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天:每天,我都在我的籠中踱步,南部和東部是火焰林,東北方是草木叢生的深穀,北部和西部是大裂痕。三廿又十不準我爬到大裂痕遠處大教堂以下的地方。十字形也不允許我走離大裂痕一萬米之遠。起初,我無法相信這一事實。我已經下定決心要進入火焰林,相信在運氣和上帝的幫助下,我會熬過這一難關。但是僅僅進入森林邊緣兩千米不到,疼痛就向我襲來,胸部、手臂和腦袋都劇疼難忍。我覺得這一定是大規模的心臟病發作。但是我一返回大裂痕,這些症狀就消失了。我試了好幾次,結果總是一樣,不曾有過例外。隻要我鬥膽向火焰林深處邁進,遠離大裂痕,疼痛就會重新襲來,而且那痛楚會變得越來越強,直到我返回才會消失。我開始明白其他一些事。昨天我向北方探尋,在那偶然發現了原先的種艦航天機的殘骸。那僅僅是個鏽跡斑斑、陷入藤蔓中的金屬殘骸,就在深穀旁火焰林邊緣的岩石中。我蹲在這些久經風雨的古老飛船的合金骨架中,想象著那七十個幸存者的欣喜,他們到大裂痕的短暫旅程,他們最終發現了大教堂,然後……然後是什麼?猜測在那之後發生的事,有啥用處呢?懷疑依舊存在。明天,我會再次試試檢查一個畢庫拉的身體。也許,既然我現在是“十字形的人”了,他們會允許我這樣做的。每天,我都會用醫用掃描儀對自己進行掃描。線蟲依舊存在,也許變得更粗了,也許不是。我確信,他們完全是寄生物,儘管我的身體沒有顯示出什麼寄生蟲的跡象。在瀑布旁的小池中,我凝視著自己的臉,看到的僅僅是最近幾年裡我開始厭惡的臉,那張不變的、又長又老的臉:今天早上,我盯著水中自己的影像,張大嘴巴,腦子裡閃過一絲念頭:我會在裡麵看見灰色的細絲和線蟲群,看見它們從我嘴巴頂部和喉嚨後部長出來。但什麼都沒有。第一百一十七日:畢庫拉沒有性征。不是禁欲,不是雌雄同體,也不是未充分發育,而是沒有性征。他們沒有外生殖器,也沒有內生殖器,就像小孩的流沫洋娃娃一樣。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陰莖、睾丸、或者女性等類似的器官萎縮了,也沒有跡象表明他們被手術閹割了。沒有這些器官曾經存在過的一絲跡象。排尿是通過一個原始的尿道進行的,一個接近肛門的小口,某種原始的泄殖腔。貝塔允許我對他進行檢查。醫用掃描儀確認了我的眼睛無法相信的東西。德爾和西塔也同意我掃描。我已經確信無疑,三廿又十的其他人也是同樣如此,沒有性征。沒有跡象顯示他們……被閹割了。我想到他們所有人一出生便是這樣,但是生他們的父母是啥樣的呢?這些無性征的一坨坨人類粘土是如何進行繁殖的呢?這肯定和十字形有什麼關係。我進行完掃描後,脫掉自己的衣服,對自己研究了一下。十字形在我胸膛上隆起,就像粉紅色的疤痕組織,但是我依舊是個男人。這能持續多久?第一百三十三日:阿爾法死了。三天前的早晨,他摔下了懸崖,當時他正和我在一起。我們往東走了三千來米,在大裂痕邊緣附近的巨型岩地中搜尋茶馬球根。過去兩天大部分時間裡,一直在下雨,所以那些岩石非常滑。我小心的攀爬著,抬起頭,正好看見阿爾法腳下一滑,從懸崖邊的一塊石頭上摔了下去。他沒叫。我僅僅聽見長袍拂在岩石上發出的沙沙聲,過了好幾秒鐘,他身體撞在下麵八十米處一塊突岩上,傳來“砰”的一聲,那聲音令人作嘔,就像墜落的西瓜爆開了。