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芳儀就像宮廷年節裡的煙花,平地而起,驟然升空,在天上綻成絢爛的花,開在後宮諸人的眼前。一夜一夕。奪目耀眼。她除了擅歌,且擅舞。那日阿南的直覺是對的,她的確會那古籍上久已失傳的足尖羽舞。蒹葭院裡,她輕盈婀娜地舞動著,忽如間水袖甩將開來,衣袖翻飛,似有無數花瓣飄飄****的淩空而下。飄搖曳曳,每一瓣,都牽著縷縷的暗香。侍奉在側的宮人們皆目不轉睛。成灝讚曰:“卿為官家女,竟習得如此絕佳的歌舞。”嚴芳儀笑答:“母親說,浮生長恨歡娛少。身為女子,不似男兒天高地闊。習得歌舞,深閨自娛,總不致寂寞。”宮中人習慣了稱呼從前的嚴昭儀為嚴娘娘,為示區分,便稱呼嚴芳儀為小嚴娘娘。宮廷起居注中,以“大嚴妃”“小嚴妃”載之。臘月到了末尾,新年在上京的風聲中刮過。除夕那晚,司樂樓中,闔宮歡宴。嚴芳儀一身緋色舞衣,頭插雀翎,罩著長長的麵紗,赤足上套著一串金色的鈴鐺,站在一個漢白玉做的花台上婆娑起舞。她的舞姿如夢。她隻用足尖觸地,足上的鈴鐺隨著她每一次躍起,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她柔媚,卻不輕浮;秀氣,卻帶著幾分持重。讓人觀之心喜,卻不生褻瀆之心。仿佛那花台上舞動的,並非凡間的人,而是蓬萊的觀音。鈴鐺響著,觀音俯瞰著眾生,悲憫著眾生。舞到儘頭,她從花台上輕盈飄下,跪在地上:“願吾皇福澤延綿,願四海安樂清平,願聖朝順康萬年。”成灝歡喜,賜了座。底下的宛妃撇了撇嘴,說了聲:“狐媚。”孔靈雁聽見了宛妃的話,卻不言語。她心裡隻惦記自己宮裡頭的事兒。詵兒早起進食比昨兒略少,晚宴上禦膳房的廚子做的蛋羹色澤明豔,看起來很有食欲。她輕輕舀了一勺,遞到詵兒口中。自打芷荷離世,孔靈雁總覺得身邊兒沒個襯手的宮人,其餘的丫頭總不能恰當地領會她的意思。她現時要比從前付出更多的心力了。錦兒那孩子倒是乖,很少哭,不似詵兒小時候頻頻夜啼。可乳娘奶水明明足得很,她卻總也喂不胖。她跟三皇子同日出生,比三皇子輕上許多。孔靈雁琢磨著,是否該換個乳娘?孔靈雁不搭下茬,倒是劉芳儀接了口。她嗤笑著問身旁的宮女:“這殿內可是進了風?”宮女不明所以道:“稟娘娘,沒進風啊。”劉芳儀將手中的帕子往宛妃的方向一甩:“沒進風,怎麼宛妃姐姐說起了風涼話?”宛妃仰頭喝了杯酒,不堪示弱道:“喲嗬,本宮當是誰呢,原來是劉芳儀啊。嘖嘖嘖,你與那跳舞的嚴芳儀同在芳儀位分,怎麼就一個天、一個地呢。人家若非狐媚,怎就有本事得了聖心?而你,聖上有日子沒進你的宮門了吧。莫非,文茵閣的路比旁的宮苑難走,聖上不知路?” 宛妃說話一向潑辣,這把辣子將劉芳儀噎得夠嗆。一旁的幾個小宮女捂著嘴巴笑。劉芳儀咬牙道:“宮裡頭日子且長著呢,得不得寵的,且走著瞧。彆以為自個兒養了個皇子,就了不得。隔著肚皮不識貨,跟親娘差著十丈遠!”宛妃狡黠道:“管它親娘養娘,本宮有個孩子傍身,宛欣院裡孩子哭哭笑笑、熱熱鬨鬨,你呢?你有什麼?漫漫長夜,你怎麼打發?去數禦湖裡有幾條魚嗎?”劉芳儀啐了一口,旋即又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胡宛遲,你彆以為你抱緊了鄒阿南這棵大樹,就好乘涼。本宮給你提個醒兒,你當初懷得好好兒的孩子是怎麼沒的……嗬,本宮可是聽說了……”她還未說下去,新年的鐘聲響了。順康十七年在一片宴飲的歡樂中,來了。成灝握著阿南的手,站起身來。帝、後向眾人舉杯,眾人皆恭恭敬敬地起身舉杯。劉芳儀沒有說完的話,隨著杯中的酒,咽了下去。宛妃的眼神飄忽而不可測。