灝兒看著紅鳳凰,臉紅了,扭開,不讓她捏,仿佛被眼前颯爽的女子當作小孩子是一件很窘的事。他皺眉思索了片刻,走近,施了個周全的禮數,道:“姨娘安好。”紅鳳凰看著他認真的小臉兒,本是在笑,聽得“姨娘”二字,眉梢眼角又染上霜來。她從未被這樣喚過。那種突然襲來的親情比大海上突如其來的浪頭更讓她手足無措。我知道,灝兒一定是很喜歡紅鳳凰,才肯行禮。平日裡,他對他的皇伯皇叔們還有明宇舅父,從未這樣恭敬。紅鳳凰哽咽地“噯”了一聲,轉身跑著從魚皮椅後捧出一堆奇形怪狀的東西:“毛頭,給,都給你,這是姨娘下海的時候撈的,有海貝,有魚骨,還有綠毛珊瑚,都是姨娘最喜歡的東西,你拿著玩兒。”那些都是她的寶貝。她就像一個想對人好,又不知道該如何對人好,囫圇著把自己所有的寶貝都推給對方的幼童。那些奇形怪狀的東西裡,滿滿都是她笨拙的愛。我看著眼前難得的溫馨景象,好多詞句像是在肺腑裡排好了隊,想有條理地走出來,卻又推推搡搡,打亂了隊形。鎧甲掉落一地,潰不成軍。良久,我張口道:“菜頭都告訴你了吧?”“嗯”紅鳳凰點頭。我從懷裡掏出那對原該屬於她的耳環。自上次西境女子死後,這對耳環便被我小心翼翼地保存起來,帶在身邊,時時摩挲。我不死心。我想著,有生之年,這對耳環一定能尋著真正的主人。這一日,終於來了。我指著那耳環告訴她:“你瞧,這水滴,就是我們的姓氏,水。這月亮就是你的名字,月。你是八月十五出生,所以,父親給你取名,叫水月。”我說得很輕、很慢。我指著自己耳上戴的耳環:“你的是月,我的是星。你叫水月,我是你的姐姐,水星。”紅鳳凰怔怔地握住那對耳環:“我記得這對耳環。當年,師父說她撿到我時,見我的腦袋流了許多血,似被鈍器所擊,所以,好多從前的事情,我都記得模模糊糊了,但對這對耳環印象特彆深,仿佛是我幼時非常寶貝的東西。不知怎的,就失去了。”看來,我的猜測是對的。她雖然很犟,堅持不肯吃平寧伯府的迷藥。但還是因為受傷,模糊了之前的記憶。我心裡早已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然而始終淡淡地笑著,麵無風波。“這是我們的母親找人做的,式樣是父親親手所畫,世上隻此兩對。”我將耳環親手給她戴上。那閃著清冷光澤的月,襯著她那張如月般皎潔的麵龐,如此渾然天成。這月,生來屬於她。“菜頭阿哥說,父親母親都去世了。”“嗯。”“菜頭阿哥說,他從前也是水府的人。”“嗯。” “菜頭阿哥說,你已經給水家翻案了。父親是清白的人了。”“嗯。”“菜頭阿哥說,你現在是太後,毛頭是皇帝,是坐龍廷的人。”“嗯。”她的眼中彌漫起霧氣,如同罩上一層厚厚的白紗,夜航的小船在這濃重的大霧裡失了方向,跌跌撞撞,霧輕輕地流淌著、傾瀉著,濕冷在空氣中散來。她就那麼看著我:“姐姐,走到現在這一步,你一定活得很辛苦吧。”“我過得很好。”眼淚終於爬滿了我的臉。“可我常常想起你。月兒,把你送去給趙誌常,是姐姐此生做過最後悔的決定。夜深人靜,我常常愧痛難當。我原本以為那是最妥當的去處,我原本以為趙誌常深受爹爹大恩,會妥善將你養大。可誰料他歹毒心腸,將你轉手賣人。你偌多年輾轉飄零,身世淒苦。早知如此,姐姐乞討也將你帶在身邊,死,亦死在一處。”紅鳳凰伸出手,拭去我的眼淚。她的紅衣、她臉上的紅鳳凰印記,在這間屋子兩排火把的光亮照耀下,顯得分外熱烈。“姐姐,你是從淤泥刀尖爬出來的人,紅粉中的英雄,比世上的男人還強些,怎生說出如此糊塗的話?為甚要死在一處?咱們都死了,豈不是讓仇人痛快了?姐姐你憑一己之力,扳倒仇人,如今,又為水家翻案。咱們姐妹得以團圓,豈不好嗎。”我伸手摸著她左眼下:“從前,這裡有個小痣,很小,很淡……母親說,長大了,就會消失,沒承想,現在多了一塊這麼大的疤痕……”紅鳳凰笑起來,看了一眼菜頭,眼裡閃出調皮:“嘿嘿,菜頭阿哥也這麼說,要是有那顆痣,說不定他從前就能認出我呢。”