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實不必驚動外麵的人,鬨得雞飛狗跳。“你這人,怎麼到了這把年紀還是這麼不知道輕重呢?”一個聲音突然從我的床帳後麵冒出來,我一驚之下,倒忘了疼痛。帳子後麵走出來一個人,陰沉著一張臉,來到床邊,袍子一掀,坐到了床沿上。“哼,都病成這個樣子了,身邊也不知留個人,活該你難受!他那皇帝是白當的嗎?就由著你這樣!”嘴上說著話,手卻伸過來,在我背後的至陽穴上按壓起來。按了一會兒,我的心口疼便慢慢消失了,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是我不讓人告訴他的。他有他的難處,這些日子,也夠艱辛的了,我又何必給他添亂呢。”他每天都來請安,雖然總是強打精神,可我卻把他的疲憊看在眼裡。這才幾個月的功夫,他就瘦了許多,眼眶都摳下去了,眼裡時常布滿血絲,想必一直沒有好好休息過。大行皇帝在位六十年,大家夥兒見天兒“萬歲”、“萬歲”地喊慣了,就真當他能活上一萬歲了,冷不丁兒一下子不在了,便是天下大亂。連我都失了分寸,何況其他人?那朝堂上,每個人心裡都有著自己的小算盤,個個都是煉成了精的,一句話繞著多少彎,他驟然被推上那位置,背地裡不知多少人不服氣,等著看他出醜。他每日周旋於各處,怎麼能輕省?“倒是你,功夫好也不能這麼亂來啊,如今我這宮裡到處都是人,被看到了可有你好瞧的。”“哪兒就有那麼多心讓你操的?爺晚上來這兒也不是第一回了,哪次讓人看見了?爺這身功夫也不是練著好玩兒的!”他見我能開口了,便將手慢慢收了回來,摸出一方帕子要給我擦汗,卻被我躲開了,頓時拉下了臉子。“哼,我倒忘了,你如今是尊貴的太後,咱的東西粗糙,是配不得您了。”這人,幾十年了,還是老樣子,脾氣上來,什麼人都敢惱,什麼話都敢說。“隆科多大人的帕子太精貴,我用一條,就需即時還上一條。如今許久不動針線,怕用了你這條,再沒有帕子賠給你了。”從我認識他起,他每次拿出帕子給我用,必然搶走我的,這回我身邊沒有帕子,自然要先說明白,省得這瘋子待會兒又鬨。聽我這樣一說,他臉上的怒氣頓時消了,突然一笑,又伸手給我擦汗。“一條帕子,爺還是舍得的,這條就給你使了,不用你還。”說話間,那手已經輕輕將我額上的虛汗儘數拭去。我躺著任他動作,眼睛卻被他眼角的皺紋吸引了。想當年,我第一次想見,他還是個駿馬輕裘的翩翩公子,意氣風發,狂放不羈;我隻是個黃毛丫頭,脾氣暴躁,不懂圓通。一轉眼,他已是朝廷重臣,理藩院尚書兼步軍統領,位高權重,不可一世;我……也早不是當年那個女孩兒了。 “怎麼?今兒個才看出爺的好處了?”他注意到我看他,立刻眉開眼笑起來,伸出跟手指挑我下巴,故作輕浮地戲弄我。“以前說的那話還算數:隻要你開句口,點個頭,天涯海角,爺立刻就帶著你去。”我淬他一口,眼睛瞪了起來。“你作死啦!什麼話都敢混說的?”真是膽大包天了,這話都敢說。好在這裡沒人,否則辦他個大不敬的罪名都不為過。“哼,爺這輩子,除了先帝,還沒正經怕過誰!”他眼一橫,撇了撇嘴。我聽他這麼說,腦子裡卻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你聽我一句話。”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你如今正是出風頭的時候,皇上他倚重你,你自己卻也需謹慎些的好。如今你也是做了爺爺的人了,依我看,倒是在家含飴弄孫來得受用些。”我本是一片好心,卻讓他聽出了弦外之音,登時豎起了眉毛。“哼!我還沒說什麼,你倒先替他打算起來了!”粗聲粗氣地說了一句,袖子一甩,站起身來。“我自然沒有做鼇拜的心思!不過他既然有本事坐上那位置,就該有本事坐穩,否則哪天跌下來,怨得了誰?”說著話,居然轉身就走。“真不識好人心!你這樣,讓我如何放心閉得了眼?”我心中火氣也大起來,他聽了,腳步一滯,停了下來。好一會兒,卻不轉頭再看我,隻是低聲說:“你好好養著吧,沒事彆亂想。你的心思我明白,自古伴君如伴虎,他今兒在朝堂上,把戴鐸派去四川做布政使,這兩天就要走的。戴鐸是他的心腹,此去四川,自然是衝著年羹堯去的。待他除了年氏,下一個想必就是我了。”他聲音低了低,卻又振奮了起來。“算了,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我即已為他之臣下,又承他叫我聲‘舅舅’,說不得再替他拚幾年的老骨頭罷了,將來他要如何,我也無可奈何。”說著,竟昂首大步走了。“德宛,我這樣替你兒子賣命,你這情可是欠定了。這輩子不行,下輩子,我等你來還我,哈哈哈!”夜入太後寢宮,還敢這般猖狂地大笑三聲而去,這般狂放,也隻有他了。外頭守夜的小宮女被這突然的笑聲驚醒,慌裡慌張地衝進來,看左右無人,一時間也懵了,被聞聲趕來的毓秀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順勢就趴在地上,磕頭不住。“行了。”我在簾子裡,見不得這亂糟糟的樣子,出聲讓他們都下去。“她小孩子家家的,一時迷糊了,把做夢當成真的,也不是什麼大事兒。這事兒就此罷了,不許驚動皇上和王爺。你們都下去歇著吧,毓秀也彆在外頭了,回房去好生歇歇,哀家今晚倒不覺得難受,不用人守著。”眾人忙應了,諾諾地下去。我鬆了口氣,待到外麵都靜了,又等一會兒,才開口:“大哥,你還不出來嗎?莫不是要等我咽氣了才肯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