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忙道:“郭娘娘,您不能這樣跟聖上說話啊,此乃大不敬啊,在宮中乃杖斃之過啊……”“誰願意在這宮中!說個話就要杖斃是嗎?!”肉肉隨著主子激動的情緒上躥下跳。郭清野用手指著成灝:“說你是麻煩精,你可真是麻煩哪,沾上你,就甩不掉了?我從遇見你,就不停地倒黴!先是碰到野狼,又是碰到毛賊。現在你又把我困在這兒不讓走!你憑啥留我啊?你沒有婆姨嗎?”婆姨,便是太行官話裡的妻子。成灝不吭聲。他麵色依舊是冷冷的,好像郭清野的這些“犯上”的話,他通通聽不見。郭清野又推搡了一把小舟:“你來說!他是不是沒有婆姨!”小舟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垂首道:“聖上當然有中宮皇後,不僅有中宮皇後,還有後宮諸位娘娘。”“好哇你!嘖嘖嘖!”郭清野越想越氣,臉漲得通紅,她繞著成灝走了一圈,肉肉也跟在她身後。一人一狼,轉著圈,乍然看上去,甚是滑稽。“你長得人模人樣的,原來一肚子壞水。你一大堆婆姨了,還留我在這裡乾甚?”成灝什麼話都沒說,轉身走了。郭清野跟在後頭:“喂!喂!喂!你說話啊!”成灝吩咐小舟:“將她安置去清夢堂。”“是。”郭成死得甚是離奇。若此刻這個姑娘出了宮,凶多吉少。事情沒查明白之前,還是留她在宮中安全。至於她到底要不要做這個主子,聖旨都燒成灰燼了,隨她吧。成灝這是生平第一次被女子這樣的厭嫌。郭清野眼中、心中完全沒有他。他覺得這樣的感覺很新奇。不知怎的,成灝忽然想起順康十三年的一個春夜。他在建章營裡與孔良對練完一套拳法。滿頭的汗,清歡給他擦著。他一抬頭,發現阿南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怔怔地看著他們。少年人的麵皮有些薄,成灝覺得窘,被窺到秘密的窘。然而就是那一晚,阿南在禦湖邊跟他講了許多的話。關於舊臣,關於太後移宮,關於披甲案,關於鄒伏。二桃殺三士,兩人心照不宣地達成了共識。“你想要什麼?”成灝問。“妻子。我要做聖上的妻子。”少女阿南答。彼時,她頭上的那枚卦簽閃著神秘莫測的光。她看著成灝,目光灼灼。她清臒而峻峭的麵孔在漆黑的夜裡是那般堅定,堅定到悲愴。似乎這是她一生所做的,最熱烈的決定。“可是,孤心中的中宮人選是清歡。你……應該知道吧。孤對你,並沒有男女之情。”成灝似乎被阿南的目光燙了下,低下頭。她是他見過唯一鬥蟋蟀能贏了他的女子,他喜歡跟她鬥蟋蟀。僅此而已。他不大喜歡她永遠褪不去的陰鬱的神色,和她在人前日複一夜的沉默寡言。她從來不像一個少女,謹慎得可怕。 “我知道。隻要聖上讓我和你站在一起,就好。”她說得很快,好像害怕晚了一霎就影響了成灝的決定。成灝扭頭,淡淡道:“孤要想想。”如今已時隔多年,成灝想起這段陳年舊事,自嘲地想,那時,他對皇後也是現時郭清野對他一般的不在意吧。郭清野住進了清夢堂。闔宮儘知她燒毀了聖旨,內廷監送她的才人服製也被她丟在庭院裡。宮人們喚她“郭娘娘”,她不理睬,喚她“郭姑娘”,她倒是願意答應的。於是乎,她的身份在宮中朦朧起來。一個沒有受封的才人,便算不得真正的主子。但是聖上既有納她之意,宮人內侍們便對她不敢怠慢。早起,宮人們恭恭敬敬道:“郭姑娘,一會子該去中宮給皇後娘娘請安了。”“皇後?”“是。每日晨起向中宮請安,是宮裡頭的規矩。眾位娘娘都去的。”郭清野拉被子蓋住頭:“我不去。我又不是宮裡頭的人,為甚要守宮中的規矩?”須臾,她又覺得一個人憋在殿內甚是沉悶,又好奇麻煩精的婆姨們是什麼樣子,便起了身,跟在宮人身後便去了鳳鸞殿。肉肉寸步不離地跟著她。門口的內侍通傳:“清夢堂郭姑娘到——”轉瞬,想攔住那畜生,肉肉卻“嗖”地從他襠下鑽了進去,急得小內侍連忙去追。郭清野扭頭瞪他一眼,嚇得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裹挾著一身山林匪氣的郭清野邁入殿內,眾人的眼光便都看向她。