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卿修和蘭笙到達會寧市時是淩晨一點。機場到達口外停了兩輛黑色的轎車,守在車前的邱宸從趙曉晨和小白手裡分彆接過蘭笙和墨卿修的隨身行李,將兩輛車分彆安頓好,回到前麵的車上發動車了子。夏季的東北太陽升的極早,而黎明前的黑暗總是比深夜更濃。兩旁起伏緩和的山丘深深融在墨色的夜裡,借著頭頂星光明月的照映,隻能隱隱看見些十分模糊的輪廓。車子從機場旁的出口駛上高速公路,車前燈照在柏油路麵上,將四周襯的更加黑暗,也更無邊際。墨卿修靠在後座上閉目小憩。半夢半醒間聽到趙曉晨接電話的聲音,他抬眼看過去:“蘭笙?”趙曉晨點頭,把手機遞了過來。“墨五,你讓邱宸停下車,我上你那車坐會兒去。”“你做夢。”“嘖,我跟曉晨換,坐副駕,擠不著你。”“不行。”蘭笙納悶了:“不是,憑什麼啊!”“你太吵了。”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隨即轉移了話題:“我是越想越不對,小阿呆家裡死了人,你跟她又沒交情,你來乾嘛啊?”“她是公司原始股股東,於禮,我該來上柱香。”蘭笙對此類公事公辦的官方回答嗤之以鼻:“我也原始股股東,大前年我姥爺死的時候你還跟我一起守靈來著,怎麼這回你拖到出殯才來啊?”“我跟她沒私交。”他難得有些不耐煩:“阿笙,我需要休息,哪怕很短。”說完他掛掉電話遞給趙曉晨:“關機。”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他將眼鏡丟在一旁的扶手上,再次闔眼靠在椅背上。安靜的空間內能聽到發動機發出的極輕聲響,前排趙曉晨與邱宸的交談聲被壓的極低,那聲音為這份寂靜添了些活氣,是難得有利於睡眠的聲音環境。他在這樣的環境中難得睡的沉了些,竟還做了夢。夢裡是一個多月前紐約的早晨,他醒來後看著頭頂的天花板。大腦裡像是有一排齒輪,和以往的每一個清晨一樣,它們由原本停頓的狀態開始轉動,越轉越快。他起身洗漱換衣服,給領帶打好結時,本能的笑容已經不受控製的爬到臉上。趙曉晨急慌慌來報告片場爆炸的消息時,他正俯瞰著腳下複蘇的曼哈頓街區。他看到自己叫趙曉晨去相關部門報備更改飛機起飛時間,在登機前,這邊的行程一點也沒有耽擱。他一如往常的吃早餐,出門,上車。去談判的路上,他看到陶雪池的笑容還映在車窗外時代廣場的巨幕上。事情才過去一個多月,那些畫麵細節清晰,卻像老電影裡的鏡頭般帶著昏黃的懷舊色調。眼前的空間忽然開始極細微的震**起來,帶著他的身體也跟著有些發飄。他緩緩睜開眼,車輪下規則的減速帶使車子在行進中輕微的震顫著,窗外微亮的天光將前方建築投射出模糊的輪廓。他帶上眼鏡看了眼收費站的標識:“什麼時間了。” “四點多了,老板。”趙曉晨從後視鏡中看著他:“您再休息一下吧。”他搖了搖頭,從後視鏡裡看向邱宸:“陶家情況怎麼樣。”“之前雪池姐出事時老外婆受了刺激心臟病突發,經過一輪搶救後做了手術,效果很好。因為擔心老外婆再情緒激動,後來記者找上門的事所有人也都瞞著,直到人都散了我們才把老外婆從會寧的醫院接回來。這周一,老外婆在公園散步時看到報紙娛樂版關於雪池姐的不是新聞,血壓驟升導致突發腦梗……”邱宸頓了頓,繼續說道:“……人還沒送到會寧的大醫院,就……”墨卿修淡淡嗯了一聲:“有什麼遺言嗎。”“老外婆……送到農場裡的醫院時意識已經模糊了,隻是一直說……”他的聲音驀然一滯,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乾澀:“老外婆說他們胡說……還說‘我們小丫從來不乾喪良心的事’……”路況在車子駛上小路後開始略有不平。窗外麻雀發出嘰嘰喳喳的叫聲,車廂裡安安靜靜。邊陲之地清晨的農場,一切都尚在沉睡中。車子駛過場部裡唯一的主乾道,轉了幾個彎,在場部邊緣的一座農家院前停下。