我花了一個小時,找到一條下去的路。在我開始這危險的下降旅途時,我就已經知道,太遲了,我救不了他了。但是這是我的責任。阿爾法的半個身子卡在了兩塊巨石中。他肯定瞬間斃命,手腿儘斷,腦袋右側摔了個稀巴爛。血和腦漿粘附在潮濕的岩石上,就好像野餐後的杯盤狼藉。我站在這小人上方,哭泣著。我不知道我為何會哭泣,但是我真的哭了。我一邊哭,一邊施行終傅禮,祈禱著,讓上帝接受這卑微、無性的小人兒的靈魂。之後,我用藤蔓把屍體包了起來,費力地拉著這粉身碎骨的屍骨,累得三番五次停下來喘氣,之後終於爬上了上方八十米的懸崖。我拖著阿爾法的屍體,回到畢庫拉的村子,沒有人在意。最後,貝塔和五六個人漫不經心地走了過來,麵色冷峻,低下頭凝視著屍體。沒人問我他是怎麼死的。幾分鐘後,這一小群人四散而去。隨後,我又拖著阿爾法的屍體,來到好幾個個星期前,我埋葬塔克的凸墳前。當時,我正握著一塊扁平的石塊,挖掘一個淺墳,然後,伽馬出現了。這個畢庫拉眼睛圓睜,在那短短幾秒鐘內,我覺得我看見了那冷漠外表下的感情流露。“你在乾什麼?”伽馬問。“把他埋了。”我太累了,沒法多說一點話。我靠在一根粗壯的茶馬根上,休息了一下。“不,”這是句命令,“他是十字形的人。”我盯著伽馬,看著他轉過身,飛快地走回村子。畢庫拉走後,我扯掉卷在屍體身上的劣質纖維油布。毫無疑問,阿爾法是真的死了。對他,對宇宙來說,他屬不屬於十字形已經不再重要。那一跤摔得非常厲害,差不多把他全部的衣服、把他所有的尊嚴都撕裂了。他那腦袋的右邊爆裂開來,就像早餐蛋一樣被掏空了。一隻眼睛透過漸厚的薄翳,無神地凝視著海伯利安的天空,另一隻眼睛則透過無精打采的眼皮,懶洋洋地朝外張望。他的胸腔徹底地四分五裂,骨頭碎片從身體中戳了出來。兩條胳膊也都斷了,左腳幾乎被擰斷。我已經用醫用掃描儀馬馬虎虎地驗了下屍體,發現他的內傷非常嚴重;連這可憐蟲的心臟都被掉落之力打爛了。我伸出手,碰了碰那冰涼的屍體。屍體已經開始僵硬。我的手指拂過他胸口十字架形的邊際,猛地抽回手。十字形暖暖的。“走開。”我抬起頭,看見貝塔和畢庫拉的其他人正站在那兒。我確信,如果我不從屍體旁離開,他們會立刻要了我的命。我隻得悻悻走開,此時,我內心某個愚癡恐懼的東西注意到,現在,三廿又十已經變成三廿又九了。真是滑稽。畢庫拉抬起屍體,開始朝村子的方向返回。貝塔看看天空,又看看我,說道:“差不多是時候了。你來吧。”我們爬下大裂痕。屍體被小心地綁在一個藤蔓做的籃子中,和我們一起下降。太陽還沒有照亮大教堂的內部,他們把阿爾法的屍體放在寬闊的聖壇上,扯掉他身上剩下的襤褸之衣。我不知道我腦中期待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也許,是某種嗜食同類的儀式。什麼東西都不會讓我感到驚訝。然而,就在第一縷彩色光線射入大教堂時,其中一個畢庫拉舉起手,吟詠道:“你將畢生追隨十字架。”三廿又九下跪於地,重複了這句話,我仍然站著,沒有吭聲。“你將畢生追隨十字架。”那個矮小的畢庫拉說道,大教堂中回蕩著重複的合唱聲。光線,帶著血塊之色、血塊質地的光線照射下來,在遠處的牆上投下十字形巨大的影子。“你將成為十字形的人,現在,永遠,永遠。”聖歌如是唱道,此時,風在外麵升起了,峽穀的風琴管哀號著,風裡似乎混著痛苦孩子的悲吟。畢庫拉唱完聖歌,我沒有輕輕說“阿門”。