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晝到萱瑞殿向我稟告這些事的時候,我正在用金簪撥弄著手爐裡的炭火。越撥弄越旺,越撥弄越旺。一股股的熱氣從手爐往外湧。沈晝道:“太後怎麼看這件事?”我沒抬眼:“中宮那邊有什麼動靜?”沈晝道:“中宮那邊,什麼動靜都沒有。”我沉吟道:“現在看來,鄒家那丫頭跟鄒伏並不是一條心。”頓了頓,我仰頭笑道:“或許,那丫頭從來都跟鄒伏不是一條心。她比哀家想象的要聰明得多。”沈晝微微怔了怔,低下了頭,似是在想著什麼。這宮牆裡,曆朝曆代,年年歲歲,風波幾時平息過呢?沒有過人的智謀,在這風波中,恐怕連保全自身都很難,更彆提光耀門楣了。中宮,是耀眼輝煌的所在,亦是風波的中心。雲歸端了盞無量茶遞給我。我接過,瞧著外頭白茫茫的一片,似想起了什麼,問道:“威遠將軍可有什麼不光彩的暗底子?”沈晝歎道:“太後真是料事如神。威遠將軍素來駐兵雲貴,雲貴與南境接壤。自陸將軍失蹤以後,微臣一直命玄離閣的兄弟們找尋其蹤跡。他們沒找到陸將軍,卻查出點意外。早先阿羅伽還未跟聖朝開戰的時候,曾暗中送了大量銀錢到向府,隻要求威遠將軍對邊境的屯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致後來,釀成禍患。太後您想想,若非有內鬼,聖朝與南境兵力相差如此懸殊,何至於兩敗俱傷?陸將軍在玉門關外都尚能保全,何以在南境就折了一條腿?”我握緊了茶盞,手上起了青筋。“原來如此。看來,灝兒並非白白選了他做炮灰。原本,哀家還覺得有些可惜。現在看來,他跟鄒伏一樣,自作孽,不可活。”沈晝道:“阿羅伽此前休養生息十數載,南境很是有些實力,故而出手頗為大方。這老向雖然打仗很有兩把刷子,但骨子裡是個貪財的人。從他給兒子取的名字便能看出來。那向家的公子叫向顯榮,可不就是顯赫發達、榮華富貴嗎?想來老向入軍營並非是為保家衛國,而是為出人頭地。”“想出人頭地,無可厚非。但武將失了大義,乃國之恥辱。”我喝了口茶,麵色冷然道。沈晝道:“威遠將軍與阿羅伽勾結的事,做得極隱蔽,瞞過了所有人,包括他近旁的副將和跟他一起戍邊的袍澤。微臣不得不佩服聖上,他年紀尚輕,情報獲取得竟比玄離閣還快,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培植的勢力?微臣想不通。”“情報這些,倒也罷了。沈卿,你想想,灝兒剛剛掌政,若是抖摟出威遠將軍與敵軍暗通款曲,豈不是讓眾番邦笑話?難道少主天命不佑,才有此叛臣?軍營有失,乃江山不穩。總歸是傷著聖上的體麵、聖朝的體麵。灝兒如此做,一舉三得,既可借武將之手除去鄒伏,亦可讓武將們警醒,又顧全了體統。這是大局之觀啊。” 我舒了口氣。沈晝俯身道:“得子如此,太後亦感欣慰。”我眼前似乎浮現當日誕下灝兒的情景。有紫雲現於乾坤殿,花香襲來。或許,這個兒子,是我此生身為皇家婦,對太宗皇帝、對成筠河、對聖朝,最妥帖圓滿的交代。順康十四年正月初八,太師朱啟卒於京西府中,享年八十有一,壽終正寢。天子以“尊師”故,親自前往朱府,扶棺歎曰:“朱先生一生效忠皇家,諡號文忠,厚葬之。”他在朱先生的靈堂見到了奔喪而來的平王和平王妃。在平王向他行禮前,他先開口道:“七皇叔,這一向裡在封地可好啊?”安平受寵若驚,忙道:“多謝聖上關心,還好,還好。”灝兒溫和道:“血脈至親,七皇叔不必如此拘謹。”灝兒對朱先生的追封,以及在朱先生靈堂對平王的禮遇很快就傳遍了上京。