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依照我預想的樣子,平靜地行進著。自聖朝打了漠北、西境那兩場仗,邊疆穩定,互市熱鬨,蠻夷來歸。百姓生活安寧,四海歸心。江南的紡織業空前發達,甚至有能工巧匠,做出“霧錦”。錦緞如雲霧,輕薄無比,披在身上,仙幻縹緲。灝兒滿三歲時,正式入尚書房讀書,老師仍舊是大儒朱先生。皇家厚待於他,他亦為皇家殫精竭慮。灝兒聰慧,書剛讀幾年,便寫得一手好文章。他的文章筆風雄健,犀利辛辣,朱先生閱後,大讚有太祖之風。烯兒褪去了從前的嬌縱,比先前穩重了好多。雖仍然跟我不是太熱絡,但看向我的眼神,沒了疏離的恨意。她理解了我的不易、操勞。每個月,她雷打不動地去皇陵探望成筠河。她一個人,不喊灝兒,也不喊炘兒。她內心似乎有一個隱蔽的世界,那個世界,隻有父親曾經抵達。她愛畫畫,慢慢地,自成風格。13歲時,宮中畫師已不能及。15歲時,所畫的觀音像被我當作國禮,賜予南境番國。南境國主歎曰:吾未見畫觀音有勝冀公主者。自我下令處死了董氏,炘兒比從前活潑了。眼中的膽怯一日日削減。她待我很親,待灝兒也很親。每日下朝之時,就見她早早站在回廊上等著。若我在朝堂上受了氣,麵有不悅之色,她便講許多俏皮的話逗我。我若批閱折子疲乏了,她便躡手躡腳走進來,給我揉揉脖子、揉揉肩。新歲開年,國宴之上,她與我十分親密,導致很多不知情的人以為,兩位公主之中,炘兒才是我親生的嫡公主。熾兒18歲那年,我做主給他娶了妻。正妃魯氏,父親是翰林院學士,文官清流。魯氏識文斷字,賢淑質樸,有書香門第之風。成家之後,為了避嫌,他自請去異地就藩,我沒有允準,而是留他在上京,為朝廷辦差。這孩子行止有度,剛硬、柔軟之間,分寸拿捏得很好,很擅長與宗室皇親打交道。我便將宗族事務這一塊都交給了他,還有上京中所有襲爵貴族的贍銀發放、日常紛爭處理等。熾兒是唯一能站在朝堂之上的親王。人人皆知我對他的恩寵。董氏見罪於我被賜死的消息,傳到五王府,五王當即嚇暈了過去,生恐牽涉自己。待醒來之後,連忙進宮請求見我,入了乾坤殿的門,便雙腿發抖,癱在地上,連滾帶爬,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說著對我的敬畏和忠心。我笑笑,略安撫了一下他,末了,說了句:“老五,你該正經娶門親啦。”我原本想的,是將雲歸許配給他。畢竟,巧雲的孩子一直以“義子”的身份養在五王府,那是雲歸的親侄兒。若雲歸能做五王妃,可以親力親為照顧侄兒。且,五王,雖說窩囊了些,但品性並不壞,好歹是鳳子龍孫、正經王爺啊,這對於雲歸亦是很不錯的歸宿。 五王如此懼怕我,我做主讓雲歸做正室,他絕不敢多言。雲歸進王府,能改貴籍。可當我對雲歸說了這個想法時,雲歸連連搖頭,長跪不起。她眼中含淚道:“太後,奴婢真的不是玩笑,奴婢一直都說願意一輩子陪著您,終身不想嫁人,這就是奴婢最想要的圓滿。人各有誌,您就成全了奴婢吧。”我長歎一聲,隻得允她。另為五王擇了一個官家女子做了正妻。順康二年初秋,如雪生下一名女嬰。說來也巧,本來,她從有孕之後,便沒有在我身邊辦差了。但那天,她剛好進宮看我。離醫官預測的產日還差著半個多月。沒想到,灝兒那日不小心撞了如雪一下,撞得並不重,很輕。如雪卻突然動了胎氣,腹痛不止。我連忙命人傳醫官來,醫官還沒趕到,如雪便在乾坤殿把孩子生下來了。孩子由宮人抱出來後,灝兒忙湊上前去看熱鬨。他驚奇地喊著:“母後,孤一看她,她便睜開了眼!”我笑:“嬰孩生下來,本是不會這麼快就睜眼的。你看她,她就睜眼了,說明這孩子跟皇家有緣。”我親自為如雪的女兒取名沈清歡。風落芙蓉畫扇閒,浮生難得是清歡。乾坤殿出生,太後賜名,這一切都似乎在向天下人宣告著這個女嬰不同尋常的尊貴。沈晝中年得女,歡喜異常,那張萬年寒冰不化的判官臉上,竟有了笑容。沈府連著七日大宴。沈晝喝得酩酊大醉。如雪生下第一個孩子沒兩年,又連著生了兩個男孩:沈宗、沈得。