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性生活(1 / 1)

金環蝕 亦舒 1744 字 1個月前

對她這麼好,奉她若神明。百般遷就,萬般討好,她還是離我而去。各位親愛的讀者,彆誤會,這並不是失戀的癡心漢在訴苦,我自身亦是女性。上文的她,乃是我家的鐘點女傭。可彆小觀了這個她。唉呀呀,不得了,沒了她還真不行。女同事甲說:男友與女傭兩人之間任她選其一,她即時叫男友走。男人哪裡找不到,可是一個手腳乾淨,勤快,可靠的女傭,說什麼出儘百寶也要留住。這樣的例子或許誇張一點,但也可以知道女傭在職業女性心目中的地位。我搬出來已有長遠一段日子。並不是壞女孩,隻是耐不住母親日夜在身邊嘮叨,一句話講兩千次,完了還要我聚精會神,嘴角含春的表示精彩——這同八小時之辦公室生涯一模一樣,老媽同上司一般會折磨人。聰明的小女子我一打算盤,發覺這樣子下去會得精神崩潰,工不能不做,因要生活之緣故,隻得忍痛揮淚辭彆慈母,獨自搬到小公寓住,落班後遂可名正言順除下麵具做人。慈母不原諒,也隻得由她去。畢竟在這世界上,我才最重要,我我我,我才最寶貴,叫彆人委屈一下,也隻好說聲對不起,敬個禮。開頭租間小公寓,百多平方米,由親戚輾轉介紹來一位女工,每星期隻做兩次,每次兩個小時。記得那個時候,每早我還有摺疊被褥的時間,從不假他人之手。如今想起來,真像神話一樣,薪水少些也值得,職位低,上司叫做什麼便做什麼,上午九時到公司,下午五時下班,除出午飯時間,才做七小時,輕鬆寫意。放了工,喝碗罐頭湯,健脾益胃,看陣電視,有拖拍拖,無拖睡覺,不知多開心。像一切事情,做做便開始認真,兩年蜜月期一過,大家比升級,努力表現,下班越來越遲,個個挖空心思,在上司麵前孔雀開屏,努力指證他人是醜小鴨等等……我自然不甘後人,你沒聽過有句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嗎,三兩個回合,包括死拚爛鬥告狀混賴,我升了上去。這同鐘點女工有什麼關係?哦,待我慢慢說來。升級之後,薪水加了一倍,錢簡直沒地方花,也沒有時間花,約會,有男士付帳,穿衣服並不是我至大的嗜好,又不賭,亦考不到駕駛執照,唯一的享受,不過是租一層比較大的公寓。阿一跟著我搬到中型住宅去。這個沒良心的女子要求我付兩倍酬勞,並且抱怨工作量多了十倍。其實按鐘頭計,我的薪水隻比她略高一倍,你說可怕不可怕,而我們是要穿意大利套裝與法國皮鞋去上班的。不過少了她還真不行。這時我已疲態畢露,回到家直奔溫暖的大床,躺下喘氣,像死魚般躺著。晚上多夢,淌冷汗,老是聽見同事的獰笑聲,以及老板吆喝聲。神經衰弱,毫無疑問。早上不再摺被,事實上我不再理會家中發生些什麼事,全部拜托阿一。她不笨,立即知道我沒她不行,先是在公眾假期無故失蹤,後則愛做不做,家私上灰塵一公分厚,我隻得忍聲吞氣。三年前調職,薪水又再上去,有種飄飄然感覺,不是心中,而是腳步,身體已經吃不消,靠維他命九與雞精黑咖啡死挺,工作繁忙到已無下班時間,裁員之後不再請人,正副兩職都由我一人擔當,老板巴不得我腳都跳上來做,忙得頭頂生煙。周末也要出動,外地有客戶駕到,我還得隨時應召去接客,陪下午茶陪晚飯。這時已經七年過去,人早已成熟,也想得比較多,午夜夢回,也會問自己:為什麽,這是為了什麽?又搬了家。公寓麵對大海二千平方米,沒有再理想的居所了。親友來小坐,都讚歎“真能乾唷,短短幾年而已,有幾個女孩子住得起這樣的公寓。”但我已經憔悴,嘴角飽含苦澀。親友稱讚之餘,麵孔上全是問號,譬如:場麵作得這麼大,怎麼嫁出去,是否心裡變態?過三十年,她是否打算自置噴射機?我已疲態畢露,公司裡比我年輕貌美,乾勁衝天的女職員咄咄逼人,巴不得將我擠出去,替而代之,上司為了進一步激發我工作能力,常站在她們那一邊,利用她們來踐踏我,其間血肉橫飛,不足為他人道。一日一日也這麼過去了。這是職業女性血淚史。已有五年沒放長假,這是策略,你不能讓上頭知道沒有你也一樣行。精神身體越來越差,從前約會的男友全部失散,唯一的親人隻是阿一。阿一當然更加恃寵生驕,因為知道我沒有空同她玩。每日晚餐為蕃茄煮牛肉,一煮便一個月不變。我也累得不能出聲。母親根本不明白,“你可以放鬆來做。”你可以不做,但一定得抽緊來做,這是森林之律例,明白沒有?誰叫你想住海景一千平方米的公寓。偶然有一日空閒,站露台上,更覺如此生活荒謬。你得到的是生計,付出的卻是生命。五十五歲退休後,兩手空空,文件合攏,一個告彆會,便將閣下一筆勾銷,家庭呢,伴侶呢,孩子呢,什麼都沒有。