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寬厚微涼,順勢將那險些要變化出來的第三隻眼睛給掩在了手心之下,大手一撈,將裡畔從婦人手中解救了下來。醉得迷迷糊糊的裡畔頓時什麼也看不清了,眼前一片漆黑,便要掙紮著伸手將捂住自己眼睛的大手拽下來,無奈渾身使不上勁。裡畔十分惱火,嘟囔道:“放……放手,我能長出好些……好些個眼睛呢……”“抱歉,拙荊不擅飲酒,衝撞了人,這點碎銀,權當賠罪。”裡畔仍在掙紮著,隻聽得頭頂處傳來悅耳的男聲,風度翩翩地代裡畔向那婦人道歉。“哪……哪裡哪裡……不過年輕姑娘大街之上喝得爛醉,影響總歸是不好的。”原本氣勢洶洶的婦人,待見到對方那般器宇軒昂、湛然若神的模樣,便知這男子並非出自尋常世家,且對方出手如此大方,再追究下去,反倒顯得自己胡攪蠻纏,一時也不好再多和裡畔計較。“我能長眼睛呢……彆……彆走……”裡畔掙紮著,眼前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又聽得頭頂傳來男子的聲音,他歎了口氣,又好氣又好笑地訓了裡畔幾句,“讓你出差執行公務,你倒好,在這喝得爛醉。”看來他該下令,從此以往,陰司禁酒。“回……回家!”裡畔被訓了,自然不服氣,氣呼呼地拽下覆在自己眼前的那隻大手,一把推開了他,惱火地走在前頭。腳下雖然仍是東倒西歪,但見這女醉鬼後頭跟著個麵貌儒雅俊朗的男子,過路的行人竟也紛紛大發善心,主動避讓開來。長安仍是長安,隻是時過境遷,以往街頭奔跑嬉鬨的孩童早已作古,東巷頭包子鋪的老板已不知是第幾代傳人,裡畔渾然不知,東倒西歪地往將軍府去。將軍府仍是將軍府,昔日東籬將軍威望極高,又蒙冤受死,後有部將趙氏為其平反,趙將軍承襲東籬將軍遺誌,橫掃漠北匈奴立下赫赫戰功。後來繼任的幾位漢家帝王行事作風不如先祖那般雷厲風行,大多擅用權衡掣肘之術,為籠絡趙氏一脈,以示對已故東籬大將軍的崇敬,便將那將軍府修繕了一番,更名為戰神祠,常有皇家派人前去掃灑一番,年年有人前去祭奠祈福,祈求漢家江山長安不敗。昔日東籬將軍留下的舊物,也一律不曾挪動分毫,維持著原貌,府外有當值侍衛輪番守衛裡頭東籬大將軍的英靈。裡畔定睛看了看那府邸頂上的牌匾,將軍府三字不翼而飛,變成了什麼戰神祠,裡畔不明所以,便要上前問個究竟。所幸身後不緊不慢跟了她一路的東籬將她的身形隱去,自己也隱去了身形,才沒有惹得守衛盤問。東籬知道此時裡畔醉得稀裡糊塗,什麼也聽不進去,便順著她的意思,順手牽起裡畔的手往府裡頭走去,在裡畔開口詢問牌匾事宜之前,便打斷了她,“夫人,回家了。”裡畔歪著腦袋,醉眼蒙矓地看著身側的男子,熟悉的眉,熟悉的眼,熟悉的鼻梁,熟悉的唇,裡畔乖乖地任由東籬牽著手走進了那將軍府,腦子裡遲鈍得很,一時竟分辨不清是此是彼,迷迷糊糊道:“東籬?”“嗯。”東籬溫溫和和地應了聲。裡畔又稀裡糊塗地指了指自己,“華陽?”“是,你是華陽。”“哦……”裡畔恍然大悟,醉得紅通通的小臉一派“原來如此”的模樣,熟稔地和東籬攀聊起來,“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漠北戰事吃緊嗎?”東籬牽著裡畔的手,半攙半扶地將裡畔安置在昔日她最喜歡的軟榻上,那軟塌搖搖晃晃地,裡畔最喜歡躺在那上頭,邊捧著小話本瞧著,邊將自己晃到睡著。眼見東籬要走,裡畔忙伸手握住了東籬的手,不讓他離去,東籬隻好好笑地低下頭看著她,問道:“怎麼,不需要解酒湯了?”裡畔是個酒鬼,自打她還借用華陽公主的身份留在東籬身邊的時候,東籬就知道了。