我站在那兒,突然間,其他人又完全冷漠無情起來了,就像被寵壞的孩子不再對他們的遊戲感興趣一樣,他們轉身離去。“沒理由要留下來。”貝塔等其他人都走光了,說道。“我要留下。”我說,我以為他會命令我離開。但是貝塔轉過身,連聳聳肩的動作都沒有,就把我留在那兒了。光線暗淡下來。我走了出去,看著太陽落了下去,當我回到裡麵,那事情開始了。曾經,幾年前在學校時,我看過小囊鼠腐爛的延時全息像。大自然再循環的一星期的緩慢勞作,被加速到三十秒,令人心懼。我看見這個小屍體突然的、幾乎是喜劇性的膨脹,然後肉體被拉展到傷害的地步,隨之而來的是那口中、眼睛中、破裂的傷口中的突現的白蛆,最後,是屍肉被猛然地、難以置信地區區扭扭的除儘,隻留下森森白骨,沒有其他詞語適合這一場景,群群白蛆從右扭到左,從頭扭到尾,在這食用腐肉的加速螺旋中,留下的唯有白骨,軟骨,鼠皮。現在,我看到的是一具男人的屍體。我停在那,凝視著,最後一絲光線很快消失了。大教堂回蕩的靜寂中,除了我自己耳朵裡脈搏的怦怦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了。我凝視著阿爾法的屍體,他起初抽搐了一下,然後,開始了明顯的顫動,在這突然的猛烈痙攣下,屍體幾乎要漂浮在聖壇上方了。過了幾秒鐘,十字形的尺寸似乎變大了,顏色也變深了,而且發著紅光,那紅就像生肉一般,我突然想象到自己瞥見了網狀的細絲和線蟲,緊緊抓著碎裂的肉體,就像雕塑家熔融模型中的金屬纖維。肉在流動。那晚,我待在大教堂中。聖壇附近的一切在阿爾法胸前的十字形的照耀下,一直亮著。屍體移動時,光線會在牆上投下奇怪的影子。我沒有離開大教堂一步,直到第三天,阿爾法離開為止。但是最顯著的變化發生在最初那夜的最後時刻。這個我稱其為阿爾法的畢庫拉被分解,然後又重造,我看到了全過程。留下的屍體不完全是阿爾法,也不完全不是阿爾法,但是它是完整的。臉是流沫洋娃娃的臉,光滑,沒有皺紋,臉上帶著微笑。在第三天日出時,我看見屍體的胸脯開始上下起伏,我聽見第一口吸氣聲,粗重之聲,就像水被灌進皮囊的聲音。中午前不久,我離開大教堂,開始攀爬藤蔓。我跟著阿爾法。他沒有說話,也不會回話。他的眼睛始終固定在某點,卻又沒有聚焦,偶爾,他會停下來,似乎他能聽見遠方呼喚他的聲音。我們回到村子,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現在,阿爾法回到了茅屋,正坐在那。而我則坐在自己的茅屋裡。一分鐘前,我揭開我的袍子,手指觸摸著十字形的邊痕。它溫柔地躺在我胸口的肉中。等待著。第一百四十日:我正從創傷和失血中恢複。我無法用利石把它切掉。它不喜歡疼痛。在疼痛或者失血得以支配之前,我就已經失去意識了。每次我醒來繼續切,我都會昏死過去。它不喜歡疼痛。第一百五十八日:阿爾法現在開始開口說話了。他似乎變得更加遲鈍、更加呆笨了,而且僅僅是含含糊糊的知道我(或者其他任何人),但是他吃東西,也走動了。他對我似乎有一點點印象。醫用掃描儀顯示出一個年輕人的心臟和內臟,也許是一個十六歲的男孩的。我必須再等上海伯利安的一個月,外加十天,或者是十五天,直到火焰林變得足以平靜,我才能走出去,不管有沒有痛苦。等著瞧吧,看看誰能忍受最大的痛苦。第一百七十三日:又有人死了。那個叫威爾(就是斷了手指的)的已經失蹤了一個星期。