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她,是在茶座。在場有三女兩男,他們沒有提到她叫什麼名字,隻是說她。根據道德人士標準,閒談應莫說人非。隻是請閣下告訴我,莫說人非,說什麼。不是人人喜歡楓葉金幣,海費斯的琴藝,馬爾蓋斯的作品、珊瑚島的風光,不如說是非熱鬨,同必假撇清。人說我,我說人,不亦樂乎。因故遲到,故此聽不到前半截,但後半截已夠引人入勝。莉莉先說:“她真有辦法。生我同你這樣的女兒,有什麼用?天天朝九晚五,坐寫字樓裡,不是不高薪,但賺了十多年的錢,光夠開銷,房子還是租回來的。你看人家,人家是女皇。”瓊說:“人家走邪路。”威老索馬上說:“不是容易走的。”莉莉說:“真是,有條件才行,不扁嘴不悄,男人不見得會捧著七克拉大鑽來追你,你還嫌餿。”“什麼七克拉,做夢吧,”美寶笑,“一克拉也沒有。”積琪馬上說:“你哪一隻眼睛看見彆人走黑路還是白路?”莉莉馬上笑,“她對積琪很好,你們彆在積琪麵前說她壞話。”。瓊白了積琪一眼,“那筆數目,我也能借給你,可是你偏偏向她開口。”積琪說:“我並沒有向開口,是她自己為我擺平的。”瓊說:“也太會收買人心了。”.莉莉說:“你未必肯花時間來買一顆顆的心,而且真的要實牙實齒實力!你沒見過有些人,隻有一張嘴說說,攬著權,誰也彆想在他身上得到些什麼好處。”威老廉笑問:“這又指桑罵槐的說誰呢?”彼得也笑:“你還不知道,是說她老板,莉莉捧著女上司不止一朝一夕了,小心翼翼,唯命是從,到頭來不要說升上去,連摸隻好點位置都沒份,連添個三等書記也不給!人家要秉公辦理,你拍了馬屁也是白拍,你說她是不是要發幾句牢騷?”我笑出來。他們齊齊看著我,“怎麼,眾人皆醉你獨醒?光聽不說,那不行,有什麼資料,快快提供出來,供大家參考。”我想問:你們在說誰呀?但又怕他們罵我老士,消息不靈通,故此隻敢咪咪嘴笑。“最壞是你。”莉莉推我一下,“當我們是八婆是不是?”“彆多心彆多心,然則我的確乏善足陳。”“那你總得發表一點意見,不準白聽。”“意見,什麽意見?”“太會裝純清了。”我清一清喉嚨,“最要緊是活下去。”瓊笑,“廢話。”“活得好最重要,管彆人怎麼說呢,當人們捧場好了,彆人不見得會有興趣說哪個屋屯的王三姑。商業社會中,最主要是什麼,相信各位也都明白,光是清高有什麼用。像積琪,大學裡念純美術,多麽高貴浪漫,此刻不過在三等酒店內謀一職,日日打躬作揖,歡迎指教,天長地久,什麼氣質都磨得光光,啥子理想抱負都丟在床底下,為了數百元日薪,造成了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偏偏你又對權欲不感興趣,更覺浪費,但是要生活呀……”莉莉懇求,“彆說下去了,我都要哭了。”“誰能獲得理想的生活呢,我們快彆五十步笑一百步。”他們口中那位女士,一定是傳奇人物。莉莉說:“身邊不愁沒有一群人擁看她。”在說誰呀?彼得說:“前日我在置地停車灣看見她,忍不住叫她一聲,她轉過頭來,向我嫣然一笑,端的膚光如雪,秀發如雲,即時上了一輛司機開的黑色林肯去了,剩下我暗暗惆悵。”“誰在支持她?”“並不重要。”“我隻想知道。”“沒有人知道。”“你們同她不是不熟,怎麼會不知道。”“唉呀,問威廉好了,他們七年同事。”“什麼,七年?”“可不是,同一出身,一下子人家飛上枝頭去了,咱們還在地下啄啄啄,連翅膀都退化了,像奇異鳥,醜得要死,十足十似隻老鼠。”我心裡暗忖,這會是誰呢?一份工作熬了七年,實在不是短日子,年紀也不會太小,至少有廿多歲了。終於我歎口氣,“買了彩票沒有?頭獎一千多萬,也勉強可算個小富翁,那就可以挑自己喜歡的事來做了。”“我最喜歡不做。”“不做也不行,許多闊綽的年青太太什麼都不做,光是打扮,但是虛有其表,沒有神髓,目光是呆的,言語無味,那也不行。”積琪懇求:“讓我做她們一份子罷,我不怕言語無味。”、大家嗬嗬大笑。一班烏合之眾,總算散了一點悶氣,要出淨胸中之氣是沒有可能的事,這些鬱氣日積月累,何嘗不使我們形容憔悴。但明日又是另外一天呢。年輕的時候,每日太陽升起,都認為是新的希望,老板/友人/長輩,無論是誰,稱讚一句,聽在耳裡,都樂飛飛的,任何約會,都興致勃勃打扮整齊了趕出去,無窮的精力,無限的活力,跌倒爬起,當作一種經驗。曾幾何時,落班已經虛脫,隻想看電視,因為電視沒有是非,電視是純娛樂,電視不會作弄你,電視永遠忠實!人類最好的朋友是電視機。公寓房子已經不能養狗了。周末,回家探父母,屬例牌節目。陽光普照的下午,母親與其他三位中年太太坐露台打小麻將。