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天亮的時候,沈晝仍沒有回來。這讓我有些慌。沈晝在我身邊做事十餘載,每回辦事,隻要事情有些許的進展,他都會及時回來回稟我知,讓我安心。然而這次,他去紅衣派,竟一去不返。這是前所未有的。那紅鳳凰究竟是何等樣的人?那紅衣派是什麼樣的虎狼所在?我心不在焉,明宇落了子,喚我:“姐姐,你輸了。”我笑笑:“嗯,輸了。”明宇收了棋盤上的子:“姐姐乏了,今天就到這兒吧。我去做些吃的來。”“你還會做飯嗎?”我看著他。明宇咧嘴:“野外行軍打仗,動輒被困數天,生火,打獵,做飯,有什麼是不會的。”過了會子,他端上來兩碗疙瘩一樣的東西,好像是麵做的,又好像不是,嘗了一口,帶著酸味。宮中禦膳房九州禦廚皆有,可我從未吃過這樣的食物。我舉箸問道:“明宇,這似乎不是中原吃食,你是在哪裡學的?”他麵色稍微僵了一下,低下頭,似乎在思索著怎麼回答我。我笑道:“瞧我,竟忘了,你在關外打了幾年仗,自然是在大漠學的。”“嗯。”明宇將頭埋進碗裡,專心致誌地吃疙瘩。他甚少有這樣含糊其詞的時刻。我兀地想起從前明宇對我說起大漠詐降一事時,曾吞吞吐吐說過“在漠北,臣弟還有一個麻煩”,但他到底也沒有說出這麻煩到底是什麼,隻誠摯地握著我的手,讓我無論什麼時候,務必要相信他。我信明宇的那份誠摯。我不會勉強他,那時候沒有勉強,此時亦不會。他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告訴我。此時,我無暇再想明宇的事,隻憂心著沈晝出門辦差是否凶險。倦意襲上來,一夜未合眼的我,想睡一覺。雲歸扶我上榻,給我點了安息香。朦朦朧朧中,明宇給我掖被角。他身上有一股天然的草青氣,從幼時到現在,沒變過。他似乎一直坐在我的榻邊。夢裡夢外一直縈繞著這股草青氣。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雲歸給我用溫水絞了帕子,我擦了把臉。“沈卿去了一天一夜了,還沒回來嗎?”如雪焦急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見我醒來,她跑到我身邊,伏在我的膝蓋上:“沒,夫人,沈大哥還沒回來,您說,他不會……”她趕緊搖搖頭:“不不不,不會的,這世上誰人的武功能高過沈大哥?他一定會平安的。”見如雪如此慌亂,我心頭不忍,拍拍她的手,道:“彆慌。”明宇道:“紅衣派就算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江湖門派,若逼到極處,本將軍持兵符帶我聖朝軍隊剿殺之。”這話,自然隻是寬慰如雪的。昨晚行刺之事,究竟是不是紅衣派做的,現在還未可知。他們也並未做什麼枉法之舉。無故派兵剿殺,暴露了皇家的行蹤不說,還會引起百姓妄論。 太平年間,怎可隨意動用軍隊?隻是沈晝的行蹤實在讓人費解。他在紅衣派到底發生了什麼呢?我們這一行人心裡皆惴惴不安。晚上,一個黑衣身影從外間進來。如雪身子一凜,奔過去,原來進來的並非沈晝,而是沈晝手下的一個小兄弟。那名玄衣郎見了我,跪在地上道:“夫人,沈大人被紅鳳凰扣在了紅衣島上……”如雪氣怔了,片刻,拔出劍來,欲往外衝:“這紅鳳凰是什麼東西!狗膽包天至此!我要跟她拚了!”我忙讓明宇拉住她。“彆衝動,聽聽是怎麼回事。”那玄衣郎繼續說:“沈大人帶著那賊人屍首找到紅衣島。那海島約莫離此地五十裡,四周皆是汪洋大海,島上看起來尋常,鮮花爛漫,樹木鬱鬱蔥蔥,實則裡頭機關甚多。我們趕到那裡的時候,不知他們正在舉行一個什麼盛會。燃著篝火,女人們又唱又跳的,男人們似乎在比試著什麼。篝火當中豎著一根柱子,柱子上掛著一隻羊頭。他們見我們闖入,便二話不說,開打起來……”如雪問:“沈大人沒打過?”