昨天,畢庫拉向東北走了好幾公裡路,似乎在跟隨信號燈,然後,他們在大峽穀邊找到了他的遺骸。顯而易見,他當時在爬樹,想采摘些茶馬葉,然後樹枝突然折斷。他摔斷了脖子,肯定當場斃命,但是更為緊要的是他摔落的那個地方。屍體,如果可以稱此為屍體的話,平躺在兩個巨大的泥錐中,那兩個洞是某種大紅蟲子挖的,塔克把那種蟲叫做火螳螂。地毯甲蟲也許是更恰當的名字。過去的幾天裡,這些蟲子把屍體剝裂得一乾二淨,差不多隻剩下骨頭了。除了骨架,僅有一些組織和筋腱的亂七八糟的碎片,以及十字形,仍然附著在胸腔上,就像石棺內長久死亡的人的身上戴著的某些華麗十字架。糟糕透了,但是我幫不上什麼忙,而且,在悲傷過後,我還感到小小的喜悅。十字形再也沒辦法通過這僅有的骨頭,使某些東西重獲新生;即便這可惡寄生物有著可怕的不合邏輯,它也必須考慮並且服從質量守恒定律。這個叫做威爾的畢庫拉命享真死。從現在開始,三廿又十真的變成三廿又九了。第一百七十四日:我是個白癡。今天,我問了問關於威爾的事,關於他的命享真死。我對畢庫拉的無動於衷感到很好奇。他們拿回了十字形,但是把骨頭留在原來的發現地;他們沒嘗試著要把遺骸搬到大教堂。晚上,我心裡掛念著,我會不會被迫填補三廿又十少掉一人之後的空白。“我很難過,”我說道,“你們的一個人命享真死了。三廿又十會怎麼辦?”貝塔盯著我。“他不能命享真死,”這個禿腦瓜的雌雄同體的小人說道,“他是十字形的人。”後不久,我繼續用醫用掃描儀掃描這個部落,我發現了真相。被我稱為西塔的人,容貌和行為都沒變,但是現在他身上有兩個十字形,深嵌在他的皮肉裡。我確信無疑,這個畢庫拉在以後幾年裡會越變越胖,腫脹,成熟,就像皮氏培養皿中的埃氏大腸杆菌細胞。在這不知是男是女是啥東西的家夥死後,會有兩人從墓穴裡爬出來,三廿又十又將再一次成為完整的三廿又十。我相信,我快要瘋掉了。第一百九十五日:幾星期以來我一直在研究這該死的寄生物,但還是搞不清它到底是如何運作的。糟透了,我再也不關心這個了。我現在關心的是更為重要的東西。為什麼上帝容許這種褻瀆存在?為什麼畢庫拉要處以這種懲罰?為什麼要選擇我,讓我遭受他們的命運?每夜祈禱時,我問著這些問題,但是我聽不到任何回答,唯有從大裂痕升起的風之怒歌。第二百一十四日:最後的十頁應該包含了我所有的野外紀錄,以及技術推測。在破曉前我要試著進入平靜的火焰林,這將是我最後的日記。毫無疑問,我在停滯不前的人類社會中,發現了終極事實。畢庫拉實現了人類的夢想:不朽。也為此付出了他們的人性和不朽靈魂。愛德華,我花了那麼多時間和我的信仰,和我信仰的需要,搏鬥,但是現在,在這幾乎被遺忘的世界的可怕角落裡,我被這討厭的寄生物打倒了,我以某種方式重新發現了信仰的力量,自打我和你小時候起,我都不曾了解過此種力量。我現在懂得了信仰的需要,它們是純潔、盲從、公然違抗理性的信仰。我就像宇宙那狂野無窮海洋中的小生命的保護者,而這個宇宙由無情的法則所支配,對棲息在裡麵的微小生命完全不放在心上。日複一日,我企圖離開大裂痕,日複一日,我感到莫大的痛苦,痛苦已經切切實實成為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就像那綠豆般大小的太陽或者綠青的天空是我這世界的一部分一樣。痛苦成了我和人性的盟友,我的守護天使,我殘存的紐帶。