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海伯利安 丹·西蒙斯 5108 字 1個月前

牧師的故事:“為上帝而哭之人”“有時候,正統的熱忱和叛教僅在一線之隔。”雷納·霍伊特神父說。就這樣,牧師的故事開始了。後來,領事記下了完完整整的一個故事,隻去掉了霍伊特中間的停頓,粗重的喘息,跑題的開頭,以及人類說話時慣用的添油加醋。他將故事口述進了通信誌。雷納·霍伊特是佩森這個天主教星球上的一個年輕牧師,出生於此,成長於此。他那牧師之職是最近才被任命的,同時他還被授予了他首次的外世界使命:護送受人敬仰的耶穌會神父保羅·杜雷,此人將被放逐到海伯利安這個殖民世界上。保羅·杜雷神父,要是身處另一個時代,肯定會成為紅衣主教,也許還會成為教皇。他身材高挑,瘦削,刻苦修行,白發在高高的額頭上向後退去,眼神中帶著久經世故的鋒芒,掩蓋了痛苦。保羅·杜雷是聖忒亞的追隨者,也是考古學家、神學家、人類文化學者、傑出的耶穌會神學家。雖然天主教會日薄西山,人們已經把它忘得差不多了,因為它實在太古怪,脫離了霸主的主流生活。但是,耶穌會的信條還是沒有失去所有的追隨者。杜雷神父也沒有失去他的信念,聖潔的天主使徒教會仍然是人類對永生最後最美好的期冀。在雷納·霍伊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杜雷神父蒞臨過學前神學院,當然次數很少,而他們這些即將成為神學院學生的人,有時候也會參觀新梵蒂岡,那種待遇就更加少見啦,但是就在這些罕見的機會下,霍伊特匆匆瞥見了杜雷神父,在他心裡,他就是個像神一樣的人。然後,霍伊特進入了神學院,而他在那學習的幾年裡,杜雷正在附近的阿馬加斯特星球執行一項重要任務:在那進行考古挖掘。此任務是由教會資助的。當這名耶穌會教士返回佩森,霍伊特剛剛在幾星期前被任命為神父,刹那之間迷霧重重。新梵蒂岡高層以外的人沒有一個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有傳聞說他將被逐出教會,甚至聽說會把他交給宗教裁判所裁決,然而,自地球滅亡以來,宗教裁判所已經蟄伏了四個世紀了。海伯利安,大多數人對這個星球的了解,僅限於古怪的伯勞教會,因為教會起源於那兒。然而,杜雷神父卻請求赴該地任職,於是霍伊特牧師被研,陪伴他飛赴海伯利安。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融合了作學徒、護衛、間諜三重身份的最難受之處,甚至連欣賞一個新世界的機會都沒有;霍伊特得到的命令是,一旦將杜雷神父送達海伯利安的太空港,他必須即刻就登上同一艘回旋飛船,返回世界網。主教大人給予雷納·霍伊特的,是二十個月的冰凍沉眠,是旅程結束前幾星期的近係統航行,是八年的時間債,使他落後他那些前班友,無法請求梵蒂岡任職和布教。出於順從,帶著戒律教導,雷納·霍伊特二話沒說,便接受了任命。