每每東籬不留神,裡畔就能喝得爛醉,她一醉,便是一股腦地將所有秘密全部交代了。莫說東籬是個心思縝密的人了,就算東籬再糊塗,也早把當初裡畔的那點小心思看穿了。“不,不喝。神仙要什麼解酒湯,你彆,彆走!”裡畔一把跳起來,身形一個踉蹌,好在東籬及時撈住了她,裡畔思索著華陽和東籬是夫妻,因此當她還是華陽的時候,便比平時要沒羞沒臊些。她一把將東籬推到躺椅軟榻上坐下,自己也覆了上去,打著嗝,十分嚴肅地告誡東籬道:“東……東籬!我可警告你,華……華陽不可信。她要害你,害死你……”東籬任由裡畔覆在自己身上,看著她紅通通的小臉一派嚴肅的樣子,小臉湊得近近的,呼吸間的酒氣,幾乎儘數噴灑在了東籬的臉上。裡畔又打了個嗝,似乎清醒了一些,擺了擺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改口道:“不對,不對不對,我就是華陽,你要信我……信我……”“好,我信你。”東籬的嘴角微微揚起,一副被裡畔強製推倒,任其擺布的模樣,“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東籬這一笑,薄唇微揚,眼眸深邃如淵,可把裡畔看呆了,再加上他修長的身形認命般躺在裡畔身下,兩人湊得那樣近,裡畔的腦袋嗡嗡作響,總覺得不是自己撲倒了東籬,而是東籬勾引了自己。一低頭,裡畔在東籬含笑的嘴角邊啄了一啄,喃喃自語道:“熱乎乎的,不甜,是假的。”敢情她將他看作誘人的糖人了。東籬又好氣又好笑,隻見裡畔擺了擺腦袋,身子一沉,倒了上去,將東籬當成了暖嗬嗬的床墊子了,甚至還砸吧砸吧著嘴巴抱怨道:“不甜,不好吃……”“裡畔大人身上的腰牌方位顯示,是在這裡。”外頭隱約傳來範無救的聲音,兩位無常執行完公務,便發覺醉得稀裡糊塗的裡畔又不見了。好在這一次中元普度節,不僅返回陽世間的鬼魂身上各佩戴了陰司派發的腰牌,可定位這些鬼魂的方位,就連執行鬼月治安任務的鬼差們,身上也都各自佩戴了一塊腰牌,鬼差之間可以相互感應位置,以便隨時接應。東籬眸光微斂,翻身將趴在自己身上呼呼大睡的裡畔抱起安置在了軟塌之上,隨即身形如雲煙飄散,離開了。……謝必安和範無救二人尋到裡畔的時候,便見到她一人躺在軟塌之上睡得正沉,整個屋子裡酒氣熏天,兩位無常便知道裡畔這次又貪嘴,喝了不少酒。“服了服了我服了,我還是頭回見到哪位女神仙能將自己喝得不省人事的。”謝必安白衣飄飄,進進出出了幾個來回,端來了一碗醒酒湯來,蹲在裡畔身邊,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喂著。裡畔醒來睜開眼的時候,便見到一黑一白兩張無常臉湊在自己麵前,將她嚇得夠嗆,直拍自己的胸脯罵道:“要死啊,老範老謝,你們想嚇死我啊!”“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還是謝必安笑眯眯地攙扶起裡畔,給她倒了杯水問道。裡畔潤了潤喉,隨口應付道:“好消息。”“午夜已過,鬼門已關,眾鬼返回陰司,人間並無小鬼擾亂陽間秩序的事發生,兩廂無恙。”謝必安笑道。那意味著,裡畔可以回陰司交差了,隨即慢吞吞又問了句:“壞消息呢?”“鬼魂少了,腰牌之上已經探知不到去處,看來是人間蒸發了。”一身黑衣的範無救冷不丁潑下一桶冷水來,宿醉剛醒的裡畔嚇得當即跳了起來,吼道:“人間蒸發了?!蒸發了幾個?”這下出大事了,裡畔的責任大了,第一次統管鬼月治安,沒想到竟然出了這樣大的事,喝酒誤事,喝酒誤事!“少說也有數十個。”