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灝咂摸著“東南”兩字,以食指和中指輕輕叩著桌案。東南有女,命中帶煞。明君之母,可擋大劫。那女子究竟是何人?他思索片刻後,向跪在地上的餘苳說道:“宮中安平觀,乃皇祖時所建。皇祖有慕道之心,憐恤蒼生。你既治好了詵兒的夜啼症,算是與皇家有緣。便留在安平觀,為皇家祈福吧。”餘苳叩頭道:“多謝聖上隆恩。”漢自武帝頗好方術,天下懷協道藝之士,莫不負策抵掌,順風而屆焉。故而,成灝雖覺得餘苳似有幾分本事,想留他在宮中,但又不願讓臣下認為他如今生出了依賴方士之心。於是,便以“為皇家祈福”之名,留下他。安平觀。天下安平多草草,何當化局為明鏡。餘苳這回,順理成章地留在了安平觀。送他去安平觀的路上,小舟意味深長道:“餘法師您才從天牢裡出來,便被聖上留在安平觀了。為皇家祈福是天大的體麵。餘法師好大的能耐。”餘苳頷首。小舟又道:“奴才聽說,從前太宗皇帝在的時候,住在安平觀的是國師方常。風光得了不得,就連朝中好些手持玉笏的大臣都上趕著巴結他呢。後來不知怎的,便逃之夭夭了。嘖嘖嘖。世事無常啊。”餘苳淡淡笑笑,並不言語。小舟斂了口。他在聖上身邊十餘年,直覺不喜這方士,總覺得他的眉眼之間有諂媚之氣。這廂,成灝坐在乾坤殿內,喚來內廷監掌事。“後宮諸人,有誰是東南籍貫?”內廷監掌事嫻熟答道:“皇後娘娘,祖籍禹杭,偏屬吳越東南。還有——”“還有誰?”“還有聖上您新封的忠才人,祖籍閩越,亦屬東南。”宮中後妃的年庚、生辰、籍貫,皆在內廷監備案之中。“忠才人……”成灝兀地想起什麼,問道:“忠才人年庚幾何?”“回聖上,忠才人虛歲十五,肖虎。”虎在民間亦被稱作大貓,鼠畏貓。成灝臉上的笑意微微停住了一霎,他朝內廷監掌事揮揮手:“下去吧。”“是。”他起身,推開窗,晚間薄霧清涼。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方士的話,不可儘信,但成灝還是想試試。仿佛冥冥之中,給未知的去路鍍上一層玄學的光,多了一重穩妥。當晚,成灝便去了煙雲館。在宮中醫官的精心護理下,小嬋的傷已然好了許多。她穿著才人規製的宮裝出來接駕,滿臉的欣喜與忐忑。成灝走入殿內,見桌上有一個正在縫製的肚兜。肚兜上繡著花開富貴,針腳細膩,繡工甚好。小嬋見聖上看肚兜,便道:“這是臣妾給詵皇子縫的肚兜,從詵皇子落地,便是臣妾給他縫製貼身衣物,交予旁人,臣妾不放心。” 成灝淡淡地笑了笑:“你倒時時不忘舊主,果然是個忠義女子。”小嬋俯身道:“聖上謬讚,臣妾能為詵皇子做些事情,是臣妾的福氣。”成灝坐下,小嬋伺候他梳洗。她知好歹,懂分寸,處處熨帖。伺候聖駕這一晚,她極儘周到之能事。但成灝半夢半醒之間,隱隱約約聽到幾聲耗子的吱吱叫,斷斷續續的。待他定神想細聽時,卻又什麼都聽不見了。或是幻覺吧。成灝倦極,便睡去了。翌日,小嬋早早地起身,去小廚房做了花羹。成灝睜開眼不一會兒,熱毛巾、漱口的清水便都已準備好了。成灝梳洗妥當,花羹已晾溫。小嬋殷勤地端上遞給他。他喝了一口,抬頭看了一眼昨日臨幸的這個女子。今日的小嬋穿著一件桃紅色的衣裳。成灝不覺皺了皺眉,他莫名不喜歡女子穿桃紅,總覺得有輕浮之氣。“該上早朝了。”他放下花羹,去往金鑾殿。自這天以後,他再也沒來過煙雲館。原本後宮諸人見聖上乍封小嬋,都有些戒備,但見聖上臨幸一夜後,很快就把她丟到腦後,便都鬆了口氣。