他們的運輸船,古老的回旋飛船,“娜嘉·歐列號霸艦”,是架布滿麻點的金屬艦船,非驅動狀態下飛行時,沒有任何人工重力,也沒有提供給乘客的任何觀景點,連艦內娛樂活動也沒有,僅僅隻有連接進數據鏈的刺激模擬,讓乘客老老實實待在他們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從沉眠中蘇醒後,乘客們,大多數是外世界的工人,想省錢的旅客,還有一些信奉教會的神秘人物和自命的伯勞鳥自殺者,為了額外的報酬而入夥,睡在那些同樣大小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在毫無特色的膳食平台上吃著再生食品,慢慢應付太空病和無聊時間,飛船從中止回旋點零重力滑行到海伯利安,需要十二天時間。他們被迫待在一起的這段時間,霍伊特神父並沒有對杜雷神父有太多的了解。霍伊特完全不知道在阿馬加斯特上發生了什麼事,把這位高階牧師送入放逐之路。年輕人按著植入式通信誌,儘可能多的搜尋著海伯利安的數據,離降落還有三天,霍伊特牧師覺得他已經是這個世界的專家了。“有記錄說,天主教徒來過海伯利安,但沒提到那裡有主教管區,”一天晚上,他倆吊在零重力的吊床上閒聊著,而他們的同行旅客正躺在那,開開心心地玩著性愛刺激模擬,“我猜,你是去那布教?”“不,”杜雷神父應道,“海伯利安上的好人兒不會把他們的宗教信仰強加給我,所以我沒有理由去冒犯他們,勸他們皈依我教。其實,我是打算去南大陸,天鷹,然後取道浪漫港這座城市,找條進入內陸的路。但決不是以布道為幌子。我計劃在大裂痕設立一個人種研究站。”“研究?”霍伊特牧師訝異地重複道。他閉上眼睛,按著植入物。然後再度睜眼看著杜雷神父,他說,“神父,羽翼高原的那個地區不適合居住。那裡長有火焰林,人們常年不得接近。”杜雷神父笑著點點頭。他沒有帶什麼植入物,旅行期間,他那古老的通信誌一直放在行李中。“不是完全不能接近,”他輕聲說,“也不是完全不能居住。畢庫拉就住在那兒。”“畢庫拉,”霍伊特喃喃,閉上雙眼,“但他們隻是傳說啊。”他最後說道。“嗯,”杜雷神父說,“查查索引,馬梅特·斯貝德靈。”霍伊特牧師再度閉上雙眼。通用索引告訴他,馬梅特·斯貝德靈是名二流探索家,複興之二行星上沙科爾頓協會的會員,差不多一個半世紀前,他發表了一篇簡短的報告,報告中提到,當時浪漫港剛剛新建,他從那裡出發,劈出一條路進入了內陸,涉過濕地,這些地方現在已經被開墾為纖維塑料種植園了,然後在難得的寂靜期間穿越火焰林,爬上了高高的羽翼高原,見到了大裂痕,以及一小部落的人類。他們跟傳說中的畢庫拉的描述很吻合。斯貝德靈的簡要記載中假設,這些人類是三個世紀前,一艘下落不明的種艦殖民者的幸存者,這些人被描寫成由於極端的與世隔絕,遭受著文明退化效應。斯貝德靈直截了當的原話是這樣的:“……即使到這裡還不到兩天,然而顯而易見,畢庫拉非常蠢笨,了無生氣,遲鈍的不會花時間進行描述。”後來,火焰林開始顯示出活躍的跡象,斯貝德靈無法浪費更多的時間,來進行更深入的觀察,而是急急忙忙趕回了海岸。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來逃離森林,失去了四名土著搬運工,失去了他所有的裝備和記錄,也失去了他的右臂,留在了“安靜的”森林裡。“老天,”霍伊特牧師躺在“娜嘉·歐列號”的吊床上,說道,“為什麼要研究畢庫拉呢?”“為什麼不?”杜雷神父和善地回應道,“我們對他們知之甚少。”