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詫異道:“上回聽平寧伯夫人說,你幼年養在巴蜀之地,後來送回上京,便再也未曾離開,怎麼會覺得江南熟悉呢?”如雪沉默了片刻,看著後院的花叢道:“夫人相不相信前世今生?也許我是前世來過。”我笑笑:“讓鄒伏給卜一卜。”如雪道:“我不喜歡那人,臉上寫滿了欲望。總覺得他對夫人非常諂媚,是那種油滑之臣。不知太後為何會待他如此親近。”我笑道:“耿直之人有耿直之人的用處,油滑之人有油滑之人的用處,英武之人有英武之人的用處,怯懦之人有怯懦之人的用處。《淮南子》有言,若乃人儘其才,悉用其力。我知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將他們用在妥當的地方,便好。”如雪挽著我,在張家的院子裡走著,她將頭靠在我肩上,十分親昵。“我的格局也該向夫人學學。”我輕輕碰了下她的額頭:“你呀,以後彆慣著烯兒,彆想著她是我親生的,便對她格外包容。那孩子經不起生活中一點點的不如意,這不是好事。我總為這個女兒發愁。可我每次隻要一管她,她便渾身長滿刺,紮得我心窩都疼。哎……”如雪若有所思道:“冀公主之所以敢在夫人麵前無所忌憚且在闔宮其他兄弟姐妹麵前有那麼多的優越感,無非就是因為,她知道她是夫人親生的。若想讓她有所收斂,如雪倒是有一個辦法……”“借宮人之口,悄悄告訴她,她並非夫人所生,隻是當年為了與清寧館的勢力抗衡,從宮外抱回來的。如今夫人不想聲張,不願重提舊事,便對她視如己出……”如雪看著我:“這樣一來,冀公主便不敢如此嬌縱,夫人對她的一些好,她亦會心懷感恩。隻是不知道夫人舍得嗎?”我沉吟片刻:“這個辦法倒是可以試試,尋外延內,治之宜殊,重症下猛藥,好好治一治烯兒的嬌縱。隻是,跟她傳話的人,要謹慎挑選,說話的火候、尺度都剛剛好。這件事,雲歸最合適。她伺候您的日子久,她說話烯兒信。”“嗯。”跟如雪聊幾句,心情好了些。回房睡覺,見孩子們也都躺下了。烯兒抱著一個香包,睡著了,臉上掛著甜甜的笑。雲歸說,這個香包是趙媽媽給她的,她很喜歡。這孩子啊,容易生氣,卻也好哄。心思如淺溪。我摸了摸她睡夢中的小臉,我的女兒啊,母親不企盼你做一個多麼出色優秀的人,不企盼你才華橫溢,隻希望你行止有度,通情達理,頭腦清醒,處事清明。母親會一世保你周全平安。睡了一晚,第二天,出發前往禹杭。不知趙媽媽等人勸了張潯一些什麼話,他一路都低著頭,似乎是很謹慎的樣子。再不像之前那樣,熱絡地跑過來,與孩子們說笑。 離禹杭越近,鄒伏越刻意離我近一些,仿佛想回到故裡揚眉吐氣,讓禹杭的那些官員們知曉他現在是太後身邊的“紅人”。我看透他這些小心思,但我並沒有點破,一笑了之。雖然我讓沈晝傳了話,不許當地的官員跪迎,然而他們還是做足了心思。馬車踏入禹杭的地界兒,便見四周一塵不染,官道兩旁都堆放了整整齊齊的鮮花,就連路旁的樹木,都如刀砍斧剁一般齊整。我自小生於斯長於斯,自然知道此情此景,與平日裡不同。江南的花草樹木是有靈性的,絕不會是規規矩矩,人為地讓它們規矩,便毫無生氣。雲歸笑:“現在並非春日,能弄來這麼多鮮花,倒是難為他們了,巴巴兒地想討夫人的歡喜。”明宇道:“江南富庶。嘉杭之地的官府皆肥得流油。這些對他們來說,是小事。”如雪默不作聲,低頭似乎在想些什麼。