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歲的宋念安,和十二歲的宋念安相比,更多的,大概是咫尺靠近傅聽言的機會。
因為她自身家庭原因複雜的情況。
雖然是大院的孩子,但宋念安為什麼會有國外那段經曆,是因為父親的出事消息來得猝不及防,那時,母親懷了二胎的她,誰都沒察覺到。
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難以消解,母親那邊的家庭又鬨出希望母親回家的消息,話說好聽點,是想讓她回家,但說難聽點,無非是抓到一點機會,想把叛逆久了的母親帶走,順便讓宋家瀕臨崩潰的生意起死回生。
那時候的林欽吟還小,而宋念安剛剛到來。
而麵對那種惡心人的做法,兩邊爭執,老院人的無法理解,宋芷青終究百口莫辯,生怕親生父母那邊對宋念安再有傷害,隻是硬著脾氣一個人扛了下來。
可誰也沒想,這脾氣一硬,整整耗了十年。
那十年,宋芷青生下宋念安後聽話出國,接受了那戶在國外發展勢頭正好的金融家庭,卻私心用一紙合約強調婚姻無愛,以此護住宋念安。
十年限定一到,宋芷青抽身回國。
這一次,她能硬氣,是因為有了底氣,不再是之前那個毫無資本傍身的自己,而能再有機會走進老院,是林老知曉詳情後,對她無可奈何又心疼的接納。
宋念安才有了之後更好的成長環境。
但那十年的經曆,和母親曾經遭遇過的一切,她很少,也可以說是從沒在外人麵前提過。
因為一直到成年,她知道母親當時瞞著大家,偷偷把她生下來的做法時,都持以不太理解的態度。
她總覺得,老院這麼大一個家庭,有背景,有勢力。
難道還不能保護她們兩個人嗎?
隻是,當她後來去了戰地,去了那些生死如同擺渡的國度,見到了太多讓她無法釋懷又必須釋懷的生死後,回來意外看到那張藏在密碼櫃裡的合同時,宋念安好像突然想通了。
誰也不是聖人,她不站在母親的角度,不知道親情無法割舍時,那些所謂“為你好”的話有多刺耳施壓時,她就沒法灑脫地去指責——
你當初說走就走,還不管在國內的姐姐,是多自私的行為。
為了護住她,那份合同的最後一條,是不平等的條件。
那十年,母親要想做生意站起來,就必須割舍和老院聯係。
但宋念安知道,母親每次回國,其實都有找機會去看姐姐林欽吟。
而這些事,都過去太久了,久到現在老院氛圍的其樂融融,早將這些不愉快的過往塵封,誰也不再刻意觸碰。
隻是現在,趴在傅聽言的背上,夜風過耳,吹亂她繚亂思緒,宋念安突發奇想地喊他:“傅聽言。”
“嗯?”
“你知道我們家以前的故事麼?”
“哪方麵的?”男人的肩膀寬闊溫熱,連帶著他說話時起伏的氣息,都煦暖到有不真實的虛化感。
宋念安安靜乖巧地環著他脖頸,任由醉意消遣,“就我為什麼會突然回到老院的那點故事。”
也許是心存芥蒂,“我記得我剛回來那會,老院每個人都是陌生的,好像對我很好,卻又讓我很怕。”
男人的步伐慢慢緩下,“怕什麼?”
宋念安慢慢閉上眼,嗓音不自覺放輕,說得輕描淡寫:“怕覺得初來乍到的我,會是累贅。”
也怕覺得是累贅後,會再次懷有放棄我的想法。
“所以就這麼努力學習了?”傅聽言的話裡含笑,淡笑卻似有若無地摻雜進一層寡淡的霧氣,撥不開的迷蒙。
“嗯。”宋念安下巴磕得難受,乾脆側臉貼合在他肩上,男人身上清爽的淡香,像殘留沐浴露的味道,海鹽味的,她輕輕笑了,“學習好,大家一定會喜歡我,我那時候是這麼想的。”
“但後來我總是覺得,好像是我想多了。”宋念安輕歎了聲。
這話其實隻停留在字麵意思,傅聽言聽懂了,“你隻是孩子,大家沒有理由不喜歡你。”
“是啊。”宋念安在心裡默念著傅聽言這句話,不知戳中什麼,沒忍住,在他耳邊低喃,“那你沒有理由不喜歡我,因為我隻是孩子,是麼?”