“我們對海伯利安上絕大多數東西,都知之甚少,”年輕的牧師說,他情緒稍微有點激動,“為什麼不選大馬大陸上籠頭山脈北麓的光陰塚和傳奇的伯勞鳥呢?”他說道。“他們聲名卓著!”“千真萬確,”杜雷神父說,“雷納,我問你,有多少學術文件是關於光陰塚和伯勞鳥生物的?上百?還是上千?”年老的牧師把煙葉塞進煙鬥,然後把它點著;霍伊特觀察到,這在零重力下費了好一番功夫。“除此之外,”保羅·杜雷說道,“即使所謂的伯勞鳥真的存在,它也不是人類。我隻對人類感興趣。”“是啊,”霍伊特說,他正搜索枯腸,尋找有力的論據,“可畢庫拉這個神秘事物也太微不足道了。你頂多也就發現幾十個土著,住在煙霧繚繞的地區……無甚輕重,連殖民者自己的測圖衛星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在海伯利安上,有其他更大的神秘之物可供研究……比如迷宮,為什麼選擇畢庫拉呢?”霍伊特興奮起來,“神父,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個迷宮世界之一嗎?”“當然知道,”杜雷說道。煙形成一個粗糙的半圓,逐漸擴大,直到氣流將它打得支離破碎,“但是整個世界網內,已經有太多研究人員和慕名者研究迷宮了,而且,雷納,隧道存在於那九個世界上,你知道有多長時間了嗎?五十萬標準年?我想,有將近七十五萬年了。這些秘密將永世長存。但是,畢庫拉文明將存在多長時間?他們會被現代殖民文化吸收,或者更可能的是,被環境所淘汰。”霍伊特聳聳肩。“也許他們已經滅絕了。自打斯貝德靈遇見他們起,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了。到現在,也沒有任何其他確認的報告。假如他們已經全部滅絕,那麼你為了到那兒所付出的所有時間債、所有勞動和所有痛苦都將化為泡影。”“的確如此。”杜雷神父僅僅說了這句話,平靜的抽吸著煙鬥。正是在搭乘登陸飛船下落期間,與杜雷神父在一起的最後一小時,霍伊特牧師才對他同伴的想法有了浮光掠影的一瞥。在他們頭頂,海伯利安的邊緣閃耀著白色、綠色和湛青的色彩,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突然,這艘古舊的登陸飛船切進低空雲層,火焰瞬間充斥了窗口,緊接著,他們開始靜靜的穿梭於六十公裡上空的烏雲中,飛行在星星點綴的海洋上,海伯利安旭日的晨昏線向他們急奔而來,就像光譜形成的海嘯。“太壯觀了,”杜雷神父輕聲說道,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對他的同伴說。“太壯觀了。我有時會有類似的感受……很輕微的感受……上帝之子屈尊轉化成人類之子所付出的犧牲,就是這樣。”霍伊特開口想說話,但是杜雷神父繼續望著窗外,若有所思。十分鐘後,他們降落在濟慈星際站上,杜雷神父很快就卷進了乘客和行李的潮水中,二十分鐘後,失望至極的雷納·霍伊特搭載飛船升上高空,再次與“娜嘉·歐列號”會合。“五星期後,我回到佩森,”霍伊特牧師說,“我失去了八年時間,但是我精神上蒙受的損失比這更嚴重。我一返回,主教便通知我,保羅·杜雷在海伯利安上的四年時間裡,杳無音訊。新梵蒂岡通過超光通訊打聽消息,但是,不管是濟慈的殖民機關,還是領事館,都無法找到失蹤的牧師。”