三皇子在乳娘懷裡睡得酣甜,宛妃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臉兒,口中喃喃道:“我的兒,你可要爭氣,給母妃爭口氣……”小小的嬰兒仿佛能聽懂她的話似的,在睡夢中笑了笑。筵席畢,成灝與阿南一起回了鳳鸞殿。除夕,是大日子。每年的這個時候,成灝都是陪阿南守歲的。華樂三歲多了,越發機靈懂事。回宮的路途中,不願坐轎輦,非要坐在父皇的肩頭。阿南皺眉,欲嗬斥她幾句。成灝卻寵溺地將華樂扛到肩頭:“孤不由得想起父皇從前對大皇姐也是這般。”轉而,他又說:“說起大皇姐,倒是有個笑話——”阿南側耳,靜靜地聆聽。“你知道大皇姐今兒跟孤說什麼嗎?她提出,要泱兒和詵兒定一門娃娃親。難為她想得出!孩子們還這麼小。”成灝說著,仰麵道:“孤卻也知道大皇姐為甚如此說,詵兒是長子,在宗族禮法上,注定比旁的皇子要尊貴些。她想給泱兒覓一生的榮華。大皇姐這個人……”成灝搖了搖頭,繼續說:“她被父皇和母後寵壞了,從小到大,就隻知道為自己想,甚是器小。不似二皇姐,身為皇家公主,事事為大局思量……”阿南擔憂道:“二皇姐夫家的事,聖上有決斷了嗎?”成灝鎖眉,看著夜空,長歎一聲:“如今朝中分兩派,一派是支持出兵助二皇姐的丈夫天啟,一派是支持扶吉日格勒。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恰逢年節,休朝七日。孤想著,將這件事冷一冷,也觀望一下漠北那邊的局勢。”“聖上您一定派體己人去漠北接二皇姐了吧?”阿南輕聲問。成灝有些意外:“你……猜到了?”阿南道:“臣妾這幾日在宮中沒看到孔良的身影,就猜出了大概。您肯定不放心二皇姐。您跟二皇姐素來手足情深。”“可惜啊。”成灝搖頭,“二皇姐執拗得很,她不肯來。她說,她是皇家嫁出去的女兒。生與死,她都要與她的丈夫天啟在一起。”阿南柔聲道:“臣妾理解二皇姐。若臣妾是二皇姐,也會如此做。出嫁從夫。”成灝道:“給孤的求助信,是天啟寫的。二皇姐本意,是不想叫孤知道的。無論何時,她都不舍得叫孤這個做弟弟的為難。”到了鳳鸞殿,華樂已經在成灝肩頭睡著了,成灝低聲喚嬤嬤過來接過。阿南伺候成灝梳洗畢。外頭的更漏響著。二人躺在榻上,成灝囈語一般道:“孤不放心二皇姐……”阿南握緊他的手,放在心口:“那聖上就出兵吧。”“邦交大事,不可兒戲。”阿南道:“正因為不可兒戲,才不能隻看眼前的利益。隔岸觀火,弱化漠北,得其大片土地,隻是短視的好。真正的大國胸懷,是善待友邦。何況,您想想,縱得了土地,那荒漠之處,民風彪悍,水土貧瘠,風俗不同,又該如何治理呢?屆時,得不償失啊。”成灝點頭,思忖道:“皇後所言極是。名君者,當不拘方寸之利。皇後,你是知孤懂孤的人哪。”正月間,群臣還未從團圓喜慶中醒來之時,聖上已派宛妃的父親鎮南將軍胡謨悄然出兵漠北。吉日格勒攀附不成,惱羞成怒,集中兵力,與聖朝的兵馬做對。那吉日格勒恰是從前漠北與聖朝對戰時的主力將領,應對中原兵馬,甚有經驗。胡謨從正月出發,到六月,還未見回還。朝中許多人對此頗有微詞。成灝埋頭於政務之間,甚為疲憊。隻有宿在蒹葭院的時候,能讓他短暫地忘掉煩惱。聽著嚴芳儀的歌,觀著嚴芳儀的舞,成灝覺得自己仿若少年人一般。浮生會當幾,歡酌每盈衷。一日,阿南突然收到一封信函。她打開,看了裡麵的內容,甚是吃驚。上頭寫,鎮南將軍胡謨,收了吉日格勒大量的錢財,故意消極對戰,欲養寇自重。阿南手持信函,欲往乾坤殿去告知成灝,走到簷下,卻停住了腳步。這封信,為什麼發給她,而不直接發給聖上呢?當中大有文章。以她之口,去告發胡謨,豈不是有意離間她與宛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