這話一下擊中兩個人的心思。
傅聽言的腳步徹底停下。
原地不動的兩個人,宋念安感覺到了靜滯,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綿密的眼睫在眼下壓出淡淡的陰翳,一瞬劃過的低落,卻又那麼悄不可察。
她費勁起了點身,涼淡裡融著滾燙的目光,輕輕落在他身上。
或許是因為他現在看不見她的神色,而讓她能有短暫的放鬆。
酒精燒灼後的嗓音,寡淡的,低啞的,宋念安說:“但我現在,不是小孩了。”
所以,你有理由不喜歡我了,對麼?
後麵一句話太戳心臟,宋念安隻是盯著傅聽言棱角銳利的棱角,眼眶漸漸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濡濕,有風劃過,都沒能蘊涼。
一時落得安靜的環境,男人的呼吸或深或淺。
但沉靜繾綣的語調,他終於開口了:“去過老院傅家的人都好奇,為什麼沒人觸碰天文的三口之家,會有一個房間專門容納了各種與天文有關的東西。”
宋念安臉上的笑忽然滯住了。
她抬眸望著眼前的男人,神色繃緊,乾淨弧度的下頜線在微滾的喉結下顯得更加鋒利刺人,疏離冷漠的氣質,再度來臨。
這段過往,傅聽言也沒和其他人提過。
唯獨宋念安。
而他每當談到天文都繃緊不鬆的神色,這一次,卻出乎意料地一秒鬆散了。
他淡淡地笑了下,正因毫無防備而更加狼狽。
“不幸的是,生活中的老虎沒能護住它的食物,更沒護住它的鼻子。”
聞言,宋念安環他脖頸的動作僵住。
所以他的意思,她聽懂了——
不是不喜歡,而是在下一次危險來臨,這隻老虎還能不能護住比鼻子更重要的寶貝,能不能喜歡,連拿他自己都拿不定答案。
因為黑豹組織的那場爆炸,涉及宋念安。
向來意氣風發,篤定拿捏的傅聽言,再波瀾不驚,都抵擋不了,又一次淹沒性擁有的懼怕感。
深夜的老院,冷風颼颼,斑駁樹影下,枯敗的枝杈細碎落地,踩在腳下,沙沙作響。
已經休息的貓狗都在喧擾聲中迷蒙睜眼,匍匐暗處觀察他們的發展。
宋念安站在老院門口,手巴巴地落在厚重的大衣邊,圍巾在男人的收攏而越發暖和。
影影綽綽的黯淡下,熱息籠罩。
她迷迷糊糊的,吸了吸鼻子,仰頸看他,清淺染霧的眸裡有醉意,但更多的是困意。
男人一貫居高臨下的姿態,這次卻褪去倨傲,平和微彎下腰,指腹順過她的發梢,氣息近在眼前。
“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走到我身邊的,”他看著她,輕輕勾唇,“但拿了入場券,能說走就走麼?”