霍伊特頓了頓,從水杯中啜了一口水,這時,領事接著牧師的話說道:“我還記得那次搜尋。當然,我從沒見過杜雷本人,但是為了找到他,我們都儘了全力。我的助手西奧,幾年來花了很多精力,試圖解決這個失蹤牧師的案子。但是除了浪漫港傳出幾篇自相矛盾的目擊報告說那裡有人見過他,其餘地方都沒有他的蹤跡。而且,這些人見過他,還要追溯到幾年前他剛抵達時的幾星期。那兒有幾百個種植園,既沒有無線電通訊,也沒有通信線路。主要是因為他們在收割纖維塑料的同時,還在收割地下毒品。我猜我們從來沒有找對人,找到杜雷到過的種植園。至少在我離職前,杜雷神父的案子還是懸而未決。”霍伊特牧師點點頭。“你在領事館退位後,過了一個月,我再次來到了濟慈。主教聽說我自告奮勇要返回那裡,感到頗為驚訝。但是教皇陛下還是答應了我的請求。我在海伯利安上待的時間,按當地的算法,是七個月。當我返回世界網時,我已經發現了杜雷神父的天命。”霍伊特輕輕拍了拍桌上兩本汙跡斑斑的皮製書。“如果要我講完整個故事,”他嗓音沙啞,“我必須讀取裡麵的章節。”巨樹之艦“伊戈德拉希爾”轉了個方向,樹乾遮蔽了陽光,其下的就餐台和彎曲樹葉形成的天蓬陷入了一片漆黑,取而代之的是點綴在蒼穹中的數千星辰,就仿佛是在星球表麵上看星空一般。慢慢的,頭頂、身旁、桌子底下萬光閃耀。海伯利安變成了一個清晰的球體,它就像一顆致命的導彈,向他們急速飛來。“讀吧。”馬丁·塞利納斯說。摘自保羅·杜雷神父的日記:第一日:就這樣,我的流亡之路開始了。我有點為難,不知道我該如何對新日記的日期進行標注。按佩森的修道曆法,今天是天父2732年托馬斯月十七日。按霸主的標準曆法,是霸紀589年十月十二日。按海伯利安的算法,我聽我下榻的老旅館裡那個瘦骨嶙峋的矮職員說,今天是墜船紀426年李修斯月(他們七個月的最後一個,一個月有四十天)二十三日,又或者是悲王比利統治紀128年,在那些年裡,這位國王真正統治的時間不到一百年。見鬼。就叫它流放的第一日好了。精疲力竭的一天。(奇怪,睡了幾個月的覺,竟仍然如此疲憊。不過,據說這是從神遊中蘇醒後的正常反應。即使我不記得自己曾經旅行過,我身上每個細胞仍都能感受到過去幾個月旅行帶來的疲乏。我不記得年輕些的時候,會在旅行後有如此疲憊的感覺。)我深感歉意,沒有深入了解年輕的霍伊特。他看上去像個正派人,言談有理有節,目光如炬。教會弄到現在這步瀕危田地,決不是像他這樣的年輕人的過錯。隻是,他那天真爛漫阻止不了教會看似宿命實之必然的湮沒。哎,我付出的一切也毫無用處。飛船降落時,我看到了我的新世界的壯觀景象,我可以辨認出三大陸中的兩個,大馬和天鷹。第三個,大熊,我沒看見。飛船降落在濟慈,我花了幾個小時的精力,通過了海關人員的盤查。之後,我乘著地麵運輸車,來到市鎮。眼前的景象令我困惑:北部的山脈籠罩著不斷遊移的藍色迷霧,山麓小丘上林立著黃色和綠色的樹木,蒼白的天空中點綴著綠藍相間的雲朵,太陽甚小,但是卻比佩森的亮多了。從遠處看,那景象流光溢彩,很是生動,當人走近時,顏色逐漸融化,逐漸淡去,就好似畫家的調色盤。悲王比利的巨幅雕像,我曾經聽得老繭都出來了,可是真正見到它時,說來奇怪,我感到失望至極。從高速路上望去,它顯得粗糙不堪,是一幅從黑色山嶺草草鑿就的素描像,一點也不像我心目中的帝王像。