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秋季,鎮國公府格外忙碌。太爺行伍出身,在平滅白蓮教叛亂的戰場上立下汗馬功勞,三載間連升數級,從一個普通把總出將掛帥,再熬到封王封公,不是容易的事。那是拿命拚下來的榮耀,宅門口“沐恩護國”四字朱漆金字匾,那大紅底子的輝煌中至今還似透著散不去的血的氣味。如今血火戰亂都成煙雲。在太爺的揮斥下亂黨授首,太平盛世複歸,已七十年了。國公後人世襲三品將軍——沒上過戰場的將軍,雖在繁華窩裡磨平了鬥誌、鏽爛了槍頭,然這一份大富貴恩澤綿長,子子孫孫享之不儘。飲水莫忘掘井人。今年是太爺百歲冥壽,子孫們決定大辦慶典,做一個京城最風光的生辰,也好讓太爺看見後人沒有忘記給他們帶來榮華的祖先。太爺的孫兒、鎮國公府如今的當家老爺會同族中長輩,從去年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冥壽典禮。眾多親屬戚黨、朝中諸位大員,宴客的名單煞費推敲。貴賤親疏總要有個次序,又不能露了痕跡得罪了人,老爺太太奶奶燈下計議,隻急得頭發也白了幾根。最後一應事項總算排演妥善:帖子送出,回禮備好,酒席停當。還差一台好戲。王侯貴宅的豪筵,怎能少了歌吹管弦之盛?府中雖養著給太太們解悶兒用的幾個小女伶,到底是小孩子的玩藝兒,上不得台盤。為這事管家幾乎跑斷了腿,終在壽禮之前訂下京城最有名的班子。“也罷了。倒有幾個角兒,這班底還過得去。”當時當家老爺這樣說,“隻是一年到頭就這幾張臉看來看去,也可厭得很。京裡誰家堂會都是他們,沒什麼出奇處。”“老爺要出奇,小的倒有個主意。”管家小心翼翼回道,“纏頭娘——不知老爺聽沒聽說過?”是今年開春,京城梨園新冒出來的奇角兒。說她奇,奇有三處。一是不搭班,孤身一個女子,一把胡琴在抱,獨往獨來。與其說是戲子,倒更像南邊唱彈詞的歌姬,可歌姬總還有個代為拉弦子的盲樂師,她卻連樂師也沒有。二是雖然如此不倫不類,那功底卻是沒得說。一個人一把胡琴,便能唱出生旦淨醜、悲歡離合,端的是裝龍像龍裝虎像虎,文武昆亂不擋,比整台的班子還強。“若隻是唱得好也無甚新鮮,一個人嘛,再好也有限,究竟不及班子的熱鬨。彆說戲班,就是府裡常來走動的幾個說書的女先兒嘴皮子也利索著呢,可是這相貌就沒法比了……”第三宗出奇處,便是這纏頭娘的扮相。傳說她不管什麼戲文,永遠是素身上場,非但不著粉墨,就連脂粉也不施的。一張病懨懨的清水臉,一副豔晶晶的錦纏頭。纏頭本為風月場中的諱語。有道是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然則那已是唐宋古風,到得今日,沒有人還傻到要恩客拿綢緞來充度夜之資,姐兒們隻認真金白銀。本朝的“纏頭”,真正要纏,隻會出現在一種人的頭上: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