十字形不喜歡疼痛。我也不喜歡,但是,就像十字形一樣,我願意通過它,為我自己的目的服務。並且,我會有意識的讓其為我服務,而不是像深嵌在我體內那沒腦子的異組織出於本能才去做。那東西僅僅是通過任何方式,沒腦子的避免死亡。我不想死,但是我樂意接受痛苦、接受死亡,而不是做一個不朽的無腦生命。生命是神聖的,我仍舊堅持這個想法,並把這視作過去二十八年來,教會思想和教義的核心要素,雖然生命是如此的卑微,但是更為神聖的是靈魂。現在我明白了,我企圖篡改阿馬加斯特的數據,那不是為了讓教會重獲新生,而僅僅是讓它轉變到另一個錯誤的生命中去罷了,就像這些可憐的行屍走肉一樣。如果教會注定要死亡,那它必得死,但是死的光榮,完全知道它會作為基督再生。它必須走進黑暗,雖然不情願,但是會完成得很好,勇敢,帶著堅定的信仰,就像在我們前麵離去的百萬人,守信於一代一代的人,他們在死亡營地,在核火球,在癌病房,在大屠殺的孤立靜寂中,麵對著死亡,走進了黑暗,如果不是抱著希望,那就是虔誠的,發生的這一切都是有理由的,那麼多痛苦、那麼多犧牲是值得的。我們前麵的這些人走進了黑暗,沒有得到任何保證,不管是邏輯還是事實,還是令人信服的理論,什麼都沒有,他們僅僅是抱著一絲希望,或者是左右徘徊的信仰。如果他們麵對黑暗時,可以繼續抓著他們那一絲希望,那麼,我肯定也能……並且,教會肯定也能。我不再相信,手術或者治療可以治愈我,幫我除掉寄生在身上的東西,但是如果有人能把它弄下來,研究它,並且殺死它,甚至以我的死為代價,那我也心甘情願。火焰林已經平靜下來,這會持續一陣子。現在我要上床了。我會在黎明前出發。第二百一十五日:我無法出去。進入森林一萬四千米。尚有流火,電流也會突然爆發,但是可以進入。隻要步行三個星期,我就能走出去。十字形卻不讓我過去。那痛楚就像永不停歇的心臟病發作。我依舊蹣跚向前,在灰燼中東倒西歪地徐徐行進。最終,我失去了意識。當我醒來時,我正在朝大裂痕的方向爬行。然而,我會轉過方向,走一公裡,爬五十米,然後再一次失去意識,然後在我的處醒來。為我的身體進行的愚蠢戰爭持續了一整天。日落前,畢庫拉進入了森林,在離大裂痕五公裡的地方發現了我,把我帶了回去。哦,上帝啊,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現在再無希望了,除非有人來找我。第二百二十三日:再一次嘗試。再一次痛苦。再一次失敗。第二百五十七日:今天,我六十八標準歲數了。我正在大裂痕附近造小禮拜堂,工作繼續。昨天,我企圖爬下懸崖到河邊,但是貝塔和另外四人攔住了我,不讓我過去。第二百八十日:在海伯利安上待了一年了。煉獄中的一年。或者是地獄?第三百一十一日:我繼續在岩棚下的岩脊上,用采集來的石頭忙活,小禮拜堂在那建起來了,然後今天我取得了重大發現:避電杆。畢庫拉在二百二十三天前的那晚,在殺死塔克之後,肯定是把它們從懸崖邊扔了下去。這些杆子可以讓我在任何時候突破火焰林,如果十字形允許的話。但是它不會允許。如果他們沒有銷毀我的醫藥箱就好了,裡麵有止痛藥!但是,今天,我依然坐在這裡,抓著杆子,我毫無主意。我使用醫用掃描儀的粗糙試驗仍舊在繼續。兩星期前,西塔的腿斷了三處,我觀察了十字形的反應。寄生物儘力消除痛苦;大部分時間裡,西塔昏迷不醒,他的身體正在產生大量內啡肽,量多得難以置信。