心血**是一碼事,喜愛又是另一碼事。看樣子,聖上對這丫頭不過是一時的心血**。煙雲館成不了什麼氣候。小嬋在人前人後,謙和溫柔,低眉順目,比在雁鳴館做掌事宮女的時候更加謹小慎微。然而,一個多月後,宮中五月槐花將角角落落鍍上一層流雲之際,醫官署的醫官給忠才人請平安脈時,診出了喜脈。不過是一夜而已,便有了身孕。宮人們議論紛紛,忠才人當真是福澤深厚啊。鳳鸞殿中,阿南聽到這個消息,手中的棋子微微落下。她沒有猜錯。這個忠才人和餘苳聯手,背後藏著驚天的陰謀。所謂的方士作法,所謂的明君之母,所謂的當幸東南。身孕,子嗣。從餘苳進宮那一刻起,已經布好了這個大局。阿南想,這一對男女焉敢狗膽包天至此,是否身後還有隱藏的盾牌?沒過幾天,她去尚書房給成灝送湯,無意中看到百越王的上表,便明白了七八分。百越靠海,半夷之地。麾垣年間,太祖率軍所征。從前百越的大半土地,歸了兩廣管轄,隻餘少部分百越異族人,自成一個小國,仍由百越王轄製。百越王雖為番王,但跟一州長官無異,向聖朝稱臣,年年納貢,上繳賦稅。百越王姓為姒。現任的百越王名姒康,上位剛滿五年。百越彈丸之地,又因靠海,鹽堿地頗多,糧食收成不佳,國力微弱。且被聖朝征服已久,故而素來恭敬,從不起風浪。百越與中原,通婚、融合、同化。也正因為如此,在朝堂或是百姓心中,漸漸遺忘百越是番邦,仿佛是聖朝尋常的一個地州。阿南琢磨著,百越王有自知之明,深知無論各方麵都難以與聖朝抗衡,有安南、西境、漠北的先例在前,他萬萬不敢生出武戰之意,便生出此等齷齪的念頭。從皇室內部混淆血脈,以野種奪嫡,攪亂渾水,來日,使朝綱紊亂,使社稷無序。泱泱大國,從外而殺,難以殺死。內鬥腐爛,蟲便有可乘之機。阿南思及此處,不禁一陣戰栗,扶住桌角。成灝見此,問道:“皇後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阿南定了定神:“謝聖上關懷,臣妾甚好,隻產後一直有些畏寒。”成灝起身,從一旁的紅木椅上取了他的披風,披在阿南的身上:“上京在北,縱是四月,夜間仍然有些寒涼。這件披風,是小舟備在這裡的,就是擔心孤忙政務到深夜,吹了風。你生銑兒遭了罪,難免比旁人畏寒。夜裡就該多穿些。”他說完,臉上漾起笑意:“銑兒真是可愛至極,昨兒孤陪她在禦花園玩了會子,她抱著孤不肯撒手。”阿南看著他。他臉上的神色那麼自然,自然地給她裹披風,自然地與她閒話日常。阿南的眼角抑製不住地有些濕潤。她與他大婚近兩年了,銑兒快一歲了。她哪怕頭戴鳳冠、身披鳳袍,與他站在高處接受群臣跪拜,都沒有今晚他這麼一個細微的小動作讓她覺得,她是他的妻。阿南低下頭:“謝聖上。”成灝倒沒有覺察出她的傷感,喝了口湯,自然而然地問道:“忠才人有了身孕,胎象不太穩,她在煙雲館居住,甚覺孤單,向孤請旨說,想搬回雁鳴館與祥妃同住。皇後覺得如何?”阿南道:“煙雲館的位置是偏了些,忠才人妹妹有了身孕,臣妾早些天便想著,要不要給她挪一挪寢宮。但又恐她移宮勞頓,便作罷。今日,既聖上說起,便挪吧。隻是,臣妾想著,祥妃那裡有詵皇子需要照料,恐精力有限,難以分身。不如,讓忠才人搬去宛欣院。宛妃妹妹一個人住著,甚是寂寞,正好兒可以陪伴忠才人,照料忠才人。”成灝點點頭:“便按皇後所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