它俯瞰著這個擁有五十萬人口的崩潰城市,沉思著,也許這個神經病詩人國王就欣賞這個姿勢吧。市鎮本身似乎被分成貧民窟和沙龍的迷魂陣,當地人分彆稱其為傑克鎮和濟慈,所謂的老城雖然僅有四個世紀的曆史,但所有地方都是磨得光亮的石頭,被故意弄成不毛之地。我很快就要遊覽一番它了。我本計劃在濟慈待一個月,但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加緊趕路。哦,愛德華蒙席,假如您現在能見我就好了。受儘懲罰,卻仍不思悔改。我比以前更孤單了,但是很奇怪,對於流放,我心滿意足。假如因為我的狂熱,導致我做了過去的暴行,讓我受到懲罰,將我放逐到荒無人煙的七重天中,那麼,海伯利安就是一個很好的流放地。我可以忘卻我自己請求的任務,去尋找遠方的畢庫拉(他們是真實的嗎?今晚我覺得他們不真實),餘生待在這個被上帝遺棄的死寂世界的首都,滿足於此。我的流放不會無功而返的。啊,愛德華,跟你一同走過幼時,一同走過學生年代(雖然我不如你才華橫溢,也不如你正統),而現在都是老頭了。現在你比我多了四年的睿智,我仍然是你記憶中那個淘氣、頑固不化的小男孩。我願你仍然在世,願你依然健康,為我祈禱吧。好累啊。想睡了。明天,遊覽一下濟慈,好好吃一頓。然後安排行程,往南去天鷹。第五日:濟慈有一座教堂。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是曾經有一座。它已被遺棄了至少兩個標準世紀。坐落在一片廢墟中,十字耳堂向綠藍相間的天空敞開門戶。西部有一座塔尚未完工,其他塔也隻是些爛骨架,由搖搖欲墜的石頭和鏽跡斑斑的加固杆搭建而成。我在上麵磕磕絆絆地走過,當時我正沿著霍利河岸一路徘徊,迷了路,那裡是小鎮人煙稀少的地區,老城轉變成一堆混亂的大貨棧,頹敗不堪,教堂的廢塔被擋在這些房子背後,連一眼也瞅不到。直到我在一個角落上轉個彎,來到一個狹窄的死胡同中,教堂的外殼才一覽無餘。它的牧師會禮堂半塌進河中,正麵佇立著大流亡後的一些雕像遺物,悲哀,發人深省。我遊過一格一格的影子,蕩過倒塌的大樓,最後進入教堂正殿。佩森的主教從沒有提到海伯利安上有過天主教的曆史,更彆提教堂的存在了。很難想象,四個世紀前,那艘墜落於此的殖民種艦上竟然會有足夠的教徒,保證主教的登場,更彆提教堂了。然而,的確是有。我在聖器收藏室的黑暗中閒蕩。塵埃像熏香一般飄蕩在空中,兩束陽光被勾勒出來,從高處狹窄的窗口瀉下。我走了出去,來到沐浴在陽光下的一塊寬闊區域,走到一個卸去所有裝飾物的聖壇上,掉落的石塊將它砸得千瘡百孔。聖壇後的東牆上掛著的一個巨型十字架也倒塌下來,現在落到了與石頭堆和陶瓷屑為伍的地步了。我不經意地走到聖壇之後,舉起雙手,開始聖餐祈禱儀式。我的行為,絲毫不是效仿,也不是演戲,沒有什麼象征意義,也沒有什麼言外之意;僅僅是,一名四十六年來每天做彌撒的牧師的自動反應,我現在已經無法再參加這安心的慶典儀式了。讓我吃驚的是,我發現有一個教徒在禱告。這個老婦人跪在第四排的長凳上。她的黑衣和黑圍巾恰如其分地融於陰影中,隻能看見她那蒼白的鵝蛋臉,滿麵皺紋,垂垂老矣,虛無地飄在黑暗之中。出於震驚,我停止了禱告。她正看著我,但是她的眼睛有點異常,甚至在那麼遠的距離,我也馬上相信,她是個瞎子。