這是一座在當地算是很大的院子,院子四四方方,十來米長的家禽棚和籬笆牆未出一個直角,籬笆牆外有十幾壟田地,車子開過來時能看到高高密密的玉米杆和高粱杆圍成的一道屏障。玉米田外緣與彆家院落的後院有小道,那小道窄窄的,似是隻能容一人走過的樣子,卻將兩家院落切割的涇渭分明。院子的另外兩條邊由幾間連排的高大紅磚房和一排俄式木刻楞圍成一個直角,院門就開在那排木刻楞靠近紅色磚房的位置。鐵門上的藍漆有些脫色,看起來刷了有些年頭。門口的葡萄架將門外的空地攏出了一條兩米來長的寬闊回廊,茂密葡萄葉在漸漸亮起的晨光下有著濃濃的翠色。引擎在院外熄滅,院裡有狗吠響起,院內低低交談的人聲停了一瞬。有腳步聲聲漸近,鐵門下方寬大的縫隙中出現了一雙黑色的布鞋。“誰啊?”鐵門打開時帶著一陣門軸摩擦的尖銳響聲,陶國忠從門裡探出半個身子:“……老五?”他結結實實的一愣,趕忙回身對院裡喊道:“小丫啊,快起來,你們老板來了!”他說著邊將他們往院裡引:“快快快,快進來。你說你還親自跑一趟,這咋好意思。”墨卿修和蘭笙隨他一起走進院裡,唇角勾的若有似無,卻十分得體:“老人家走的匆忙,我們該來上柱香,送一程。”距離出殯的吉時還有半個小時,附近來幫忙的親友鄰居已經聚齊。院子正中央支了個大大的黑色靈棚,靈棚兩邊的花圈和紙紮的牛馬排得整整齊齊。靈棚中央擺著一張靈床,故去的老人躺在靈**。靈棚深處正中的香案上擺著一張放大的遺像,遺像上方的“奠”字被白色的紙花圍起來。香案旁跪了個人,似乎正盯著香案上的長明燈和香爐發呆,白色的孝衣兜帽遮住她的臉,隻露出一截被褐色疤痕占滿的小小的下巴。蘭笙跪在香案前上了炷香,想說些什麼,終究卻隻是拍了拍陶雪池的肩膀。他一言不發的退開,正遇到胳膊上還打著石膏的鳳隱從門外進來。兩個人踱到院子的角落裡不知在說些,墨卿修走進靈棚,將手中的三炷香借著長明燈的燭火點燃插進香爐中。他退了兩步後跪在蒲團上三叩首,而後起身退到靈棚外。吉時到。入殮,起靈。兩輛黑色的轎車開道,後麵跟了輛後鬥裝著喪樂班的小貨車,一列浩浩****的出殯車隊在淒厲的嗩呐聲中駛向遠處。車隊繞著場部周邊的路行了三圈,最終開向農場外的山丘。道路兩旁,兩排間隔勻稱的白楊在微熹的晨光中挺拔佇立,碧綠的樹葉隨著迎著初生的太陽,被鍍上了一層金光。墨卿修看著車窗外的青山,一旁加塞坐進來的鳳隱用胳膊捯了捯他:“五哥,你來怎麼也不跟我們提前說一聲?剛看見你和阿笙我嚇了一跳。”墨七的朋友都隨她叫他五哥,唯有陶雪池一口一個“墨總”,透著老實和清白。墨卿修看了看她打著石膏的胳膊,臉上依舊是那樣淺淡柔和的笑:“你怎麼樣?”“沒屁事兒。”她滿不在乎的咕噥了一聲,眼珠一轉,問道:“好歹我也是為了給小阿呆家當保安,你看,能不能,嗯?”“拿單據去集團財務中心,全額報給你。”“……算了吧,全額報銷你還不如給我介紹個男人。”她說著頓了頓,隨後十分嚴肅的看著他:“我說五哥,朋友就該你家就是我家你媽就是我媽,狗仔來鬨事這個風兒你透給我們,我們一點兒意見都沒有。但小阿呆的精神麵貌你也適當關照一下啊!”他抬眸看著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那天小阿呆她姥姥出事兒的時候我在呢,呆媽說的那叫什麼話?怎麼就是小阿呆氣死她姥姥了呢?這段時間她自己身上的事兒本來就不少,明明是那幫記者以筆為刀殺人無形,她舅舅姨媽都明白怎麼回事兒,就她媽這麼不依不饒的,這不是往人心口戳刀子嗎?”她越說越氣:“這事兒就擱咱小阿呆脾氣好,要擱我,今天辦完喪事,明兒就登報解除母女關係。”啊,怪不得她哭的那麼凶。墨卿修淡淡的聽著,笑著問她:“你現在跟我說的倒厲害,當時怎麼不說話?”“我能怎麼說?人家長輩訓自家姑娘,我還能打呆媽一頓啊?”她說著撇了撇嘴,而後又義正嚴辭的捯了捯他:“五哥你不一樣啊!你是小阿呆的老板,算衣食父母吧?你跟呆媽平輩啊,我們說不了你能說啊!