玄衣郎搖頭:“不,沈大人打贏了,打鬥間,那柱子上掛著的羊頭掉落在了沈大人的身上。一個穿大紅衣裳的婆娘便從竹樓上飛落下來,說,說,說,說……”“說什麼!”如雪催促道。“說沈大人成了她命中的相公,要跟她成親。”“呸!好生不要臉麵!胡扯!”如雪聽了“相公”二字,紅了臉,又急又氣。我沉吟道:“東南一帶的海島上有許多遙遠地域為了避世,千裡迢迢遷徙來的異族人,風俗各異,信仰各異,或許那羊頭真的象征著什麼,意外落入沈晝之手,是而,那女子不依不饒。”玄衣郎稟道:“沈大人一頭霧水,執意不肯,紅衣女子便跟他打了一架。兩人勢均力敵,打了數個時辰,最後,那女子的手下施了個圈套,用紅帶子縛住了沈大人的手腳,把沈大人捉住了。那紅衣女子讓我等回來帶話,說,不管沈大人是什麼來曆,是官是匪,既打落了她的羊頭,便是天神為她選的人,她留定了。”沒想到沈晝這趟辦差,竟惹了這樣離奇的紅粉債。如雪看向我:“夫人,這下該怎麼辦,得救救沈大哥啊。不能讓那異族女子真的扣住了他啊。”我問道:“那紅鳳凰年方幾何?”玄衣郎答道:“瞧著挺年輕,左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臉上確實有一道疤,狀如鳳凰。”“這麼年輕,能執掌傳聞中那麼厲害的門派,想來是不簡單。”我思索著。旋即,我又問道:“她有沒有說,那屍首是不是紅衣派的人?”玄衣郎答道:“她說不是。她還說,天神在上,若是他們做的,他們會認,不是他們做的,他們也如實說,絕不撒這樣低劣的謊。”我心口那疑惑的河流,在聽了這話後,又決了堤。昨晚那群人果然是假借著紅衣派的旗號,想把這場謀殺打上江湖門派的幌子,掩人耳目。明宇扶我坐了下來。我眉頭緊鎖。明宇道:“姐姐擔心是渭王嗎?”此言一出,眾人皆驚。我無奈地點點頭:“昨晚我聽到那幾個人雖極力掩飾,但依稀帶著隴西口音。前些年,朝中有個吏部的老臣,是隴西籍貫,說話便是那樣的調調。我,我原是不肯往渭王身上聯想。”明宇道:“姐姐,你當初允他就藩之時,我就說過,不若殺之。可你惦記著先帝囑托,心有不忍。留著他,終是禍患啊。他在藩地這幾年,人大心大,想是比原來更危險了。”“前些日子我還收到他的信……”我喃喃道。那信上的話,聽起來感人至深。“阿娘,西北山高,河流壯闊,兒臣在此,潛心讀書,饑食粗糲米,渴飲黃河水。一切甚好,唯念阿娘。弟妹們可好?時值春日,阿娘咳疾是否無恙?朝政繁雜,阿娘保重。不孝兒臣拜上。”雲歸道:“夫人,您細細想想,未必是渭王,您自個兒養大的孩子,您最是清楚,他縱是有這個心,能做得這般周密嗎?這不像是他的手筆。”明宇道:“那是從前他沒有這般周密,如今離了上京這麼久,未必還跟從前一樣。人總是長進的。”“可是,您一早就跟當地的官員通過氣,好生看著渭王府。所有進出人員,一律記錄在冊。每隔半月,便著人送名冊到上京呈覽。這一向裡,渭王府是沒有問題的。若他真的做什麼動作,官員們能發現不了嗎?難道當地的官員全都背叛您了?這是不可能的事。”雲歸的話,不無道理。可種種細微的苗頭皆指向渭王。那些蛛絲馬跡,好像是不小心泄露,又似有意為之。若不是渭王,那麼,這個真正的凶手便是心細如發了。若一開始便暴露出渭王,有些假。對方定是知道,以我之心智,不難看出栽贓。但,一層一層,這樣無意中暴露出渭王,便使我不得不懷疑了。這似乎是一個揭開麵具的過程。第一層,是紅衣派。第二層,是渭王。揭開,俱不是。第三層麵具,暫不可得知。如銅鏡掩於水下,如雲霧披於青天。我看著如雪那失魂落魄的模樣,決定先解決當務之急——救出沈晝。“我想親自去趟紅衣島。”明宇道:“那等荒蠻之地,姐姐去做甚?”我站起身來,看向黑夜,道:“聽玄衣郎的描述,那些異族人並非奸詐之人,也不懼武力,直來直去。若拚個魚死網破,無甚意義。倒不如用些計謀,把人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