我呆若木雞,講不出話來。眯眼看著浸沐在渾濁陽光下的聖壇,這光怪陸離的影像是如何形成的呢?我身在何處?我到底在乾什麼?當我重新說話,麵對她開口時,我的聲音回蕩在大廳中,但是我發現她已經離開了。我可以聽見雙足在石頭地麵上擦出的腳步聲。聲音粗厲刺耳,接著,一小段光將她在聖壇右側的身影照得光亮。我把手放在眼前,遮住陽光,開始越過本應是聖壇欄杆的地方,那裡現在成了一地碎石。我再一次叫她,叫她放心,叫她彆害怕,雖然那個背上冷汗直冒的人其實是我。我大步流星地走著,但當我來到教堂中殿的隱蔽角落時,她已經不見了蹤影。我回到黑漆漆的大堂內,我本來會很高興地將這個女人歸結為我腦中的想象,她隻是我那麼多月強迫待在冰凍沉眠中後的噩夢初醒,但是我沒有,因為我找到了她存在的真憑實據,我發現,在冰冷的黑暗之中,燃燒著一支孤獨的紅色禱告燭苗,它那微弱的火苗在看不見的冷風中搖曳。我厭倦了這個城市。我厭倦了異教徒的自負,厭倦了偽造的曆史。海伯利安是個沒有詩的詩人世界。濟慈是個集華麗、偽古典和愚笨無知於一身的新興都市。鎮上有三座禪靈教教堂,四座穆斯林清真寺,但是拜神的真正場所是無數的沙龍,妓院,龐大的處理南方船運的纖維塑料交易市場,以及伯勞教會神廟。在這兒,迷途的人們將他們的絕望隱埋在這淺薄的神秘之物上。這整個星球散發著神秘的氣息,卻沒有人去揭開這神秘的麵紗。見鬼去吧。明天我將動身前往南方。在這滑稽的世界上有掠行艇和其他飛行器。但是,對普通人來說,要想在這些被詛咒的島嶼大陸間旅行,乘船似乎是惟一的辦法,我聽說,這要等上天長地久,或者某種巨型旅客氣艇,每個星期隻有一次從濟慈啟程。我明天一大早乘氣艇離開。第十日:動物。初登陸的小隊肯定對動物有特殊的愛戀。馬,熊,鷹。三天來,我們沿著大馬東海岸一條無規則的海岸線長途跋涉,那條海岸線名叫鬃毛。最後一天,我們穿越了中央海的一條短徑,來到一個名叫貓礁的大島。今天我們在島上的“主要城市”費力克斯卸下乘客和貨物。在觀景台和係留塔上,我可以看到,在那些胡亂堆砌的茅舍棚屋中,住有五千多人。接下來,氣艇緩慢地飛行八百多米,飛過名為九尾的一係列小島,然後大膽地越過七百多米的廣闊海洋和赤道。之後,我們看見的下一個陸地是天鷹的西北海岸,所謂的鳥嘴。動物。把這種交通工具稱為“旅客氣艇”,是創造性語義學的運用。它是一種巨大的升降裝置,貨艙非常大,大到能把費力克斯小鎮帶到海上,外帶數千捆纖維塑料,而且還綽綽有餘。至於我們這些乘客,不是什麼很要緊的“貨物”,可以隨心所欲到我們能去的地方去,乾自己想乾的事。我在船尾卸貨出口處搭了一隻輕便小床,為自己營造了一個人間仙境,把我的行李和三大箱遠征裝備放在一邊。我旁邊是一大家子人,八個農場工人,他們經過了一年兩次的購物遠遊,現在正要返回到濟慈,雖然我不太介意他們籠子中的豬的哼聲和氣味,也不在意他們養的倉鼠的唧唧叫聲,我已經很好地容忍了某幾夜裡他們可憐的暈乎乎的公雞不停的鳴叫聲。動物!第十一日:今夜,我和市民赫裡梅茲·丹澤爾在散步甲板上麵的沙龍中吃了晚餐。他是安迪密思附近一座小規模種植園主培訓學校的退休教授。他告訴我,海伯利安的初登陸小隊並沒有動物崇拜;三大陸的正式名稱不是大馬、大熊和天鷹,而是克萊頓、阿倫森和洛佩茲。他繼續說,那是為了紀念昔日勘查局三個中階的官員。