墨七說了,文鬥找墨五,武行找蘭笙,妥妥的!”“阿隱,我隻比你們大兩歲。”“隻大兩歲怎麼了?小兩歲你也是小阿呆的老板,不算一個長輩也算半個長輩!我比林幼清也小兩歲,可真按我媽那邊林家家譜論起來他還得叫我聲小表姑呢!”她說得有理有據,正此時車子停下了。前排的趙曉晨回頭:“五爺,到了。”山勢和緩的半山腰有一片公墓,公墓向東幾百米靠近山腳的地方是一座殯儀館。所有人站在遺體告彆廳裡看著老人的遺體被抬進燃燒室,沉澱三天已經淡去的悲痛正快速的複活。四周開始響起低低的抽噎聲,漸漸的,又轉為一陣陣的嚎啕。墨卿修看著最裡麵的那個人,尖尖的白色兜帽罩在她頭上,消瘦的背影被白色的孝衣包裹著,更顯得無比單薄。他轉身兩步走到門外,向身後緊跟著的趙曉晨伸出手。趙曉晨愣了愣,隨即從兜裡掏出煙和打火機。太陽剛升起不久,天空正由淡青漸漸轉為湛藍。這裡的空氣本就比麓林清新,在這山中更是澄澈透明。一支煙燃儘,他看著頭頂晴朗無雲的藍天,那帶著涼意與草香的空氣吸進肺裡,仿佛這就是一個無比純淨的世界,仿佛就連生活在這裡的人,心思與喧囂中打滾的人比起來也要單純似的。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原本慢慢充滿悲戚的大房間已經漸漸安靜下來,山間安靜的風聲與清晨的鳥鳴成了此刻的主音。可這靜謐的氛圍中卻忽然傳出一聲淒厲的哭喊:“都怪你……都怪你啊!”他轉頭看去,最裡麵的位置,披著白色孝衣的人正一臉木然的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骨灰盒,一旁的一個婦女正抓著她的胳膊瘋狂的搖晃哭喊。那女人的力道很大,她那幅單薄的身板似乎就要被拉的倒下。可她卻依舊沒什麼反應,隻是滿目平靜的轉身,捧著那個骨灰盒走向自己所在的門口方向。“你啊……我當初咋不直接掐死你!”那女人的哭喊越發淒厲,最後竟揚起一巴掌甩在她的臉上。她整個人被那力道帶的一歪,手中的骨灰盒差點落在地上。滿屋子的人都被這胡來的變故驚住,他的眉頭也隨著那一巴掌驟然蹙了起來。“阿姨!你要乾什麼!”蘭笙第一個衝上去將那女人從她身邊分開。陶國忠也反應過來,將那女人拽到角落裡,大聲嗬斥著:“李鳳霞!你有完沒完!你想逼死小丫啊!”那女人被吼的一愣,而後又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臉上:“我這是……我造了什麼孽啊……”所有人都像是被這一聲哭喊喚回了神,急急的向兩人的方向聚攏。嘈雜的聲音瞬間將一切淹沒,她卻依舊沉默著向門外走。直到被人擋住了去路她才抬起頭來。看到眼前的人,她的唇角輕輕勾了一下,臉上的疤痕隨著這一笑扭曲起來,看上去有些恐怖。她將重重的骨灰盒小心的移到自己的右邊臂彎上,空出的左手在對麵的人的臉上擦了擦,嗓子啞的失了原本的音色,語氣卻似乎帶著笑:“墨七,叫他們讓一讓呀。”太陽明亮的光線從遙遠的天空灑下來,山間的萬物都隨之蘇醒,林間麻雀的叫聲應和著漸漸揚起又漸漸平息的哭聲,透出一種彆樣的淒楚。陶國忠和一個中年男人將挽幛扯平撐在骨灰盒上方,另一個中年男人抱著骨灰盒將它放進墓位裡,直到蓋上石板都沒讓那紫紅色的盒子見到絲毫陽光。男人們抄起準備好的鐵鍬開始填土,周圍又響起低聲的啜泣。墨卿修看著黑色泥土漸漸蓋住石板的麵目,驀地感覺右邊肩上一沉,原本站在自己身旁的人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撐,直挺挺的倒在自己身上,那細瘦的肩膀在他的肋骨上狠狠撞了一下,竟似將他撞的連內臟都揪起來一般疼。他反應極快的伸手將她扶住,在這點響動引來更多人注意之前,他向趙曉晨和蘭笙使了個眼色,抱起她向山下的停車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