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姑娘,您已經兩頓沒吃東西了,連口水也不曾喝,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奴婢給您傳醫官吧……”清夢堂的宮人看著躺在榻上的郭清野道。雖然眼前這個姑娘沒有接受封誥,不是正經八百的主子,但聖上帶她入宮,看上去對她頗為上心。是而,眾人皆不敢怠慢。若她餓出個好歹,聖上追究起來,清夢堂的宮人們怎能推脫得了責任?郭清野自聽了那小內侍的話回來,雙目無神地躺在床榻上,宛若魂魄出竅一般。宮人們喚她,她沒有絲毫的反應,耳朵裡儘是風聲,郭家堡的風聲。她在那風聲裡,仿佛回到了童稚時,爹爹抱著她,用胡子紮她,紮得她咯咯地笑。爹爹是大英雄,被野物傷著了從不吭一聲的真漢子。郭清野知道,爹爹粗獷的外表下有一顆柔軟的心。娘死得早,他多年沒有續弦。郭清野十歲那年,二叔從山外帶進來一個女人,那女人的臉就跟山果一樣,鮮嫩而紅潤。她擀的麵條,又寬又厚,潑上醋和辣子,爹一口氣吃了兩海碗。郭清野記得,那女人看爹的眼神兒,羞羞怯怯的,好像眼裡漾著葡萄釀。可後來,爹還是沒娶那女人,因為他看到女兒流淚了。他怕女兒傷心,他寧願鰥居,當爹又當娘的,一個人把女兒拉扯大。爹是一個多麼好的人啊。他善待婦孺,憐老惜貧,像一堵高高的牆,給郭家堡中的所有人擋風。郭清野又流淚了。“病了?”成灝的聲音在黑夜中冰冰涼涼的。清夢堂裡沒點燈,好像有人打翻了硯台,墨色把角角落落都浸染了,染得透透的。仿佛隨處擰一把,便能擰出一手的墨汁。唯有趴在郭清野身旁的肉肉,一雙狼煙在黑夜中泛著綠色的幽光。“怎麼沒點燈?”成灝喚著宮人。宮人道:“回稟聖上,郭姑娘不讓點。”“彆由著她。點燈吧——”半個時辰前,宮人去乾坤殿告訴了他郭清野的異常。他想了想,便過來了。這個野丫頭,單純得很,心就跟琉璃盞似的,一望到底,澄淨透明。如此這般,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彆點燈,黑黑的,安全。”床榻上的郭清野終於開了口。宮人為難。成灝擺擺手,示意她退下。如此,殿內仍然是漆黑一片。“為什麼黑黑的才安全?”“爹爹出山了,我在家不能點燈,野獸就不會看著亮光跑過來。”成灝想了想,坐在榻邊。肉肉的綠眼盯得他很不適。他鄭重道:“孤想明白了,強人所難,終非益事。你若實在不想在宮中,過些時日,便差人送你回太行吧。”“麻煩精,上次你跟我說,必不會讓我錯信洪喬,我其實一直不懂是什麼意思。爹爹雖然從小給我請了先生進山裡教我念書,可我總是不用功。我喜歡在林子裡瘋玩兒,不喜歡看書。所以,我的功課不好。許多詞兒,聽在耳裡,卻心裡糊塗。”郭清野慢悠悠地說著。她的聲音像霧一樣,又輕,又涼。 “我這些天在清夢堂裡待著發悶,便翻了翻書。麻煩精,我終於明白那個詞的意思了。可是我沒辦法不錯信。因為——”郭清野伸手摸了摸肉肉的頭。“因為,書上說,洪喬捎書,世人皆負。”說到“世人皆負”這四個字,一股涼風乍起。成灝的心顫了顫。沒來由的,他想到了許多事。他張了張嘴:“你爹他——”他想說“你爹其實已經死了”。但話到了嘴邊,卻又重又沉,要說出來,如此艱難。郭清野打斷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爹回郭家堡了。你走吧。我倦得很,想睡了。我什麼毛病都沒有,就是想家了。”