炘兒踏著夕陽走進來,細碎的光影落在她的眼睫上、臉龐上。此刻的她,就像畫中的女子。她徐徐走進來,跪在灝兒麵前。灝兒忙道:“二皇姐怎生向孤行此大禮,快快起來。”灝兒小時候,炘兒常抱著他,哄他睡覺,陪他玩彈弓刀。炘兒比烯兒會照顧人,也比烯兒對弟弟更關切,陪伴弟弟的時間更多。故而,他們姐弟倆的感情一直是兄弟姐妹中最親密的。灝兒對炘兒也是最上心的。每逢宮中有什麼好事,都恐漏了二皇姐。就連年節宴飲的位置,灝兒也特意叮囑內廷監把二皇姐安排得離他近一些。炘兒並不起身,而是看我,緩緩道:“母後曾答應過兒臣,不拘看上了哪家的兒郎,隻管告知母後,母後下旨,選其為駙馬。”我點點頭。炘兒這個年紀,本該早已談婚論嫁,但因從前長姊遲遲未嫁之故,不尷不尬地耽誤了兩三年,我心中對她有愧,總想著給她尋一個好姻緣,讓她稱心如意,可她一直沒有張口。如今,她對天啟有意,我倒不能隨意做這個主。與番邦聯姻不僅是公主的姻緣之事,更是國家大事。聖朝自開國以來,曆經四朝,從未有公主和親的舊例。我想,這也正是炘兒向灝兒行此大禮的緣故。果然,她看著灝兒柔和一笑:“聖上,若是尋常的駙馬,得母後慈諭便可。可臣姐心儀之人,並非中原兒郎,而是漠北的使者天啟。”灝兒看了看炘兒,又看了看我。炘兒道:“懇請聖上成全。”灝兒沉聲道:“二皇姐,你是心甘情願的嗎,還是……”他語調愈發嚴肅起來:“望皇姐以自身安樂幸福為慮,勿要為國事憂。聖朝的公主無須因邊境之患尚蠻夷之邦。孤雖不若太祖之英武,亦不懼兵戈之事。”炘兒搖頭:“聖上,臣姐愚鈍,哪思得國家大事?不過是女兒家心懷,願得一可心之人,日出日暮,喜樂終老。聖朝貴家公子雖多,可他們在意的皆是皇家女的身份,他們關心臣姐與母後的關係,與聖上您的關係。他們想做的,不過是駙馬而已。可天啟,他並不在意這些,他與臣姐看一樣的書,有無窮無儘的體己話可說。他不在乎做不做駙馬,他想做的,是成炘的夫君。”她伸出自己那隻殘手,笑了笑:“母後,聖上,你們知道嗎?人的眼神是最真實、最無從隱瞞的。昔日宮宴、賞花會上,成炘見到那麼多男子,他們看到這隻殘手,眼中皆有獵奇驚詫之色。就連張潯,他雖欣賞兒臣,但看兒臣的眼神中,亦帶有憐憫之色。成炘害怕那樣的眼神。身體有殘,非己之願。成炘從小就害怕自己與旁人有什麼不同。隻有天啟沒有。他是真的不在意。丁香枝上,豆蔻梢頭。他的愛慕,是發自肺腑的。成炘感受得到。” 灝兒起身,扶起她。“二皇姐,孤隻是想讓你過得快樂,怕你受委屈,才欲攔阻。既然你與那漠北王子是兩相情願,孤允了便是。”成炘欲行禮謝恩,被灝兒拉住:“二皇姐莫要如此,孤的心,還跟小時候一樣,不會同二皇姐生分。”炘兒粲然一笑。又轉頭看向我:“母後,聖上允了。”我百感交集地點點頭。順康十三年六月初六,聖旨下。“今有漠北王子天啟,漠北王之子,上奏本請求與天家公主和親,孤思慮再三,為與漠北世代友好之念,允此請奏。仰承上聖皇太後慈諭,將孤之皇姊,聖朝安公主成炘,配於天啟,為漠北王妃。從今後,漠北仍為聖朝之附屬,親密友好,年年進奉照舊。聖朝送親禮隊由孤之堂兄峪王成熾帶領,連同孤之親賜皇室嫁妝珠寶、金銀、綢緞數百箱,七月下旬由上京出發,預計八月中旬可達漠北王帳。望天啟與孤之皇姊琴瑟和弦,共譜聯姻佳話。欽此。”聯姻的聖旨下來之後,天啟返回大漠做迎娶炘兒的準備。明宇騎馬送他到上京遠郊的斷雁山。六月裡,熱得很。乾坤殿內,內廷監管事著人抬進來一盆冰。雲歸一邊替我打扇一邊笑道:“太後您說,陸將軍會不會一去不返,跟著小王子回了大漠,再也不來中原?”我笑笑,淡淡道:“不管明宇如何選擇,哀家都不意外。”我話音剛落,明宇就走了進來。他進門就嚷著熱。“雲歸,倒杯冷茶來!