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宇走後,我驀然覺得整個上京都空了起來。這樣的感覺,鮮少有過。我不是第一次送他出征了。這些年,大大小小的亂子,內憂、外患,他一次次地穿著盔甲、跨上馬、提上長槍,衝了出去。唯獨這一次,我總覺得不安。我看著他消失在我眼前,馬蹄踐踏起的塵埃也一點點散去,心裡就像是一口漾著水波的深井,突然就乾涸了。九月到了末尾,一腳邁入十月。上京的十月秋色迷離,落紅如雨。白霜染遍了角角落落的花草。“雲歸,不知是不是哀家上了年歲,越來越愛憂心。這次送明宇走,總怕他回不來似的。”我低頭說著。雲歸忙道:“怎麼會呢!太後您想多了!陸將軍他那般英武,連漠北騎兵、幽州邊防精銳這些都擋得過,怎會在南境出事?太後您隻管賞花飲酒,過不了多時,陸將軍便會騎著高頭大馬,勝利回京了。”我心不在焉地笑笑:“但願如此。”銅爐上溫著酒。花瓣落在酒壺上。我倒了杯酒,一飲而儘。不知不覺,喝了半晌。醉意襲上來,倦意也來了。我靠在躺椅上睡著了。夢裡也是一樣的落花飄飛。明宇穿著少年時的袍子,半截身子卻埋在草叢裡。他衝我笑。那笑容如往昔般英武而乾淨。“姐姐,我要走了。心內不舍,特來辭你。”“明宇,你不是在南境打仗嗎,還要去哪裡?”“姐姐,若我不能護你,還留在你身邊做什麼?”他的口氣裡有幾許寂寥,幾許無奈。他一點點地隱入草叢裡。我大聲喊著:“明宇!明宇!”那種驚惶的感覺包圍住我。我從夢中醒來,大口大口地喘氣。手中握著的酒杯冰冰涼涼的。雲歸看著我笑,仿佛有喜事一般。“太後,您是太惦記陸將軍了,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方才有消息遞進來,說是陸將軍突襲成功,首戰告捷啊!”宮人侍衛們皆跪下來:“太後大喜,天佑聖朝。”“勝了……勝了……”雖是好消息,我卻難以從夢境中悵然的心緒中脫離。雲歸遞了熱帕子來,我擦了擦臉。“雲歸,將阿南喚來。”“是。”也該找她談談了。須臾,阿南過來了。仍舊是一身素衣,頭戴卦簽。從所謂的“天有預警”以來,灝兒對她的關注比從前多了好些。好些宮人們傳著話,為何太後剛給阿南小姐定了親,就發生那麼多怪事情?太常口中的“鳳命之人移星”不是阿南小姐還會是誰?至萬壽節的“龍鳳呈祥”,宮中的這種議論到達頂峰。可不管旁人說什麼,阿南仍舊是一副淡然的模樣,仿佛事不關己似的。她如常早晚請安、啃那些晦澀的古書,每月一次回鄒家探親也不曾落下。她從不與誰多言一句,也不與誰熱絡。灝兒喚她,她應聲。灝兒不喚她,她亦不去煩擾。她懂分寸,也知進退。 我瞧著她,淡淡道:“清歡病了,你可知道?”“回太後,阿南知道。阿南想去沈府探望,可沈大人和敖大人皆說清歡如今病著,不想見人。”我語氣凝重起來:“清歡是因何而病,你知道嗎?”阿南不作聲。“阿南,你不覺得你近來跟聖上走得有些太近了嗎。”我意味深長道。自從得知灝兒有立阿南為後的念頭後,我一直像是有一口氣在胸中難平。本身就有毒奶糕的事積壓著,雖無證據,但我對她已存了幾分成見。再加之我為她指婚後,發生的種種,我愈發覺得她為了得到後位做了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和清歡的傷心相比較,她的淡然顯得有些紮眼。阿南聽了我的話,跪了下來:“太後厚待阿南,阿南的人、阿南的心,都是皇家的。”