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俗婦(1 / 1)

幾日後抵京,剛安頓下來,便聽說平寧伯夫人氣病了。八月裡的上京,全然沒了暑熱,秋意四起。宮中銀杏轉黃,枝繁葉茂,在日頭底下金燦燦的,格外搶眼。梧桐似疲倦了一般,從枝頭落下,鋪了滿庭院的柔軟。小內侍們站在院子裡掃著。偶爾有南徙路過的鳥兒,將糞便拉在小內侍的肩頭,小內侍握著掃帚指著天空罵鳥,一旁的灝兒哈哈大笑,摸出彈弓,“嗖”地將鳥打下來,跟小內侍說:“賞你了。”小內侍討好地撿起鳥,口中喊著:“聖上打的鳥,好彩頭——”乾坤殿裡,我午睡初醒。枕帶秋風香,茶甌氣味長。雲歸邊給我斟茶,邊說道:“太後,沈大人被扣在平寧伯府三日了。”我抿了口茶,笑了笑:“平寧伯夫人病了。”雲歸撇了撇嘴:“哼,她能得什麼病?太後派去的張醫官晌午已經去了,約莫過會子就回宮了,到時候什麼都知道了。其實,倒不用張醫官去診脈,奴婢一掐算便知,那老婦是裝的。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多了個女婿,心裡頭憋不過這口氣。”我指著雲歸笑道:“你想的倒是明白得很。”雲歸道:“彆管她滿不滿意,太後主婚,當朝宰輔做的高堂,且已洞房,她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這婦人素來有心機,必又會在上京的權貴圈子裡扮一出苦情戲,閨女成婚,沒告訴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樣都沒有,到時候人人都會覺得哀家偏私沈晝了。”正說著,張醫官走了進來。我問道:“張大人,平寧伯夫人病情如何?”張醫官跪地稟道:“回太後的話,平寧伯夫人脈象平穩,麵色紅潤,但卻口中呼痛不止。微臣覺得甚是蹊蹺。大約是……”“無病。”張醫官低頭道:“是。”他想了想,說道:“平寧伯夫人捂著心口,說……說……”“張大人不必吞吞吐吐,儘管說就是了。”“平寧伯夫人說,事到如今,她也隻能認下,但女兒不明不白地嫁了,算是大呢,還是小呢?一想起此事,她就心痛,想求太後您,給個交代。”“好了,哀家知道了,你下去吧。”雲歸啐了一口:“她還有臉問您要交代,她大約以為,她險些殺了二小姐的事兒,還瞞得好好兒的,您還不知道吧?”“嗬,繡梅被哀家那麼一嚇唬,是不敢吭聲的。故而,消息沒有外露。她確實是不知的。”我起身,站在庭院,陽光從銀杏的罅隙灑下來,落在我的麵頰上。我笑道:“好多事兒啊,是該清算清算了。先傳五王妃進宮吧。”“是。”二公主正在院子裡踢毽子,見我招手喚她,連忙過來,問道:“母後喚兒臣何事?”“冀公主呢?”“趙媽媽帶著大姐去禦花園摘果子了。” “你怎麼不跟著一起去呢?”她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說著:“兒臣……兒臣……兒臣不想去摘果子……兒臣就想踢毽子。”我摸摸她的頭:“昔年,你的祖母,聖母薑後,也是非常喜歡踢毽子的。”她笑起來:“炘兒哪能及祖母之萬一呢。”我話頭一轉,說道:“炘兒,母後傳了五王妃進宮。”聽到“五王妃”這三字,她突然麵色大駭,一反常態。毽子“啪”地從手中掉落,身子抖如篩糠,轉身就想跑。那隻有殘缺的手趕緊縮進袖子裡。我連忙抱住她,喚道:“炘兒,你彆怕,彆怕,安靜下來。”她用手抱住頭,一聲不吭,牙齒咬著嘴唇,直至將嘴唇咬得青紫。見此情形,我便知道,五王妃對她的虐待遠遠不止像雲歸說的那樣,罰她跪在地上捧痰盂。我的麵色陰鬱下來。我拉著二公主,走進乾坤殿內。“炘兒,不必怕,母後今兒便讓你瞧瞧,母後是怎麼治她的。”一盞茶的工夫,一個頭戴王妃華冠的女人走進來。這婦人看著有三十好幾了,卻擦著少女喜用的粉胭脂,一張大臉上抹著厚厚的白粉,眉梢掃著上京最時興的式樣。身上穿著的,是上好的煙雲錦。煙雲錦本是輕軟的料子,卻偏偏要繡著大朵的花開富貴。手上,腰上,皆戴著沉甸甸的金飾。她全身上下價值不菲,卻怎麼看怎麼彆扭,沒有一絲絲的貴氣,儘是俗氣。她進了門,滿臉含笑,跪在地上,行了個大禮:“臣妾拜見太後,太後千歲。”二公主看見她的臉,又開始禁不住地抖動起來,一雙眼裡滿是恐懼。