她指了指自己臉上的鳳凰:“姐姐莫要遺憾,師父對我真的很好。她疼我,教我武功,帶著我出海,將她馴化多年的坐騎都交給了我。她對我像親生女兒一般。”這時,菜頭緩緩開口了:“二小姐所言屬實。兩年前,我曾見過紅衣派前幫主紅綺雲,她是個磊落之人。待二小姐甚好。好到江湖上皆盛傳,二小姐其實是她親生的,生父乃是楚王成筠源。雖是謠言,但也足見她對二小姐的用心,才會讓世人誤會。”知道紅鳳凰的身世後,菜頭改了口,叫她“二小姐”。就如同他一直稱呼我“大小姐”一樣。我喃喃道:“紅綺雲,母親的閨名也帶一個雲字,這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菜頭道:“二小姐也不簡單,紅老幫主雖指認二小姐為首領,但在她去世後,紅衣派亦發生過奪權鬥爭,三股勢力不分上下,最終,二小姐險勝,17歲便成為紅衣派的幫主,火族的首領。”“險勝”兩個字,又讓我心疼起她來。尋常女子那個年紀該在閨中嬉戲,塗脂抹粉,對鏡梳妝,而她,卻浴血奮戰,頂起一片天。想起我初次上島時,聽她說的那句話:我紅鳳凰17歲掌管紅衣派,在江湖之中,與各色人等周旋,帶領族人出海,風裡浪裡,坎坷無數,若沒有幾分本事,早就葬身魚腹了!我抱住她。她顯然鮮少與人如此熱絡,肩膀抖了一下。她在我懷裡似乎變得很小,越來越小。她的剛強與淩厲都褪去,成了一個柔軟的孩子。長姐如母。我撫摸著她的頭發,說出我的打算:“月兒,你跟姐姐回京好嗎?”“你跟姐姐一起在宮中生活。咱們日日相伴。姐姐不會再讓你吃一點點苦,受一點點難。你若想出閣,姐姐就為你擇一門顯赫的夫婿。你若不想出閣,就一輩子跟姐姐在一起。都隨你的心意。姐姐有四個孩子,都跟你自己的孩子一樣。”她抬起頭,堅定地說:“不,姐姐。”“為什麼?”“因為我不光光是水月,我還是紅鳳凰啊。您知道我為什麼要奪權嗎?我一點也不在乎做什麼幫主、首領,而是我得完成師父的托付。我是她老人家全部的希望。也是火族眾多族人的希望。”她頓了頓,繼續說道:“師父跟我說過,她不放心將火族交給彆人。她知道,她死後,火族中一定有人想投靠官府,或是把火族引到旁門左道上去。她不願意有那樣的事情發生。她告訴我,火族要想世世代代永遠生存下去,必須擁有兩個品格,自立、自由。她當初帶著族人千裡迢迢避難至此,族人損傷大半,好不容易在此落腳。我怎麼忍心違背師父的意願呢?”她看著我臉上失落的神色,牽著我的手,行至她的魚皮椅上,與我並排坐下,勸慰道:“姐姐,我喜歡紅衣島,我放不下我的族人,我就像深水魚,離開大海,會死掉的。姐姐,水月是我的出身,可紅鳳凰卻是我的宿命。”水月是出身,紅鳳凰卻是宿命。我咂摸著這句話,長歎一聲。菜頭說道:“大小姐,宮廷遠比江湖更叵測,你不該想著帶二小姐去那裡。”一直坐在一旁靜靜玩海貝的灝兒開口道:“姨娘莫怕,我答應過你,會罩著你。若再有人敢欺負你,我定派兵剿滅。”他說得如此嚴肅。逗得紅鳳凰又大笑起來。“姐姐放心,我隻要有閒暇,便會同菜頭阿哥一起,去上京看你和毛頭,還有你其他的孩子們。”她允諾著。菜頭斟了酒,遞上來。這一晚,我們喝酒、說話,幾近天明。她跟我講海上的故事。在她口中,所有經受的苦難都不再是苦難,而是趣味橫生的妙事,說得有滋有味。她與我是這般相像。把苦釀成酒,把命運踩在腳下,在黑暗中竭力開出花。到送彆之時,她看著我和灝兒上了船,朝我揮手,大聲喊著:“姐姐,保重。”她有她割舍不下的江湖。我不舍得叫她為難。我看著她紅色的身影隨著船槳的聲音一點點遠去。那些開得如碗口大的花,散發的香氣,也漸漸從鼻端流走。魚戀江湖鳥厭籠,兩地飄零氣味同。我竟有種朦朦朧朧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