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圓房(1 / 1)

如雪高聲喊著:“沈大哥——”聲音一出,淚也下來了。她用手擦著眼淚,又看向我:“夫人——”我看著她,伸出手摸摸她的發梢,柔聲道:“你素來身上的白衫一塵不染,可你今兒襟下染了湯漬自個兒卻沒察覺,想來定是心不在焉的。”如雪低頭道:“我擔心您,擔心沈大哥,要不是雲歸死活攔著,我真的控製不住自己要拔劍衝向那什麼鬼紅衣島上去,拚出我這條命,殺它個天昏地暗!”我笑道:“傻姑娘,哪用你去殺個天昏地暗,我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嘛。”我們一行人進了客棧。雲歸遞上軟巾帕給我們拭臉拭發。明宇約莫是想逗逗如雪,拖長了聲調調侃道:“對,是好好地回來了,但是,是賣了半個沈大人回來的——”如雪抬起頭,茫然道:“賣了半個是什麼意思?”沈晝皺著眉頭,開了口:“陸將軍慎言。”他看了看如雪,又看著這飄著細雨的夜空,凝思了會子,說道:“夫人,我有重要的話跟您講。”我點了點頭。雲歸以為沈晝是要稟公事,按往常的慣例,斟了杯濃茶,送到內室。沈晝說:“夫人,不是公事,是私事。”我笑笑:“聞君此夜東林宿,聽得荷池幾番聲。今晚夜雨纏綿,便到簷下聽聽雨聲吧。”“是。”沈晝的臉上,宛如被雨洗過,凝重而清明。簷下的雨聲和著風聲,揉搓著這原本靜謐的黑夜。我似乎能預感到他跟我要說的是什麼話。沉寂半晌,沈晝艱澀地開口了:“夫人,從大章二十七年開始,我心中一直有一個朦朧的夢,夢裡的那個人,很近,又很遠。”大章二十七年。嗬。大章二十七年的乾坤殿,一襲黑金袍的沈晝深受太宗皇帝信賴,進出乾坤殿,來去自如。他冷冷地對我說:“在下曾隨家師去過苦寒之地,有幸見過雪鴞。那是一種非常聰明的鳥。它的羽毛很漂亮,可它的爪子卻很危險。陸掌事有一雙雪鴞的眼。”我喉頭一哽,擠出一個字來。“嗯。”沈晝繼續說:“我曾經想著,我一定是歡喜夢裡的這個人。她很多次都讓我驚歎。她殘酷卻善良,凶猛卻輕柔,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猛虎追於後而心不驚。天大的事,她隻是平靜地喚一聲,沈卿。”雨依舊在下。沈晝行至欄杆處,背對著我,繼續說道:“我曾有過低穀,是她拉我出來。她也有過低穀,我亦不曾離開。她被人陷害的時候,我三日未曾合眼,搜尋證據。許多的大風大浪下來,這種信任與默契固若金湯。我對情愛是懵懂的,不在意的。原配發妻去世後,我未動過再娶之念。我與她的身份決定著我們之間有無法跨越的鴻溝,這沒關係,我想著,反正,我這輩子也是打算孤身一人的,不若就這樣,陪伴她一輩子。我給自己編織了一個夢境,然後把這個夢境上了一把鎖。我以為,這份歡喜會藏在我心裡,到我死去。” 我沒有打斷他,讓他靜靜地說著。“可是當有一天,她真真切切地叫我夫君的時候,我感覺那把鎖被打開了,我走進了那個夢境,她穿著尋常婦人的衣裳,以妻子的姿態待我。那一霎,我覺得錯了,不知道是哪裡不對,反正,就是錯了。不是這樣的感覺。不是的。雖然我不諳情愛,但我亦有強烈的直覺,不對,不是的……”他搖搖頭,反複說了幾遍:“不是的,反正不是那樣的……”“我抱了她一下,那一抱又短又長,仿佛一根針紮破了我自以為是的夢境。菩薩的含義是什麼?道眾生、覺有情、大覺有情、道心眾生。為什麼菩薩到了人間,是女子的形象呢?因為眾生渴望一個美麗、慈悲、溫柔的人。她不是我心中的妻子,而是我臆想中的菩薩,她是渡我的人。渡我的得意與失意,渡我年少的莽撞和中年的寂寥,渡我仕途的浮沉,渡我人生的苦悲。我對她,是敬,非愛。”“那把鎖沒了,我明白過來了。”說到這裡,他似乎有些哽咽。“太宗皇帝臨終,在大火中所托,言猶在耳。皇家對我有知遇之恩,她對我有提攜之義。