我緊緊握著她的手,讓那冰涼的掌心,一點點有了溫度。我掃了一眼地上跪著的五王妃,並不說讓她起來,隻淡淡地跟雲歸說:“怎麼五王妃哀家看著這麼眼生啊。”雲歸清了清嗓子,道:“回太後,五王妃從前隻是庶妃,五王的妾室,是沒資格進宮的,太後您,自然是沒見過啊。”“哦。”我應了聲,“那,是什麼時候扶正的呢?”跪在地上的五王妃連忙答道:“太後,臣妾今年六月扶正的,五王還特意進宮稟過您呢。”雲歸走上前去,厲聲道:“五王妃好沒規矩!太後許你說話了嗎!也不瞧瞧這是什麼地方!乾坤殿!不是五王府的後花園!”五王妃噤了聲,麵兒上委委屈屈的。她在五王府作威作福慣了,猛地受到雲歸的訓斥,有些懵。我拿起桌上的茶盞,吹了吹:“哀家怎麼不記得五王來稟過此事啊。五王做事也過於毛躁了些。先帝生前百般抬舉他,他卻不肯往那高處走,儘往低處流。”雲歸道:“太後沒允準過的事,自然是作不得數的。六月扶正,那按說還沒正式入皇家族冊,要改,還來得及……”婦人麵容失色,叩頭道:“太後開恩,太後開恩,臣妾在府中點燈熬油這些年,好不容易才……求太後開恩。”我指著二公主道:“董氏,你還認得她嗎?”她理虧地低下頭:“二……二公主。”我冷冷道:“董氏,你是董太妃的娘家遠房侄女,當年奉命入五王府為妾,你不思安分守己,好好伺候五王,卻在五王府橫行霸道,胡作非為!先帝將二公主養在五王府。二公主乃金枝玉葉,天家貴女,而你竟敢苛待於她,你是有幾條狗命,方敢膽大至此!”她麵帶諂媚之笑:“太後,臣妾是想著,想著……想著常賤人敢與您為敵,那臣妾就好好教訓她的女兒,太後,臣妾是對您一片忠心啊。您想想,臣妾自入王府,就知道您在宮中的地位,臣妾當然是偏向您這一邊的。臣妾這一顆心,時時都想對您儘忠。”我冷笑一聲。“哦?對哀家儘忠?是怎麼對哀家儘忠的啊?”她吭吭哧哧不說。我將二公主攬在懷裡,輕聲問:“炘兒,你來說說,她是怎麼對你的?”“她……她說雨天花兒淋不得,便讓兒臣用自己的肉給花擋著……她愛養貓,讓貓抓兒臣,不許兒臣躲,她在一旁笑……她用竹簽紮兒臣的殘手,說兒臣沒有手指,便用竹簽做手指吧……她說兒臣要是不聽她的,她便讓五皇伯向父皇稟報,就說兒臣病死了。父皇是不會管的。”二公主說不下去了,哽咽著,閉上眼。她仿佛身處一個噩夢之中,那噩夢綿延不絕。我終於徹底地明白了,為什麼當初她第一次進宮見到我,那樣的伶俐,那樣超乎年齡的懂事。她拚命討好我,想留在宮中。她生怕稍有閃失,我便再一次驅逐她回到五王府,受這地獄般的苦楚。我也終於明白了,她為何看向我的眼神,永遠充滿了渴望、依賴。因為我是她僅能握住的一塊浮木啊。我站起身來,走到五王妃身邊:“董氏果然是忠心啊。”她忙道:“是是是,太後說得是……”我轉過身來,猛地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這一掌迅疾、力重,她完全意想不到,呆住了,臉上頓時紅腫起來,嘴角帶著血。她伸出手來,摸了摸腮,片刻,口中吐出兩顆掉落的牙來,和著鮮血,甚是豔麗。小時候,我母親就說,我掌心帶柳葉,此類手掌,打人最疼。我本可以讓下人去做這些事,可我偏偏咽不下這口氣。二公主眼淚如雨落下。方才,她那麼害怕,都沒哭。見我打了董氏一巴掌,卻哭了。董氏挨了一掌,卻不敢喊疼。她看了看二公主,又看了看我,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不明白我為何會替仇人之女出頭。我笑著,慢悠悠地說道:“董氏,哀家說一個人,不知你認不認得。”“您說。”“王池。”這回,她的臉徹底如死灰一般。“不認識不認識,臣妾不認識。”我繼續說著:“喲,那可真不巧,怎麼他認識你,你卻不認識他呢?董氏,你再想想。哀家提醒你,鬱洲,東海鏢局……現在想起來了嗎?王池已經招了。你若死扛到底,就罪加一等。到時候,彆說是做王妃,腦袋都沒了。”我扶了扶額:“不不不,瞧哀家這記性,不是你的腦袋沒了,是全族的腦袋都沒了……”董氏嚎了起來:“太後,是平寧伯夫人,是平寧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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