“馬車繼續該走陸路,還是走。派一隊人跟著就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