成灝沉默了片刻,起身。郭清野從懷裡摸出火鐮。火星起,一點微光,郭清野看著成灝的臉,帶著幾分愧疚、幾分憐憫的臉。她知道,今日那個與她同鄉的小內侍說的是對的。爹爹的確是死了。她瞪了成灝一眼,那眼居然跟肉肉的狼眼有了幾分相似。成灝轉身離去。他大踏步地往鳳鸞殿走。很晚了。阿南已經歇下了。她頭上的發髻解開,散下來,長長的。她穿著睡袍,倚在榻邊看一本《左傳》。成灝未讓人通傳,便走入殿內。“皇後,皇後——”阿南聽見他的聲音,忙起身,迎頭看見成灝已經走到自己的身邊。兩人站在燈前。阿南問:“聖上怎麼了?”成灝看見她,心裡平靜了一些。他緩緩道:“郭清野說,洪喬捎書,世人皆負。皇後,你說,孤是不是那負儘世人的洪喬?”阿南給他倒了杯溫水:“原來聖上是為了郭姑娘如此苦惱。怪道《左傳》上有句話叫作:夫有尤物,足以移人。美貌出眾的女子,讓聖上性情轉變。”成灝接過溫水,喝了一口,遂躺在榻上:“不。孤是覺得,那句話像鐘一樣,敲在身上。這些年,孤也許的確負了許多人。就連阿良,孤也對不住他。將黔中的爛攤子交予他。夫人生產,亦不能在身旁。”阿南沉默了會子,道:“聖上今晚想多了。”“三日後,大理寺將郭成的案子結了,從前彈劾胡謨最多的魏雍被孤派了外差,去直隸視察兵團。屆時,便送郭清野回太行吧。”“聖上想好了?”“嗯。”她那麼想走,便讓她走吧。淡月籠紗,娉娉婷婷。阿南躺在成灝的身側,不知他今日口中“世人皆負”的“世人”裡,有沒有包括她。關於郭清野這件事,成灝不知道的是,阿南其實暗中做了許多。起初是因為胡家牽涉其中。宛妃是阿南在宮中最好的朋友,她不願見到宛妃的母家有難。後來,郭清野入了宮,阿南忽然意識到,她不僅是為了宛妃,也是為了自己那掙紮了多年的泥濘之路。再到後來,她發現了宮中有人居心不良,但她一時不知是誰,便沉住氣,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手中有一個重大的籌碼。但她現在不打算告訴成灝,也不打算告訴任何人。翌日子時,郭清野在被子裡塞了個枕頭。殿內漆黑,她不許宮人們點燈。因為有了頭天夜裡不點燈的鋪墊,今日不點燈,宮人們便不再覺得奇怪。關於這一點,郭清野昨夜就想好了。她的腦袋瓜並不笨。她摸著肉肉的頭,囑咐它乖乖趴在榻上。肉肉太大,跟她一起溜出去,會暴露。它一向與她形影不離。隻要它乖乖趴在榻上,便沒有人會懷疑。“肉肉,一天後不見我來接你,你就自己溜走。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肉肉點點頭。郭清野從窗口翻了出去。她快快地跑到鳴翠館前頭的林子裡。林子裡無人,但不過是一眨眼,小內侍便出現了。這附近除了鳴翠館,便沒有彆的殿宇,他是從哪兒來的呢?郭清野沒有多想。她眼下心心念念地是溜出去的事。小內侍將衣裳與腰牌交給她,並告訴她往何處走,在何處與哪位侍衛接應,郭清野一一記在心裡。事情順利得很。郭清野出了宮,直奔西雲客棧。她看到了二叔三叔的馬!他們果然在這裡!郭清野吹了聲口哨。這是他們郭家堡的人才知的暗語。一霎的工夫兒,東南角的一間客房門打開。兩個蓄著絡腮胡的漢子走出門,看見郭清野,眼中流露出欣喜:“小野!真的是你!”“二叔!三叔!”郭清野看見久違的親人,喉頭似乎哽住了。“我爹他……”她渴望聽到真相,又害怕聽到真相。漢子低下頭,攬住郭清野:“小野,你爹已然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