看,多會得享受。人生道路已走了大半,是應當放鬆作樂。她們天天下午都搓上兩三小時,衛生之極。每當聽見悉悉縮縮之搓牌聲,便令我有種國泰民安的安全感。我在長沙發上一盹便盹到完場,然後打道回府。與父母其實沒什麼可說,他們的責任已經完畢,我的煩惱,純屬我自己,也不必告訴他們,叫他們擔憂,早十年我已學會報喜不報憂。這一層對海背山的公寓,自然是他們自置的物業,靠子女?保證臨老潦倒,咱們這些下一代有個屁用,什麼養兒防老,根本行不通,至今有什麼急事,還得問他們借。幾個太太開頭在聊我們家的點心可口,特彆是春卷,清脆可口。後來就開始說人了。“陳太太這一陣子慘兮兮,老公都不回來了。”“她也算享受夠了,老陳有一段時期,對她死心塌地,要什麼有什麼,連帶娘家人全部都抖起來。”“這世上有什麼是永生永世的?”其中一名太太歎口氣,“我都看開了,他管他帶年輕的妞去歐洲,我管我打牌逛街,都快六十了,說去就去,又有什麼保障。”我暗地裡笑。“陳先生的女朋友真有辦法,短短幾個月,哄得老陳團團轉,什麼都拿出來,陳太是心痛那些錢。”“陳太本身是個富婆,美金一兌四元八角時,陳先生一個月收入就有十萬八萬,那時樓價多便宜,一千尺地方不過三五萬,才不替她擔心呢,那麼精明的人。”“可是男人是沒有了。”“要男人來乾嗎,還摟著啜啜啜呀?”眾太太笑。真會說。我睜大雙眼,也笑上一份。“算了,當是兄妹不就完了?”另一位說:“離婚,不是我們這一票人可以說的,老公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錢到底是他們辛辛苦苦掙回來的,咱們做過什麽?不過是生兩個孩子搓搓麻將而已,三十年後學時髦口口聲聲說離婚,笑大人的嘴。年輕的女人不好做,我家囡囡念了管理科碩士回來,一個月才掙那麽一點點,買行頭還算我的帳,風吹雨打去熬,一日同我說:媽媽,我被老板氣得半邊麵孔麻了三日三夜。暖,她們才有資格要離婚,我們算是享福的人了。好歹忍一忍,裝作看不見算數。”我點點頭,心中稱歎老式女人美德。“六十歲老頭,能花梢到什麼地方去?世界若不艱難,也不會有孩子去服侍他,我們都是可憐蟲。”“聽說老陳一出手三部車,有一部是林肯,這種大車有什麽好?且噴了黑色。”我心一動。城裡不見得有那麼多部黑色的林肯。“狐媚子自有她們標新立異的一套。”“不是自己的錢,花起來多爽。”“算了,卜太太,你也未曾立過什麼汗馬功勞。”“真的,天下苦命女子多著,咱們且樂樂,三筒!”“清一色,我贏。”“要死,她一人嬴三家。”待太太們散了局,我閒閒問母親,她們說的是誰。母親莫名其妙,“誰是誰?”“老陳的女友。”“咋,我連你老子的女友都不知是誰,還管老陳的女友姓甚名誰。”“我老子沒有女友。”“沒有最好,有也不關我事,我看得開,幾十歲的沒腳蟹,看不開死路一條。”也不是不苦澀的,但各式各樣各階層的人,哪個不是苦水連篇,大家還不是胡裡胡塗的混口飯吃,隻有被寵得不長進的人才呼天搶地。是誰呢。這傳說中的女人是誰呢。我有第六感,他們在說的,是同一人。星期五,與小伍約了去喝兩杯。小伍是個很有趣的人,深愛美術,但家裡做一門奇怪的生意,經營潔具,他承繼了生意,做得不錯,但精神卻有點困惑。我早說過,什麽叫理想生活?很難達到。小伍對這份專業頗有微言。熟了,他會對你說他是個賣馬桶的人。要命。“我的主顧還挺難侍候,有些喜歡七彩,有些喜歡黑色,有些樣樣要有一朵花,更有些愛鍍金……沒出息嗬,賺了錢都不舒服。”我瞪他一眼,“你想做什麼大有出息的事業?要不要去革命?”“昨日我親身出去服侍一位小姐,說出來你不相信,她的金屋有五個洗手間,接這單生意七個字數目,不敢怠慢,你不相信有這種大豪客吧,我站在她家與裝修師傅談了個多小時,腿都酸了,好不委屈。”“老兄,賺二十巴仙就不得了啦,委屈你的頭。”“那位女士喜歡黑白兩色,浴缸全白,汽車全黑。”“有一輛是林肯?”“你怎麼知道?”“她姓什麼?”“我不曉得。”“什麼叫做不曉得?”“我隻見過她一麵,是裝修公司與我聯絡的。”“她是否十分美麗?”“並不。”“你有沒有戴眼鏡?”“傾國傾城多數因為機緣巧合,並不一定是美人,吃得開的女人講手段,相貌太好,自恃起來,男人不”定吃得消。”“你的理論真多。”“不敢。”“她長得如何?”“很普通。”“喂,高矮肥瘦給我形容一下好不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亂講,有人說她皮膚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