馬車一點點靠近城門,景致越來越熟悉。城門樓上,掛著兩個大大的字:禹杭。這兩個字出自前朝文人之手,字體俊逸灑脫。突然,聽得禮炮之聲響起,城門樓打開。馬車進入城門。一個紅衣官員,高喊一聲:“跪——”雲歸掀開車簾,我抱著灝兒走出去。方見街道兩旁跪滿了黑壓壓的百姓,禹杭知府和幾名當地的要人跪在前方,沈晝不知何時已來到了馬車旁邊。禮炮聲中,震耳欲聾地山呼:“聖上萬歲,太後萬歲。”我皺眉,這個禹杭知府,該死得很,明明是“太後千歲”,怎能以萬歲呼之?如此,與聖上並駕齊驅,不合規製。這人定是思量著現時是我主政,且又道聽途說以為我是個愛弄權的人,以為這樣喊,我便歡喜。我想了想,掃了一眼眾人:“大家請起。”百姓們紛紛謝恩起身。我以家常語氣笑道:“若得人間順遂事,何必千秋萬歲名?哀家隻望福壽一生,卻不盼千秋萬歲。大家莫呼萬歲,呼安康即可。”人群中笑了起來,方才那緊繃的氣氛,輕鬆了不少。片刻,眾人複又高喊著:“聖上萬歲,太後安康。”接著,我把目光落到那幾個官員身上:“哀家讓沈大人傳過旨,勿要太大的動靜,不要驚擾百姓,你們偏不聽,這一番動靜,是要置聖上與哀家於何地?回頭,金鑾殿上,言官們上諫,說南巡擾民,你們,可是罪魁。”那幾人忙跪下叩首:“太後饒恕,臣等知錯了。”我歎道:“禹杭乃哀家故鄉。哀家居於上京,時時想念,想念禹杭水土,想念一方父老。自哀家掌政之日起,便對禹杭頗為眷顧。新朝伊始,更是連免三季田賦。此次南巡,一來因為哀家的思鄉之情,二來也是為了體察民情。你們呀,身為禹杭父母官,怎生不明哀家之意,行此浮誇之舉呢?”“臣等知道了,臣等愧痛難當……”“便都罰俸三年吧。”“謝太後,太後聖明。”官員們齊聲道。街邊的百姓們目睹此舉,皆稱讚有聲。馬車徐徐從城中過,駛向西湖行宮。官員們尾隨在後。過了一會子,在馬車上,明宇悄悄跟我說:“姐姐,你瞧,那裡是從前你常常帶我去的豆腐攤,麻嬸兒年紀都那樣大了,還在出攤,身子骨可真硬朗。”掀開簾,果見一個熟悉的婦人坐在街頭。馬車到了西湖行宮。這裡早已戍衛森嚴,停了車,眾人齊刷刷地行禮。我望著這西湖行宮,感慨萬千。大章二十七年的秋天,我便是被成筠河帶到此處,從此一腳踏入宮廷的門。西湖行宮的木芙蓉還未開,打著羞澀的花苞。眾人安置好,我突然發現如雪消失了。雲歸道:“敖大人一向是個極妥當的人,怎麼一到此處,便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呢?會不會有什麼危險?”我搖搖頭:“不會是有什麼危險。你有沒有發現,這一路她都默默無語,似乎是在想心事。”我喚沈晝道:“沈卿,你去瞧瞧。”“嗯。”沈晝也頗焦急,連忙飛身出門。我站在行宮的荷池處,雲歸斟了一盞徑山茶遞上來,我喝了口茶,看著池中水,隔著十幾年的歲月悠悠,想著從前那個初到行宮的少女。禹杭的官員們稟著當地的農桑之事,我細細地聽著。稟完,我揮手,示意他們告退。末了,我喚道:“城中有一名姓段的商賈,傳他來行宮回話。”禹杭知府麵有不解,又有一絲懼色,但還是恭恭敬敬道:“遵旨。”普天下多半官員與富商勾結,他見我傳喚商賈,約莫是以為我想追究貪腐之事。其實,我是想探聽趙誌常口中的線索。他將女嬰賣給了段家。那我,就來一步一步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