那斷雁山的日頭,真像是要把人烤熟似的!”雲歸笑:“陸將軍都是做父親的人了,一來太後這裡,還跟孩子一樣。”冷茶端上來。雲歸煞有其事道:“奴婢剛剛還跟太後說,陸將軍有可能不回來了。”本是調侃,明宇卻認真道:“怎麼可能不回來。我始終是要陪著姐姐的。姐姐在哪兒,我就在哪兒。”這句話,在禹杭的時候他說過。長樂五年,初入上京的時候他亦說過。現今,他依然這麼說。“姐姐。”明宇喚我,“方才,在斷雁山,我看到塔娜了。”“嗯。”“她說,謝謝你,以這對兒女姻緣促成聖朝與漠北邦交的友好,是最圓滿不過的了。況且,兩個孩子,還是真心互相愛慕的。如此,邊境無患矣。”我輕聲道:“漠北王客氣了。長長久久的睦鄰友好,亦是聖朝之心願。”“姐姐。”他低下頭。我瞧著他:“明宇,當年之事……”“塔娜說,當年是老漠北王擅自下藥,做錯在先。送我離開漠北之時,她亦不知自己有孕。擁有天啟,是意外。非我之錯。她說,男女之事,本就應該隨自己的心意。情出自願,事過隨風。她愛了一場,不後悔,亦不怪我。她跟原來一樣,希望我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我歎道:“塔娜真坦**,女中英傑。明宇,你知道有天啟之後,為何沒想過去漠北生活呢?”明宇沉默了一會子,方說道:“我不會做違背自己心意的事。塔娜亦不希望這樣。愧歉是一回事,愛卻是另一回事。塔娜要的不是將就,從來都不是。姐姐,行伍之人,剛強而單純,愛一個人,就是一輩子,不會變通,也不懂變通。”喝完了涼茶,明宇便轉身去了。他前腳走,熾兒便進來了。自從他成親之後,開府立院,為了避嫌,很少進宮來。但,他與我的親密依舊。“兒向母後請安。”我笑:“熾兒,你是送親的大舅兄,這回,要送你妹妹去漠北了。”他笑道:“炘兒這夫君,兒見過,相貌英俊,身手不凡,對中原文化懂得亦頗多。炘兒得此佳婿,乃皇家之福,母後之福,朝廷之福。”“接下來,便是灝兒了。”熾兒道:“聖上的中宮人選,想必母後早有決斷。”我點頭道:“嗯,有了。便是沈家的小清歡。”熾兒道:“確是好姻緣。沈大人乃朝廷股肱之臣,敖統領數十年來負責宮廷禁衛,其母敖大人是母後您從前的貼身女官。甚好,甚好。母後這樣的安排再好不過。”不知為何,熾兒的這番話猛然提醒了我另一層意思。或許,旁的人自然而然也是這麼聯想的。沈晝、敖羽、如雪,確實都是我一手提拔、信賴的近臣。灝兒會往這層意思想嗎?盆裡的冰在扇子的扇動下,冒出一股股的冷氣,盛夏的大殿,清涼怡人。我慢悠悠道:“熾兒,你久在京中,可有什麼有趣的故事,說與哀家聽聽?”熾兒想了想,道:“京中流傳,倒是有件挺稀罕的事,說給母後解悶兒。聽人說,戶部侍郎鄒伏鄒大人家,連續數月以來,每日卯時,有彩鳥自東南飛來,鳴唱數聲離去。據說,一開始,驚著了打更的人。後來,便見怪不怪了。”“哦?”我將手中的茶盞放回桌邊。“是什麼樣的彩鳥?”“兒說不好,但百姓們皆傳得有鼻子有眼的。”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嗬。倒是唱得一出好戲。我想了想,心內有了主意。熾兒走後,晚間,我命人將阿南叫了過來。她依舊是恭恭敬敬的模樣,行了禮,喚了聲:“太後。”我笑笑,歪在榻上:“阿南,你在這乾坤殿十二年了吧?”“回太後,是。”“你在哀家跟前兒久了,就跟哀家自個兒的孩子一樣。如今二公主有了歸宿,哀家想為你尋個好人家兒。”我瞧著她,鄭重道:“威遠將軍家的獨子向顯榮,家學淵源,一身好武藝,你覺得如何?”她低下頭:“阿南萬事聽太後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