沈府一下子便人丁興旺起來。上上下下對如雪無比敬重。成了三個孩子母親的如雪依舊常常進宮。她視我為娘家長姊,非常依戀。當初跟敖夫人一起謀事的王池被我下令秘密處死了。敖老婦人越發謹小慎微。這些年,她對沈晝的不滿漸漸消弭,她非常疼愛如雪生的三個孩子,不亞血親。她尤其疼愛的是清歡,總說她是世上最可心的小人兒,文墨之慧,更勝如雪當年。明宇一直不肯娶妻,我起初每隔一陣子,便勸他一回。後來便索性隨他了。他幾乎每日都會進宮見我。有事的時候,奏事。無事的時候,隻靜靜地看著我。有時候,我們一起在禦花園裡走走。春天的時候,杏花落在肩頭;夏天的時候,聽蟬在枝頭鳴唱;秋天的時候,梧桐在風中飛舞;冬天的時候,雪花紛紛揚揚。每月的初一、十五,是宮裡的宮人內侍可以出宮的日子。明宇會偷偷帶著我一起溜出宮,做平民打扮,吃尋常的吃食,看雜耍人賣藝,感受熱熱鬨鬨的人間煙火。朝政、軍政上,他一直為我保駕護航。多年的曆練,他已手握重權,辦事越發老辣,成了朝政、軍政第一要人。就連朝中的一品、封疆大吏、藩王等,也恭恭敬敬地稱他一聲:明公。我曾問:“明宇,你已經是朝堂上權力最大的人了,可你似乎總隱隱麵有愁容,你還想得到什麼呢?”他背對著我,長久沉默。等他轉過身來的時候,卻是笑著的。他說:“姐姐,我沒有什麼想要的了,我已經得到了世間最好的了。”嗬,什麼是最好的呢?有一年,我的生辰宴上,他吃醉了酒,離了席,坐在禦湖邊。我輕輕走過去,他以為沒人,他對著水麵喃喃道:“這一生,我想得到的,從未得到。”他年逾三十,不娶妻,孤身一人。偌大的將軍府,沒有女主人。我似乎明白他最想得到的是什麼。可念頭剛一襲上來,我便深深覺得,那是錯的,趕緊像熄滅微弱火光一樣,碾滅那個念頭。我是聖朝的太後,我的兒子是君上,他還那麼小,不能親政,我就像一個代夫家管家的主婦,我肩有重任,且這重任關乎天下、關乎社稷、關乎眾生,我怎能離開?若我不在,會湧起多少有歹念的人?這九州會亂成什麼樣子?天下又有幾人稱孤、幾人稱王?世俗不允許我這麼做,責任更不允許我這麼做。站在高處久了,我一直以來,都活得太清醒。我假裝沒有聽到明宇的自言自語,轉身離開了。紅鳳凰年年都會和菜頭一起到上京看我,帶來許多島上的瓜果和她下海捕撈的奇奇怪怪的玩意兒。灝兒非常喜歡她,也喜歡她帶來的東西。每次都將姨娘來京的日子當作喜慶的節日。他煞費苦心,給紅鳳凰一個封號“南國夫人”,每年命人送許多珠寶去島上。紅鳳凰笑著摸摸他的臉:“我毛頭是個仁義孩子。”她這些年也沒閒著,據菜頭說,紅衣派似乎發展得越來越好,火族越來越壯大。“二小姐是個要強的人。”菜頭說。自從菜頭知道紅鳳凰便是水月後,對她就跟當初對我一樣忠心耿耿。他們似乎走動得頗頻繁。從紅鳳凰口中,我了解到菜頭的另一麵,我所不熟悉的另一麵。“菜頭阿哥是大英雄,江湖之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行蹤神秘,劫富濟貧,憐老惜弱,施恩不圖報,朋友遍天下。好多人都很崇拜他。菜頭阿哥是個真正頂天立地的男人……”她興致勃勃地說著。轉而,她突然問我:“姐姐,南飛是誰?”我心中那種隱隱的預感,越發強烈。“南飛,是從前姐姐身邊的掌事宮女,姐姐的知心人。”“她現在哪裡?菜頭阿哥說,他欠她一份情。”她低著頭。“南飛,她已經故去了。”紅鳳凰複又抬起頭來,看著我:“姐姐,南飛是一個怎樣的人?”“她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女子。”紅鳳凰便不吭聲了。順康六年,張潯中了狀元。跨馬遊街。順康八年,張潯做了鴻臚寺卿。順康九年,做了按察使司。一路累遷,甚是通暢。孩子們慢慢地大了。烯兒、炘兒、灝兒,還有養在乾坤殿的小阿南。眨眼間,十二年過去了。禮樂聲起,順康十三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