動物崇拜倒還好!晚餐後。我獨自在外麵散步,欣賞著日落。這裡的走道受到貨物運送模塊的保護,所以風中帶著些許的鹹澀之味。我頭頂蜿蜒著飛艇橙綠交雜的外皮色彩。我們在島嶼間;天藍的海洋滿是翠青的天空倒影的底色。星星點點的卷雲濺上了海伯利安那綠豆大的太陽射出的最後一點餘暉,它們被點燃了,仿佛燃燒著的珊瑚。底下三百米處,巨大的章魚狀海底生物的陰影追逐著飛艇。一秒鐘前,一隻不知道是蟲子是鳥的東西,大小和顏色像蜂雀,卻長著蛛紗般的一米寬的翅膀,停在外麵五米處,接著收起翅膀潛進海中。愛德華,今夜我感到如此的孤單!假如能讓我知道你還活在世上,仍然勞作在花園中,每晚在你的書房中寫作,那對我來說定會有莫大的慰藉。我想我的旅行會挑撥我往昔的信仰,那是聖忒亞的思想:上帝,是進化的耶穌,是人格,是宇宙,是升臨和降臨無懈可擊地結為一體,但是不會有這樣的複活光臨了。天慢慢變黑。我慢慢變老。我對我在阿馬加斯特鑽研期間偽造證據的罪過有種感覺……那不是悔恨。但是,愛德華,我的閣下,假如史前古物表明以基督教為源起的文明在那兒出現,遠在一個離舊地六百光年的地方,那幾乎早在人類離開自己家園三千年前啊……破譯這樣一個可疑的數據,可能意味著我們此生基督教的複興,我的罪過是不是不容饒恕?是的,不可饒恕。但是,我認為篡改數據並非罪過,更重的罪過在於認為其可以拯救基督教。愛德華,教會正在垂死掙紮。不僅僅是我們熱愛的神聖巨樹的分支,而是它所有的支派,所有的殘跡和潰爛之處,都在垂死掙紮。整個基督教會正在死亡,那千真萬確,就好比我那消耗殆儘的身體。在阿馬加斯特,你和我完全知曉這種死亡,那兒血紅的太陽照射到的隻有塵埃和死神。在學院,當我們第一次宣誓時,我們就知曉了,我記得那是一個冰冷、蒼白的夏天。小時候,在索恩河畔的維勒風榭的寂靜球承,我們就已經知曉了。現在,我們也知曉。餘暉散去,我必須通過上麵一層沙龍窗口透出的微弱光線,在其照射下才能寫字。星星們散布於奇怪的星群中。夜晚的中央海發出綠瑩瑩、有損健康的磷光。東南方的地平線有一塊黑色物體。也許是場風暴,也許是這一係列島嶼的下一個,九尾的第三個。(哪個神話講的是九尾貓呢?我不知道。)看在先前我看到的那隻鳥的份上,假如它是鳥的話,但願那是前頭的一座島,而不是風暴。第二十八日:在浪漫港待了八天,我瞧見了三個死人。第一個是一具海灘邊的屍體,渾身腫脹,蒼白不堪,簡直不像人樣。那是我呆在小鎮的第一夜,他被海水衝上了係留塔那邊的爛泥沼中,已經不成人形了。孩子們一個勁朝他扔石頭。第二個男人住在小鎮貧民窟裡,就在我下榻的旅館附近,我看著他從一家甲烷商店燒剩的廢墟中被拉出來。身體燒成了焦炭,無法辨認,被烤得縮成一團,他的四肢緊緊地伸著,擺成一副職業拳擊手的姿勢,這就是人死於火災的姿勢。我一天都在禁食,我慚愧地承認,當空氣中彌漫著燒焦屍體那濃鬱的煎脂味時,我口水開始飛流直下。第三個人在離我不到三米遠的地方被殺。我剛剛從旅館裡出來,來到迷宮一樣的泥濘木板上,在這個爛透的小鎮上,這些木板鋪就成了走道。這時候,槍聲響起,我前麵幾步路外的一個男人身子突然一歪,似乎腳被絆了一下,朝著我支起身,臉上現出滑稽的表情,接著倒在了路旁的爛泥溝中。他被人用某種射彈武器射了三槍。兩槍打進胸膛,第三槍正中左眼。不可思議的是,當我來到他身邊時,他仍然在呼吸。