我會一輩子對她效忠,誓死不悔,可再也沒有我從前自以為是的那份歡喜了。我知道,那歡喜對於她,亦是負擔。我這番醒悟,於她,於我,都是很好的事。她依然坐在雲端,我依然跟隨著她,可我們都輕鬆了。”他仰頭看著夜空。“這番話,我本來想永遠藏在心裡,可我掙紮了很久,還是打算告訴她。我知道,她會為我高興的。”簷下的雨點似乎每一滴都落在我與沈晝這十幾年“共患難”的路途上。我輕聲說:“沈卿,謝謝你跟我講這些。可我知道,你的話還沒有講完。”他低下頭,方才那副坦然的姿態消失了。有些緊張,又有些局促。“我……在火族人逼著我行禮的時候,我腦海中莫名湧上對一個人的愧疚……那愧疚像烏雲一樣壓著我,久久不散……”我頷首,笑道:“是如雪,對嗎?”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出入敖府的時候,總發現有個小女孩躲在梨花樹後麵偷偷看我。那時候,我並不在意。如雪……總像一個小百靈一樣,沈大哥長、沈大哥短。她看見我似乎總是很羞怯……我原以為,那不過是尋常女兒家的閨閣之態。直到何烈之流夜襲乾坤殿,她毫不猶豫地替我擋了暗箭,我被驚呆了……她是那麼勇敢,那麼無畏,那麼重情重義。可那時候,我沒有想明白。我不知道我對她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感。”他那判官一樣冰冷的臉上,前所未有地柔和:“方才小船漂行在海中,涼涼的雨絲落在我的臉上,我突然無比想見到她……活生生的如雪……我生平第一次覺得,孤獨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渴望人世間瑣碎的幸福……她飛奔著跑過來叫我沈大哥那一霎,我覺得心從高處落到了原地。那種感覺很安全。我素來如活在冰窖中一般,這才明白世上為什麼有情愛這回事……情愛,大約是一種溫暖的牽掛。”我緩緩道:“沈卿,你轉過身來。”沈晝回頭。如雪站在不遠處,眼中的淚花如雨滴般晶瑩。沈晝低頭道:“你……什麼時候出來的?”“沈大哥,我都聽到了。”沈晝說:“那會子陸將軍說的是真的,我得坦白……我……我跟火族的首領行過禮,我……”他結巴了一會子,說了三個字:“對不起。”如雪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搖搖頭。“沈大哥,不用說抱歉,我知道你是被迫的。我真的不在乎。我很早很早的時候就想明白了,陪伴是世上最重要的東西。我是從鬼門關走過一圈的人,原本已經不作指望了。這輩子能聽到你說方才那些話,真的很開心。”我躡手躡腳往屋內走,欲無聲無息地退下,讓他們好好說話兒。對沈晝和如雪,我早有撮合之意,如今見水到渠成,大感欣慰。“夫人——”如雪喚我。我停住腳步。她道:“我想跟沈大哥成婚。”“這……這突然了些。眼下咱們不在上京,三媒六聘、媒妁之言、八抬大轎、納采納征、聘禮文定……皆不便……”我思索著。如雪那雪鬆一樣俏麗挺拔的身影帶著女兒家的俏麗和男兒家的英氣:“我不在乎這些。”“隻恐委屈了你。”我道。“夫人,有沈大哥的情義為聘,不委屈。”我看向沈晝,問道:“沈卿之意是?”沈晝皺眉,思索了片刻,又看了看如雪滿是堅定的麵龐,道:“依她吧。”我沉吟著。現下,她之所以決定在南巡路上嫁給沈晝,一來,是因沈晝如夢初醒的心意訴說;二來,恐也是因為想躲避上京平寧伯夫人的阻撓。如雪慣聽平寧伯夫人的話,如今要違逆她的意思,自然是想木已成舟,再告知她。我思來想去,點了點頭:“好。”夜雨催花發。沒想到,南巡路上,曆經種種,眼下,竟要辦喜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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