郭清野並不行禮,隻是大踏步尋了個椅子,大咧咧地坐下來。肉肉趴在她的腳邊。因著父親的無妄之災,宛妃對郭家的人有些忌諱,此時,她瞧著郭清野,道:“鳳駕當前,怎可如此無禮?”阿南不吭聲,打量著眼前這個眉清目朗的小女子。郭清野目光在殿內轉了一圈兒,落到坐在正中央的阿南身上。“我想出宮。我想找我爹。你放我出去。”郭清野說道。阿南淡淡道:“你是聖上帶進宮的,出宮要得到聖上的應允。旁人做不得主。本宮也不能。”郭清野的臉上滿是沮喪,轉頭就走。宛妃跟阿南說:“娘娘,這個郭姑娘,看著倒是個桀驁不馴的主兒。”阿南歎口氣:“她與她父親,俱不該踏入這上京的是非中來。可惜了。”枕邊清夢幾悠揚。隻恐四簷聲未斷,洗褪幽香。阿南遂囑咐聆兒:“你平日裡多派幾個宮人,留神著清夢堂。莫讓她被人挑唆利用了,也莫讓人害了她。”聆兒應了聲“是”,心中難免替皇後主子不平,道:“娘娘您對她可真好,她方才那般無禮,您也不放在心上。您還擔心彆人害她呢,她和她那狼都不是好惹的,奴婢瞧著,她不害旁人就不錯了。奴婢就奇了,這狼女是哪一點好了?值得聖上把她帶進宮嗎?”坐在一旁的祥妃聽到此處,溫婉一笑,道:“聆掌事,上京有句俚語,六月裡吃蘿卜,圖個新鮮。聖上的心思,不是女兒家能想得透的。”而錢才人自始至終默默無言。她受封才人後,跟從前一樣沉悶低調,謹言慎行。不管是什麼時候,阿南看向她,她的眼神都是膽小而怯懦的。宮中的所有新奇與熱鬨,仿佛都跟她無關。到了第五日,大理寺總算查出些眉目。原來郭成死的那日,送飯的獄卒王二,晌午跟一個進京的老鄉在一處喝酒,許是吃壞了東西,躥了稀,一趟一趟地往茅房跑。可差事還未辦,王二便讓那老鄉推著飯車進牢裡送趟飯。他想著,不過是給犯人送飯,不是打緊的事,讓人替一次,想來也不要緊。現在看來,王二的老鄉是進出牢房的名單裡最可疑的人。然而,王二卻已尋不見那老鄉的影蹤了。大理寺卿將王二捉了,一番嚴刑拷打,卻也是徒勞。與此同時,江州府的李幕查出,郭成真正的死因不是外力撞擊,而是中毒而死。那毒無色無味,可使人在睡夢中死去,故而叫作“極樂香”。他頭上的傷,是在毒發身亡之後,被人故意往牆上撞的,為的,就是偽造出“畏罪自殺”的假象。這是一場精心的籌謀。京中關於胡謨的流言甚囂塵上,屢屢彈壓不下。他不得已,休沐在家,閉門不出,以避禍患。成灝命人將郭成裝殮好,送回太行。郭家堡的人們見大當家的橫死異鄉,大小姐消失不見,一時間群情激怒。綠林中人,義字為先,幾個從前郭成手下的死忠弟兄悄悄趕往上京,一是為了找尋大小姐;二是為了給大當家報仇……郭清野在宮中待的數日裡,覺得自己悶得快要長草。她想念極了郭家堡,在殿內實在坐不住,便在禦花園裡捕鹿,或是下到禦湖裡撈魚。高大威風的肉肉朝人們齜牙咧嘴,無人敢攔她。一日,她途經文茵閣,看到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打著赤腳在庭院裡跳來跳去,口中一會兒叫著爹爹,一會兒叫著聖上,時不時地拍著巴掌。郭清野好奇道:“這瘋女人是誰呢?”一旁路過的一個宮人俯身笑道:“回郭姑娘的話,她是劉芳儀,聖上的妃嬪。她的父親劉存大人,曾經是朝堂上的重臣。”郭清野回頭看那宮人,見她容長的臉兒,笑起來甚是可親。郭清野在宮中誰也不認識,見宮人們都穿著一樣的衣裳,便覺得都差不多,懶得去記。她問道:“她既是皇帝的妃嬪,那天我去了鳳鸞殿,怎麼沒看見她?依你說,她的父親是重臣,她怎麼會淪落成這副樣子?”那宮人壓低了聲音道:“因為她得罪了皇後娘娘。這滿宮中,無人不懼怕皇後娘娘。她的手段了得,害得劉大人父女一死一瘋。遠不止這些,您瞧那幾處空空****的殿宇,宮中的大半妃嬪,都是死於她手。郭姑娘,奴婢覺得您是個好人,故而提醒您,您要留神,現時,聖上對您十分上心,怕是她要對您下手了……”不遠處有腳步聲漸近,那宮人連忙躲閃。等郭清野再一抬頭,人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