不知為何,宋念安呼吸刻緩。
耳邊不斷重複她說的那句話,一根紅繩,隱隱約約纏在他們曾經打過勾的拇指間。
冷風沉澱的微啞,他的嗓音含著笑,卻很低慢,一字一句的,溫潤敲在她耳畔:“記住,這麼久了,我從來都隻有一個妹妹。”
——我從來都隻有一個妹妹。
宋念安一直到躺到床上,困倦都沒回來一星半點。
她滿腦子都是傅聽言的那句話,一室沉默,她在沉寂中仿佛讀懂了傅聽言講的那個故事,和這句話之間的聯係。
雖然沒親眼見過傅聽言親生的那個妹妹,但她以前始終糾結的問題,現在豁然得到了解答。
她的存在,從不會成為他生活裡的衝撞。
現在,老虎大概有了新的,更重要的,需要守護的寶貝,而那不再是妹妹。
宋念安手撫在身前,一點點地,感受著於塵埃處重新奏響的心跳聲。
好像,越來越響,越來越動聽。
在她這個無人紛遝,光線疏淡的小小星球,天光乍現,百花搖曳,回暖像是在這一瞬間再有了跡象。
而同一時間的老院傅家。
傅聽言進門時,爺爺那邊裡屋的燈還亮著,竊竊私語大概是長輩還在聊後麵要準備的事。
“聽言難得回一次國,這次總得去看一次絨絨了。”傅嚴民提到,“上次去還是三年前,部隊那邊休息不了太久,很快又要回去。”
傅老沒否認:“我有和老季商量這個事,雖然不到清明,但安安那邊行程也不定,再出國前也得先去看看柏安。兩家定個時間,一起去。”
但話到這,傅嚴民像是一瞬的遲疑。
緊接著,是傅母梁矜溫和出聲:“我剛和芷青打電話,還聽說安安最近在躲聽言。爸,您說這兩個孩子會不會是鬨彆扭了,要是一起去,場麵......”
傅老倒是聽了個稀奇:“傅聽言現在長本事了?”
“啊?”梁矜一默。
傅老輕哼了聲:“當初答應老季照顧人家裡寶貝可是那小子自己答應的,現在養大了,倒有本事翻臉鬨彆扭了?”
“......”梁矜和傅嚴民對看一眼,一個都沒出聲替傅聽言辯解。
反倒是輕叩的三下敲門聲,三人回頭,就見傅聽言拿著外套,隨意懶散地靠在門邊,眉梢都挑著輕笑:“爺爺,您喊我?”
看到這人吊兒郎當不正經的樣子,傅老就一肚子窩火,瞪他一眼,教訓:“軍風軍紀都忘了?站站好。”
傅聽言順勢站穩站直,拿出了點軍中的作風。
大概是知道傅老會問他什麼,傅聽言笑笑,坦誠:“墓園,兩家一起去。”
傅老有點驚訝,“你想通了?”
傅聽言失笑:“想通什麼?”
傅老早就看出他那點心思,也知道,“當初你答應你季爺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安安身上那股倔勁很像絨絨,對麼?”
絨絨,傅蕙絨,傅聽言親生妹妹。
以前總跟在傅聽言身後,驕傲自誇的:“哥哥,你彆小看我,我雖然比你小一歲,但我說要考天文係,我真的考上天文係了,還是國內最厲害的南大天文係,我們傅家以後可不止隻有軍人,還有了不起的天文學家。”
而傅蕙絨早在考上大學那一年,就因為意外摔進鐵軌,無效搶救身亡,一直到現在,都是傅家人心裡豎不開的一根刺。
偏偏,傅蕙絨的出事現場,就在傅聽言的軍校旁邊。
那天,傅聽言本來答應好傅蕙絨要帶她去吃大餐。
隻是誰都沒想到,意外會來得這麼讓人毫無防備。
像是懸在頭頂的一把鍘刀,突然鬆扣墜落,直擊要害。
傅蕙絨離開後三個月,宋念安回到了老院。
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就注定好的。
傅聽言不否認傅老說的原因,但他對她的親近從來都不僅限於那一個眾人悉知的原因,而是:“念念就是念念,和蕙絨不同,我陪她長大,從來都不是對蕙絨的愧疚。”
所有人都疑惑的答案,在接二連三的思考後,傅聽言自己說了出來。
氛圍沉蕩,男人身上冷涼低卻的冰封像是被暖光融化不少,鋒利的眉眼都在光下有一絲不可思議的溫柔和緩和。
而這個變化,像是從“念念”兩字開始有的轉變。
但落在傅老眼裡。
老人家沉默幾秒,突兀地“哈”了聲,很不給麵子地拆了台:“還帶不一樣的稱呼了,你們倆這什麼時候突飛猛進的,我怎麼不知道?”