她說的,倒讓人挑不出錯來。現時,我若將她逼緊了,再出什麼奇事,“天怒人怨”,灝兒便會怪到我的頭上。我撚著一枚落花的花瓣道:“阿南,你父親是怎麼死的?”鄒伏曾經講過,鄒付有一子,早逝,隻留下阿南這個孩子。她低下頭:“父親離世時,阿南尚幼,聽叔祖父說,父親是病逝的。”“哦?什麼病?”“咳疾。”“哀家常聽人言,知天意傷陰騭。哀家曾讓你叔祖父卜一卜他自己的未來,他說,卜卦之人,有兩不測,一是無事不測,二是不可妄測。卦越算越淺,命越算越薄。你父親那麼早便死了,是否是算了不該算的?”阿南低頭道:“阿南不知。”我笑了笑:“哀家信這世上有許多方術、道術,乃至五花八門的民間秘術。但哀家亦信,行非常之術,薄命而傷福。若行術之人算到自己的結局,興許,便不會那麼做了。”她怔了怔。“太後說得太深奧了,阿南不明。”“現在不明,不要緊。日後,便明了。”庭院中的秋菊開到了濃處。香味乘著風在宮廷漂浮。我問道:“阿南,哀家曾讓你卜卦,你說紅梅做伴,人間清歡,亥卯一對,佳偶天成,句句意指清歡,現時,你倒是說說,這卦準嗎?”她不說此卦對錯,隻磕頭道:“請太後饒恕阿南淺薄魯鈍。”這句話,她卜卦那天亦說過。隔了近一年,同樣的話聽來,卻是不同的味道。“當初,哀家說過了,卜得準,日後哀家賞你;卜得不準,哀家也不怪你。罷了,你去吧。”我看著她的眼睛:“人活一世,惜福要緊。”“是。”她恭恭敬敬道。待她走後,我忽然想著,她這卦倒不一定是錯的。她居於乾坤殿,不正是與紅梅做伴嗎?至於清歡,不一定是名字,亦可指清雅恬適之樂。亥卯一對就更耐人尋味了。熾兒說過“鄒伏大人家出了奇事,每日卯時,有彩鳥從東南飛來。”為何是卯時?因阿南是卯時所生。而我當年剛生完灝兒,便聽見雞人報“子時了”。灝兒是亥時的末尾、與子時交接的時刻出生的。亥卯一對,佳偶天成,指的是灝兒和阿南。而我當初,以為亥卯指的是年庚。灝兒屬相是豬,豬為亥;清歡屬相是兔,兔為卯。她用了“紅梅”“清歡”這些極易讓人混淆的字眼。其實,她口中的中宮之人,一直是她自己。她從始至終都是神秘的。似有跡可循,又無從琢磨。我因為花間一夢,始終心裡像是壓了塊石頭。到了晚間,卻又發生了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事。灝兒來尚書房,說有話與我說。我以為他要跟我說大婚一事,卻不承想他張口的,卻是有關明宇。“母後,有些話,孤一直不想說。一來,是為了母後的體麵、聖朝的體麵、孤的體麵;二來,是孤寧願相信有些話是捕風捉影,並非實情。母後,孤是您的兒子,不想同旁人一般揣測您,可是……”我一頭霧水:“灝兒,你在說什麼?什麼體麵?什麼揣測?”灝兒眼睛紅紅的,有憤怒,有傷心。“母後,您如何對得起父皇的在天之靈!他那麼信任您!將一切都交給您!您卻做出這樣的事情。您是太後,是天下之母,您為什麼不約束自己的德行?”我一巴掌重重打在他的臉上,冷冷說道:“要為人君,先為人子。這難道就是你跟母後說話的態度?”他用袖口抹去嘴角的血跡,緩緩從懷裡摸出一張信箋。“這信函是從南境送來的。原本是給您的,被人誤送到了孤的手中。這是舅父寫給您的。孤看了裡麵的內容。母後……”我看著他。“母後,您與舅父有私。”他竭力地壓製著自己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