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說,那一頭長發是她身上最美之處。也有明眸皓齒,也有如柳腰肢。蘇州城頭牌名妓不是浪得虛名的,她色藝雙絕,一口吳儂軟語的小曲配上花容月貌,傾倒眾生。不過當她打開峨峨高髻,任一頭青絲驚心動魄地流瀉下來,人眼裡就再也瞧不見彆的。七尺長的烏油濃發,從出生之日起,沒動過一剪刀。如雲,如墨,如染了毒的銀河自九天呼嘯而下,仙意中含住魔般魅惑。沒有人可以麵對這般景象而不動心。峨峨的高髻,簪著時樣鮮花,插著八寶步搖,端莊華豔地出來見客。鬢角有如墨畫,等閒不肯讓一絲稍亂。隻有蒙她青眼得入香闈的貴客才有幸目睹這頭美發披散開來的樣子。慵懶地斜倚在榻上的人兒,玉體修頎如海底鮫人,比人還長的青絲便是無儘波浪,曲曲從她身上流淌下去,一直流入最顛狂的夢境深處。她回眸一笑,剔亮銀燈照紅綾,親自為他搖著團扇——一切都是軟的,亮的,柔情萬丈。人們相信這是一把有生命的發,寄居在她頭上、活活扭動著的迷人的妖魅。迷住了千金恩客,也迷住了她自己。貴客還未從昨夜的雲雨夢中醒來,她已端坐在妝台前。手持牙梳,一下,又一下,緩緩梳著那把委地的烏絲。銅鏡裡映出美人臉,眉梢眼角,比那些為她傾家**產的客們流露出更深的癡迷。他們說,她愛上了自己的頭發。但沒有人恥笑,這樣的美,沒人能夠不愛,哪怕是它的主人。有一日風流的飛天鬟改成了端淑螺髻。一位朝廷大員為她脫了樂籍,青樓人飛上高枝,成為貴家姬妾。她的為許多人所共享的美貌、歌喉、媚態,還有這頭長發,從此隻歸他一人獨擁。這樣過了幾年。侯門的寂寞她已深嘗,然而她不在乎。老爺公務繁忙,夫人虎視眈眈。縱使三千寵愛在一身,大多時候依然是妝成隻能薰香坐。沒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其實她喜歡老爺不來找她。孤眠的夜晚她早早便關了門,把丫鬟全部遣出,剔亮銀燈,熬不住嘴角那點微微的笑,像一個急著背夫私會情郎的**。他們也懷疑過,卻沒抓住半點把柄。老爺的眾多妾侍中實在沒有比她更守婦道的了,不妒,不爭,監視了多少夜,也未曾發現她屋裡有任何男人進出的痕跡。無數個寂寞長夜裡,她隻是靜靜地端坐在妝台前。手持牙梳,一下,又一下,緩緩梳著那把委地的烏絲。這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愛著的生命。它是有生命的,她相信。他可以占有她的美貌、歌喉、媚態,他買下她整個一生,但這頭長發,永遠隻屬於她自己,誰也奪不走。多厚的濃發嗬,一隻手攥不過來。她把它從頸後捋到前麵來,七尺青絲繞身三匝,像一條戀著人的纏綿蛇妖。 荒庵青燈下,年老的比丘尼對著木魚,手持小槌,刻板的敲擊聲似遲遲更漏,數不完寂寞長夜。繁華前塵終於都成了前塵。如今隻有四野寂寂,雨打風吹。破廟的屋瓦上,有野狐淒厲地對月長嗥。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就像關盼盼的前塵在身上重演,同樣是脫籍的名妓,同樣受儘寵愛,同樣死了丈夫。當年有大詩人白居易一紙詩箋寄到燕子樓,“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儘,一朝身去不相隨。”微言大義令盼盼無顏苟活,終於絕食以殉先夫,成就了一段節烈佳話。老爺的好友王禦史不是詩人,他沒有寫詩給她,亦沒強逼她殉節。然而逝者撒手去了,拋下這如花的少年美眷,夫人不容在府守節,將來飄零在外,無論琵琶彆抱抑或重操舊業,都是自己受苦,也有玷逝者清名。王老爺是為她好,因此才煞費苦心安排了這安身之處,一紙度牒送入空門,下半輩子不愁衣食。想起多年前入庵的那一天,她還是感激王老爺的。不管怎麼樣,他還給她留了條命,比起白樂天對關盼盼,慈悲得多。隻是……人都說,那一頭長發是她身上最美之處。舍不得,也不能不舍。這一舍也有三十年。也該……慣了吧。老尼怔怔地敲著木魚念誦經文。不知何時妙法蓮華經變成了……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幽幽的子夜歌,軟軟的吳儂語。從老尼枯乾的嘴唇間飄送出來,輕柔中透著令人心悸的妖媚。不知不覺放下了木槌,老尼雙手虛虛地攥住了一把什麼,從頸後繞到身前,一下,又一下,緩緩地梳著空氣。半邊殘缺銅鏡蒙著積塵,看不見燒了戒疤的光頭。蒼老的臉,眉梢眼角,愛意流轉。她愛著自己的頭發,這樣的美,沒人能夠不愛,哪怕它已經沒有。這是一把有生命的長發,在剃刀下死去,還有鬼魂。三十年來的青燈夜,她就是這樣一遍一遍,徒勞地招著它的魂。她不相信它會離開她。忽然門外的風雨裡走進了不速客。彩衣鮮明的高大男子望著行為古怪的老尼,微微一笑。她立刻無地自容。可是他說:“姑娘真乃天人也,這一把七尺青絲,絕世難得。”“施主取笑了,貧尼剃度多年,何來煩惱絲。”“你不信麼?我從沒見過這麼美的長發,如雲如墨。”他向桌上一指,“姑娘,你看。”銅鏡早已不能用,可是此刻三寸厚塵間詭異地浮出美人臉,那嬌羞的花容月貌,一頭青絲比人還長,曲曲繞身三匝——“鬼魂是不會老去的。”他淡淡地說。那男人買下她整個一生,他活著的時候占有她的一切,等他死了,依然有權讓她剩餘的芳華為他陪葬——不在黃泉在人間,空門禮佛的殘生,等於活埋。那一天王老爺百般勸說,都隻為一線慈悲,替朋友遺孀在節烈的邊緣竭力爭取一條生路。可是她舍得自己的命,也舍不得,毀了它。在這個世界上,她唯一擁有的,誰也奪不走的東西。七尺的青絲懸在房梁,緊緊鎖住咽喉。沒有人用這樣奇特的方式自縊,它活活地扭動著接了她走,像一條溫柔而毒辣的蛇妖。隻一彈指間。尼庵如海市蜃樓般渙散,青燈黃卷皆為烏有。一丘荒墳,白楊蕭蕭。荒野中這個女魂忽然仰頭大笑,一頭濃發高高飄揚,像巨大的翅膀帶著她消失在風雨裡。彩衣男子不知何時不見了,夜色中一隻蝴蝶恍惚飛去。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鬼歌餘音嫋嫋,透著令人心悸的妖媚。佛說眾生心魔起處,妖由自招。然而三十載大夢纏礙,佛點不醒的,今天妖來點醒她。蘇州河畔,告老還鄉多年的前禦史大人那一夜在睡夢中無故逝世。次日清早子孫才發現僵硬的屍身。沒有任何傷痕,隻是老爺的一頭白發,落了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