人人皆道天子知禮數,尊師重道,且待長輩有禮。少年天子,讚譽日盛。順康十四年元宵,收到威遠將軍耳朵的武將們給鄒伏下了個帖子,其中滿是恭維和賠禮,說在上京最好的酒樓花滿樓置了一桌酒席,請其無論如何要賞光前來。是日晚,上京燈火如晝。街道上百姓摩肩接踵,人聲鼎沸。鄒伏大搖大擺走入花滿樓。他以為武將們是畏懼他身後的聖上,真的向他低頭了。他享受著入仕數十年來未曾享受過的虛榮。可誰知:富貴末路入黃泉,花滿樓是閻羅殿。筵席非常豐盛。武將們特意為鄒伏準備了許多禹杭菜。他們甚至親自起身,充當仆役,為清平公布菜。鎮南將軍笑道:“此前是吾等失禮,望清平公莫怪。”鄒伏瞟了他一眼,擺擺手:“罷了罷了,本官大人不記小人過,恕了爾等。日後有眼色一些,朝堂不是戰場,不是刀槍直來直去。本官知道你們都頗有戰功,可現在不是太後執政的時候。太後還政給了聖上。那金鑾殿上坐著的,是新主子。你們哪,得有眼色!”“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吾等胸無點墨,不識時務,日後必唯清平公馬首是瞻。”武將們點頭哈腰。突然,鄒伏捂著肚子,問家丁道:“茅坑在哪兒?本官要如廁!”說完,便急匆匆地小跑出去。他剛一走,武將們哈哈大笑。鎮南將軍道:“老小子!賊囊球!欺人太甚!割了老向的耳朵,還要向我們示威。當我們這些武人是好欺的?這下子看他不拉個十天半月,拉虛了他,最好是拉得他半個月下不來床!”一旁的另一個武將略有些憂心道:“這瀉藥不會傷了他的性命吧?若果真是,咱們在聖上那兒不好交代啊。”鎮南將軍道:“放心吧,藥是我親自去胡人那裡配的,我肚裡有分寸,肯定不會給咱們找麻煩。那藥隻會讓他不停地腹瀉,但不會要他的命。就算聖上追究起來,咱們隻說,鄒大人見了故鄉美味,一時貪嘴,傷了腸胃。咱們反正是好意請他來赴宴的。”這廂,武將們繼續吃喝。然而,過去了一個時辰,還不見鄒伏回來。武將們心裡開始有點犯虛。鎮南將軍吩咐手下:“去茅坑裡瞧瞧那老小子如何了?”手下答應著便去了。不多時,茅坑裡傳來尖叫聲“啊——”手下麵色蒼白、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回稟:“將軍,大事不好了!”鎮南將軍見手下那副樣子,厲聲嗬斥道:“跟著老子這麼久,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出了什麼事,直接說就是!”手下道:“清平公雙目紫脹,死在茅坑了——”“什麼?!”在場的所有武將都坐起身來,齊聲驚道。完了,人死了,出了大亂子了。“老胡,你可把我們坑慘了!他好歹是個公爵,半個國丈,咱們原本是玩玩鬨鬨,捉弄他一下就行了,怎麼能讓他死呢!宴席是咱們一起設的,帖子是咱們一起下的,這下子咱們一個都跑不掉了!”武將們跺著腳。鎮南將軍搖頭道:“老子也沒想讓他死啊!那藥我是親眼看著胡人配的啊,我叮囑了好幾遍,說劑量要穩,彆傷了性命。誰知道會這樣啊!”花滿樓出了人命,且不是尋常的人命。酒樓商賈不敢擔責,連忙著人報了官。不多時,京兆官兵層層圍住了花滿樓。鄒伏的屍體擺在地上,口吐白沫,麵目猙獰,明顯是中毒之狀。消息傳到宮廷。聖上得知後,大驚:“哦?竟有此事?”遂伏案泣之:“孤的心腹重臣,孤的半個國丈啊。”眾人見此,皆歎君王重情重義。“孤要親往京兆府審理此案。”一炷香的工夫,聖駕到了京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