但,但現在怎麼回頭?歎口氣,憂鬱地跑出去買一堆衣服首飾作補償。這完全與某類女性慣養小白臉一樣,是種發泄,否則會發神經。在獲得成果後才發覺果子並不如預料中甜美豐滿,但怎麼辦?讀到吳藹儀博士的專欄,她說劍橋大學設有一年製遊學設備,學期內可以在任何科係旁聽,令我心向往之。真想飛出樊籠,到那柳暗花明文化之都,鬆弛一下,好好的活一年。現實生活卻不肯放過人。阿一說她不做了,七八九月她要返鄉下探親,沒空賺錢。她不認為我這裡是什麼難能可貴的金飯碗,而我,堂堂工商管理科大學生,見到老板卻如一隻狗似,真慚愧。她休假,我怎麼辦?七八九正是本市最炎熱的日子,一日至少要淋浴三次,叫我下班後如何洗熨煮食打掃?沒可能的事,阿一與我緣份已儘,付多她一月薪水,請她走路。托母親找女仆。母親說:“我肯做,又怕不合你標準,你出名有潔癖。”老太太不但沒同情心,而且越來越幽默。結果還是托同事的朋友的親人替我找了個人。女同事說:“下星期三傭人報到,你交鎖匙給她,同時抄下她身份證號碼。”“星期三我要到局裡開會,如何在家恭候?”“那麼星期六。”“不行,我家如亂葬崗,不能等到周末。”“那麼把鎖匙交來。”“我家四壁蕭條,用不到安全措施。”“一言為定。”星期三下班回家,本來神智不清,已累得半死,也忘記傭人今日來報到,一開門,呆住。奇怪,頭一個感覺是,怎麼寒舍滿室生輝,仔細一打量,才發覺其中奧秘,噫,收拾得一塵不染,客廳中央還插著一瓶玉簪花。不得了,這位幫傭是塊寶,我放下公事包,簡直可擔綱賢內助。一日之間,玻璃抹得錚亮,露台階磚洗得白白,浴室晶瑩如大酒店水準,床鋪被褥套子全部換過,情況如神仙打救似。還有,廚房裡有新鮮食物,一打開鍋,是咖喱牛肉,歡呼歡呼,我開瓶紅酒,獨自喝將起來,認為白天辛苦也有個代價。晚上留張紙條,多謝她,留下打賞。連她姓名也還不知道。張三李四都不拘,功夫一流,終於找到我要的人才。她一星期來五次,什麼都替我辦齊,是個超人,帳目清楚,做事有頭腦,連露台上的花草都照顧到,一個月後我發覺生命中沒有這個人是大損失。信不信由你,連洗頭水用完她都會替我補買。太幸運了。因此時間多了出來,周末可請女友來吃茶。香煙茶水,酒過數巡,訴起苦來。“再不結婚,水遠結不了。”“嫁誰?你是男人,要不要我?”“不如提早退休,找男人去。”“如有節蓄,不愧為明智之舉。”說著說著,說到四年前,鄺美雲到我們公司開會的事來。那是一個初夏陰天的下雨早上,我一踏進白鬼的房間,便見到一個濃眉大眼的女孩子,坐在那裡。頓時眼前一亮,加以注目禮。隻見她身邊放著把濕傘,咖啡色高跟鞋儘濕。我馬上想,可惜可惜,長得這麼漂亮,還得一早冒雨來辦公室。現在不用了。前些日子看照片,隻見她身披黑嘉瑪貂皮,又一個傳奇。她的四年不同我們的四年。“漂亮的女孩子壓都壓不住。”大家感歎一番,也就散開。最令我驚異的,還是家中女傭的進度,簡直神乎其技,她做得那麼妥當,那麼全力,我不相信她隻值廿五元一個鐘頭。怕她玩花樣,自動加到三十五元,這樣可以無後顧之憂了吧。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她,她在公眾假期例牌告假,周末絕不出現。自她出現之後,我生活更似個男人。有時六時天未亮就起來,趕到公司去看電訊機中紐約金市上落情況。晚上八點多下班更是稀鬆平常。到這種地步,我想我已有資格接受各大報章婦女版訪問,坐在一張寫字台前,談事業成就了。內心非常空虛,染上煙癖,回到家中,捧著煙灰缸便可做人,胃口日差,嘴唇已失去當年的鮮紅色,不擦口紅,像生病一樣。我所需要的是,是一個長至一年的假期。一定要領風氣之先,帶頭告假。想了又想,拖了又拖,終於在一個早上,心平氣和的跑到老板那裡,提出要求。他翻日曆,“五月七日至十四日,準你放一個星期吧。”好像與虎謀皮,“現在才一月。”“時間不知過得多快。”“我想放一年假。”“一個月?小姐,假如我可以一個月用不著你,我就可以一輩子用不看你。”“是一年。”很冷靜。他怔住。沒料到殖民地上有那麼大膽的女人。“敝公司沒有一年假期,亦不再有停薪留職這回事。”“可否從我開始?”“不行。”他心想你又不是二郎神君有三隻眼睛。“那怎麼辦呢。”“我們令你疲倦?”他顧左右而言他,“休什麼息,四月份加薪百份之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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