但是骨折相當嚴重,四天後,畢庫拉劃破了西塔的喉嚨,扛著他的屍體來到大教堂。對十字形來說,重造他的身體,比起長時間忍受如此大的疼痛,要容易得多。但是在他被殺死前,我的掃描儀發現,十字形的線蟲顯示出一絲撤退的跡象,從中樞神經係統的某些部分撤退的跡象。我不知道,有沒有可能,給某人造成,或者讓他忍受,某種程度的非致命的痛苦,足以將十字形全部趕出去,但我能確信一件事:畢庫拉不會允許的。今天,我坐在半完工的小禮拜堂下麵的岩脊上,考慮著種種可能。第四百三十八日:小禮拜堂建成了。這是我畢生的作品。今晚,在畢庫拉爬下大裂痕,去演他們每晚朝拜的滑稽戲時,我在新建立的小禮拜堂的聖壇上,念著彌撒。我用茶馬粉烘焙了麵包,我確信這東西嘗起來跟那無味的黃葉子一樣味道,但是對我來說,它的味道讓我想起了六十標準多年前,在索恩河畔的維勒風榭,我的第一次聖餐禮,這完全像是我分享到的第一塊聖餅。到早上,我會照我的計劃行事。一切準備就緒:我的日記和醫用掃描儀的像片會安放在用比斯托纖維編織的袋子中。這是我做得最好的袋子。聖酒僅僅是水,但是在日落的昏暗光線下,它看上去血紅血紅的,嘗起來仿佛就是聖酒。我的詭計可以讓我深入到火焰林中。我希望,即使在平靜時期,那裡的特斯拉樹還有足夠的初始活動。再見了,愛德華。我不知道你是否尚在人世,即便是的話,我也沒辦法和你相聚了,隔開我倆的,不僅僅是歲月的距離,而且是十字架形狀的更寬闊的深淵。我希望能再次見到你,不是此生,而是來世。你會很奇怪,再一次聽到我說這樣子的話,對不對?我必須告訴你,愛德華,經過了這幾十年的半信半疑,雖然我對前途之物還是帶著強烈的懼意,但是,我的心,我的靈魂已經平靜下來了。我主耶穌,我違犯誡命,致傷禰之聖心,我懺悔我之罪孽,為天堂之失,為地獄之痛,尤為致傷禰之聖心,我主耶穌,禰乃仁慈之主應得我之愛意我心已堅,得禰慈助,悔白我罪,自我補贖糾我一生阿門。二十四點整:日落的餘暉灑進小禮拜堂敞開的窗戶中,光線浸沐著聖壇,浸沐著粗糙雕刻的聖杯,也浸沐著我。大裂痕之風唱響了最後的合唱,帶著運氣和上帝的慈悲,我得以最後一次傾聽。“這是最後的記錄。”雷納·霍伊特說道。牧師讀完日記,桌上的六個朝聖者抬起頭,望向牧師,似乎他們都從同一個夢境裡醒了過來。領事朝上瞥了一眼,海伯利安現在越發臨近了,它已經填滿了三分之一的天空,那冷冷的光輝驅逐了群星。“與杜雷神父分彆後,過了約摸十星期,我再次來到了海伯利安。”霍伊特神父繼續說道。他的聲音嘶啞,仿佛銼刀聲。“海伯利安已經過了八年多的時間……離杜雷神父日記上最後的記錄是七年時間。”牧師現在顯然痛苦難當,他臉色煞白,大汗淋漓,發出病態的熒熒之光。“經過一個月,我從浪漫港出發,逆流而上,來到佩瑞希伯種植園,”他繼續說道,在聲音中注入了幾許力道,“我覺得纖維塑料的種植者可能會告訴我真相,即使他們和地方自治理事會的領事館毫不相乾。我是對的。佩瑞希伯的行政官,一個叫奧蘭迪的男人,記著杜雷神父,奧蘭迪的新妻子也記得,這個女人名叫森法,杜雷神父在日記中提到過她。種植園的管理者曾策劃了好幾次到高原去的營救行動,但是火焰林空前的一係列活躍季節迫使他們放棄了計劃。好幾年之後,他們放棄了希望,他們覺得杜雷或者他們的塔克不可能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