“......”低迷的氣氛猛地被打破。
傅聽言神色一僵,那點正經徹底消散在空調暖風中。
傅老輕嘖了聲,擺擺手,也不管了:“我居然還信了你倆會鬨彆扭。”
“也是,安安年齡還小,你要是真想也急不得,小心小姑娘脾氣躁起來,讓你去坐冷板凳。”
梁矜聽完就笑:“要真坐冷板凳,還不得聽言自己受著?”
傅聽言像是覺得好笑,唇角淺勾。
十二年的沉澱,他似乎真的從起初的妹妹,到後來對她的感覺有了變化,隻是要轉變身份,似乎還需要點時間......
隻是傅聽言這麼想,傅老可不這麼想。
一幫老頭晨練時成天就會嘀嘀咕咕孩子那點事,這老院同一批裡,不算宋家那小子年齡還不大,傅聽言這落單著實有點嚴重。
季老一天到晚見了他們這幫棋友,就是吹噓他家四代同堂,孩子多水靈多可愛,以後休想內部消化,傅老這有理也說不出。
他就算想孩子內部消化,那也得生得出來啊。
真是的,這年頭生個孩子都帶攀比的。
幾秒後,實在忍不住了,傅老暗搓搓感歎:“反正就你倆這性格,安安要是哪天真能突然抱個孩子回國,我都覺得不過分。”
傅嚴民&梁矜:“......?”
傅聽言:“......”
隔天上午十點,原定的時間,宋念安帶著一組的人出現在機場,今天是老師紀淵回國的日子,所有人都得到辦公處。
而紀淵是裴灝和宋念安在心外直接帶領的老師,要開緊急會議,他們兩個必須出現。
隻是,因為裴灝單方的心思,這會辦公處的氣氛多少有點變樣。
不過徐穗淇哪管這點。
一看宋念安這皺眉頭疼的模樣,她走到休息區的咖啡機旁,手是遞杯子要倒咖啡的,但手肘已經輕輕撞上宋念安,湊過去,更是眉飛色舞的八卦:“宋醫生,沒想你這麼言出必行啊。”
“什麼?”宋念安忍著頭疼,抬眸看她。
徐穗淇的手指敲敲自己太陽穴的位置,笑眯眯的,“你這個樣子,可彆和我說不是喝酒,而是做了一夜噩夢。”
咖啡機的運作聲咕嚕咕嚕地熱烈泛著泡,宋念安和她對視一眼,莫名有種要被她看穿的錯覺,倒也坦白,“是酒精作祟了。”
“是吧是吧。”一聽這話,徐穗淇的瞳眸瞬間發亮,像是染上熾色流光。她激動起來,還不忘壓低聲線,“都說酒有用,不會真有什麼進展了吧。”
進展嘛......
倒也不算。
隻不過宋念安感覺有點微妙,好像死水微瀾,這場暗戀似乎不是她一個人的兵荒馬亂了。
“反正有進展就好,”徐穗淇也沒多八卦,隻是把聽到的小道消息告訴她,“聽說這次支援地多了一處,所以我們這邊出去的人又要再分散,接下來是分批次出國,真不知道我這次還能不能和你一起。”
宋念安捕捉到重要消息,攪拌咖啡的手也停下,“不是原定就兩個麼,怎麼又多了一處?”
具體的徐穗淇也不清楚,但她有聽裴灝昨晚說:“這次意外碰得多,無論是資金還是器械,紀老師那邊都有重新進行詳細申報,或許是阿耶於這次的團隊失蹤事件引起注意了,我們這邊新進的人力隻能分散,相應的資金和用具可能會完善些。”
情理之中的發展,宋念安點了點頭,“那你還想著和我一起?”
徐穗淇眨眨眼,神色有點莫名。
宋念安笑著戳破:“你不該盼星星盼月亮要和談律一起?”
徐穗淇聽完小臉蛋一垮:“呸呸呸,誰說我要和他一起了,我和他誰不是婦產科醫生?我一個人很行的好吧,分分鐘壓倒他那根小稻草。”
宋念安攪拌完咖啡轉身,誰想目光一抬,就不偏不倚撞上門外正要走進的男人。
談律明顯是聽到徐穗淇那番壯闊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