我想也沒想,便拉開遮在我手提包上的大衣,摸索著長久以來一直帶在身上的聖水小藥瓶,開始終傅聖禮。圍觀的人沒有對我的做法提出異議。跌倒的人身體抽搐了一下,喉嚨咳了幾下,似乎要說話,接著便一命嗚呼了。人群在屍體被移走前,就已經四散而去。這個男人是個中年人,沙色頭發,略微發胖。身上沒有身份證明,連寰宇卡和通信誌都沒有。口袋裡有六枚銀幣。出於某個理由,那天餘下的時間裡,我和這具死屍待在一起。醫生是個矮矮的風言風語的家夥,在進行必需的解剖時,他準許我待在一旁。我猜他正如饑似渴地想要和人交談。“整個東西就值這麼點兒,”他說,剖開這個倒黴鬼的肚子,就像打開一個粉紅的書包,把皮和肌肉的褶皺往後拉,把它們像帳篷的垂下物一樣固定起來。“什麼東西?”我問。“他的命,”醫生說著,把屍體臉上的皮翻起,好似掀起了一塊油脂麵具。“你的命。我的命。”一塊塊由肌肉壘起的紅白條紋轉到了臉頰骨上方那個破洞周圍的淤青。“肯定不僅僅是這些東西。”我說。醫生停下他冷酷無情的工作,抬起頭,笑容中帶著一絲困惑。“是嗎?”他說道,“請給我看看。”他拿起死人的心臟,似乎想用一隻手掂掂它的分量。“在環網,這東西在公開市場上值幾個錢。有些人太窮,無法儲備培養在桶中的克隆臟器,但是也太富有,不可能因為沒有心臟而死掉。不過,在我們這,這隻是堆垃圾罷了。”“肯定有其他的東西。”我對他說,雖然自己也不是十分確信。我回想起在我離開佩森不久前,偉大的教皇烏爾班十五世的葬禮。作為大流亡前傳下來的傳統,教皇的屍體沒有用防腐劑。它被停放在休息室內,而沒有放在主會堂內,它正等著進入普通的木棺中。那時,當我幫著愛德華和弗雷蒙席給僵硬的屍體穿上法衣時,我注意到,屍體的皮膚是褐色的,嘴巴是鬆弛的。醫生聳聳肩,結束了例行公事的屍檢工作。正式調查非常簡短。沒有發現嫌疑犯,沒有動機。關於死者的描述被發送到濟慈,但是死者本人於第二天就被埋葬在爛泥木板和黃色叢林之間的貧民窟中了。浪漫港是一堆亂七八糟的黃色堰木建築,堆砌在腳手架和厚木板的迷魂陣中,延伸至遠處湛江江口的泥灘上。江口寬約兩千米,江水洶湧澎湃,一路奔向托柴海灣,但是隻有少數幾個河道可以通行,疏浚機在日夜不停地勞作。每晚,我躺在我那廉價的房間中,窗口大開,疏浚機的捶打聲聽上去就像是這個城市的邪惡心臟在撲通撲通跳動,而遠處海浪的沙沙作響就好似它那傷感的呼吸聲。今夜,我聽著這個城市的呼吸聲,忍不住想起那個死者被剝掉皮後的臉。船員們在小鎮邊陲停頓了片刻,然後會把乘客和貨物運到內陸的大型種植園,不過,我沒有多的餘錢了,無法繼續留在船上。準確地說,我的錢足夠讓我自己上船,但是我無法支付我那三箱醫藥和科學工具的運輸費。我仍舊很想去那,去為那些畢庫拉賣命,可是現在,這看起來越發地可笑和荒謬。僅僅是為了要達成某個目標(真是奇怪的需要),為了完成我自願承擔的流放(帶著受虐的決心),促使我堅定地溯河而上。兩天後,有一艘船會從湛江出發。我已經預訂了個位子,明天我打算把我的箱子搬到船上。把浪漫港拋諸腦後,不會有什麼困難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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