範無救的動作很快,昨夜和謝必安折騰了一整夜,也算調查出了些眉目,“陰司的腰牌,是能探知所有鬼魂的下落,除非這些鬼消失了,腰牌才會掉落。我們在腰牌掉落的地方發現了一些妖獸的腳印,也有目擊者提供了線索,基本可以斷定,我們帶上來的鬼被妖獸吃了。”“什麼?被吃了?!”裡畔一麵頭疼自己頭一回當大差,就捅了這麼大的簍子,也不知回頭該怎麼向東籬交代,一麵氣惱這些個妖獸也忒不把陰司放在眼裡了。見裡畔氣得跳腳,謝必安忙安撫道:“莫急莫急,裡畔大人稍安勿躁,根據我們的調查,這世間有一獸,名曰伏尤,乃是噬魂之獸,古時橫行霸道於世,專偷吃人魂增長修為,喜食恐懼之魂。後來傳聞這伏尤獸被魔君降服為坐騎,魔君昱曦敗於九重天上的少君大人之手後,這伏尤獸也受了重創,已有千百年不曾現世胡作非為了。如若我們抓住了這畜生,也算將功折罪,興許還能將走失的鬼魂從那孽畜的肚子裡給打出來。”“你說得有道理。”裡畔冷靜下來,開始謀劃將功折罪的法子。……城西是最後發現失魂下落的地方,裡畔彎下身探了探殘存的魂體能量,果不其然,便又在附近拾到一枚遺落的陰司腰牌。天色忽然詭異地暗沉下來,黑雲壓城,無端起了一陣狂風。裡畔抬起頭來,頓時間迎麵一陣狂風,風如刀割,她忍不住抬手擋在麵前,迎著風,艱難地眯著眼睛,隱隱約約似乎見到一團黑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燒著,腳下開始抓不牢地麵了,裡畔一麵穩住身形,一麵悄然在袖子下悄悄掐了一個決。“哈……”沉重的哈氣聲在頭頂發出。麒麟之身,遍體黑甲堅不可摧,鱗甲之上,是熊熊燃燒的黑色火焰,氣勢迫人。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在狂風中難以立足的裡畔,她在它眼裡,顯得何其渺小,隻見眼前的巨獸張開了嘴,呼出了一口氣……裡畔使勁渾身解數祭出了招術來,地表破土而出鎖魂的鏈子,不由分說地纏住了那伏尤獸的腳。“還愣著乾什麼,快啊!”裡畔剛才的舉動明顯激怒了眼前的龐然大物,它身上的火焰又高漲了幾倍,方圓幾丈之內霎時間寸草不生,破土而出的鐵鎖被猛地掙斷,一掃,朝裡畔襲來……“咳……快……”裡畔隻覺五臟六腑都被這陣煞氣波及,身形被高高地抽起,又被重重地砸落在地,渾身骨頭都要碎裂開來一般,裡畔艱難地撐了撐身子,眼見著那龐然大物正朝裡畔靠近,地麵轟隆……眼見著裡畔馬上就要化為那龐然大物腳下的肉泥,光這煞氣就讓她身上皮開肉綻,裡畔此刻受了傷,根本退無可退……就在此時,那伏尤獸堅不可摧的鐵蹄落地,地麵忽然閃起一圈又一圈的寒光,那是設伏在這的陣法被催動了……下一秒,一黑一白兩道聲音憑空出現在陣法的兩端,恰在伏尤獸的一前一後。二位無常手中的哭喪棒當即化作枷鎖,從八個方位鞭出,黑白數道寒光糾纏在一起,猶如天羅地網,將這堅不可摧的龐然大物困在了陣法內。“裡畔大人,你沒事吧?”謝必安姿態瀟灑霸氣無比,立於高處,手握法器的一端,與範無救牢牢將伏尤困住。那伏尤在陣法內仍在拚命掙紮,頸部的玄鐵鈴鐺一陣一陣發出低鳴,仿佛在宣泄著它的憤怒……但令人詫異的是,那玄鐵鈴鐺上有數道歪歪扭扭的劃痕,似有些眼熟……裡畔許久沒有做出回應,直到二位無常又喚了她幾聲,裡畔這才回過神來,爬起身,稍理了理自己的儀容,吩咐道:“收陣帶走……”“且慢!”就在此時,一聲清喝,自九霄而來,冷冽駭人,帶著不容置疑的清高威儀,強大的壓迫感席卷而來,令陣法之上的二位無常,皆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