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孩子(1 / 1)

金環蝕 亦舒 1652 字 1個月前

小妹從來不肯照常人那樣下苦功。本市的中學會考公認是全世界最難考的試之一,許多學生提早三年準備應試,收拾野心,細溫功課,連假日的活動都節製起來,但小妹不理,課本管課本,她管她。所有溫習時間她都用來玩,一切新式的舞她都會跳,什麼樣的球類她都會玩,男朋友一籮籮,都是她的同類,人人無憂無慮,不知天高地厚。對他們來說,生命中簡直沒有愁苦,所有煩惱,皆出於庸人自優。父母為此煩言嘖嘖,我卻十分欣賞小妹這等天真爛漫,老實說,你要是看過毛姆的短篇《草蜢與蜜蜂》,你就不會替小妹擔心。這是與生俱來的福氣,學也學不來,不能勉強,我與她是兩姐妹,不過差三歲,那年我正讀大學一年,愁得頭發都快白了,怕死功課追不上。小妹老取笑我:“小姐姐麵皮薄,輸不起,獅子博免都用儘全力,怎麽會不辛苦,當心未老先衰。”她說得很對,為什麽呢,為了一點點成績,做得筋疲力儘,太不劃算。這也是性格使然,如小妹所說,“小姐姐吃碗麵都那麽一本正經的”,我自己也沒法控製這種態度。兩姐妹搓勻再分開就好了,父母說。但是我倆還是各行各路,各有各的作風。小妹深夜自外返來,總還見我伏案工作。嬌俏的她也還來得及同我說晚安,向我眼,然後才去卸妝。她愛玩,我愛工作。母親教訓她,她就說:“姐姐把工作當娛樂,如果她認為不好玩,她就不會熬得那麽慘。”這話聽起來十分玄,卻獲得我的讚同,她說得對,工作就是我的娛樂,我再也沒有彆的嗜好,除了忙忙忙忙功課,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麽是值得做的,周末同父母出去吃頓茶,我都會有犯罪感,深覺浪費時間。小妹剛相反。“外頭的太陽那麼好,藍天白雲,我才不困在室內寫功課呢!青春小鳥一去不回頭,不不不,我要出去玩。”坐在屋子裡,她認為辜負了生命,一定要頑抗命運,玩個夠本。媽媽歎口氣,同我說:“將來你會照顧妹妹吧。”“唏,將來照顧我的也許是她,我才不擔心呢。”妹妹會考不及格,成績表上整整齊齊的一列f,我忍不住笑出來。妹妹說:“這不表示我智力有問題,這隻是表示我不愛背書。”父親大發雷霆,決定把小妹送出去念兩年寄宿學校。他挑了間特彆嚴格的修女學校,在英國達凡郡。小妹調皮的挽著行李去了。不到半年,監護人打長途電話來說,小妹被逐出校!經過多方麵說項,複課無望。我莞爾。小妹這一生人,斷不會向製度屈服的了,一百個孩子當中,至少有一個是屬於風的,自由自在,不受世俗禮法拘束!而餘下那九十九個,自然屬於泥土!腳踏實地。父親氣到絕點,聲言要與小妹脫離關係,那年,小妹才十八歲。我與媽媽趕去看她。她可是一點不擔心,身邊有個小男朋友,同她一般吊兒郎當。母親哭泣,怕小妹從此墮落。我同母親說:“不要怕不要怕,沒有這樣厲害,她不過是好玩而已。”“將來怎麽辦?”母親焦慮的問。“將來會照顧自己。”小妹說。小妹不肯跟我們返家。自然,歐洲有的是充滿靈性的地方,小小一點開銷便可以捱上一年半載,小妹如魚得水,不肯走。父親揚言斷絕她經濟。小妹聳聳肩,不在乎。那時我課餘替中學生補習,收入不壞,有必要時可以寄錢給小妹。小妹像是在歐洲失了蹤,一連數年都沒有音訊。父親絕口不提她,彷佛沒生過這個女兒,氣氛十分壞,母親則非常看不開,終日不安。小妹不知用什麽辦法居留,始終沒有回來,亦不擔心生活。噫,她像野地裡的百合花,不種也不收,但是所羅們王最繁華的時候,也不如她?我營營役役,戰戰兢兢的自大學出來,千試萬煉,考進大機構做一枚螺絲釘,正如小妹預言,這種朝九晚五刻板工作,乾上三個月,人就老了。在灰撲撲的冬日微雨清晨,趕兩班車去上班,我也自心中深處歎息,為的是什麽呢,何必有龐大的責任感呢,社會沒有我也一樣過,絕對不會垮下來。既要做好夥計又是好女兒,在公司與在家都壓得透不過氣來,然而這也是心甘情願的吧,並沒有誰逼害我,也可以學小妹那樣,消遙法外。不過父母老了,需要有個孩子在身旁,我又沒有瀟灑的本事,隻得循規蹈矩。要我過小妹的日子,隻怕欠缺天份,沒有固定的收入,沒有一定的住所,床單也許多日沒換,扭開水龍頭沒有汨汨的熱水……不行不行,嚇死我。我不是野生動物!我是隻小家禽,早已馴服,我心甘情願過枯燥的生活,月底領取薪酬,交在母親手中,看到她安慰的神色,再也不計較勞苦。所以我不妒忌小妹,隻有羨慕。算算她也足廿一歲了,在風中過活,也苦樂參半吧渴望見到她。她終於說要回來。這就是俗語說的,鳥倦知還。我很興奮,她一定有許多見聞可以告訴我這個井底蛙。!母親則喜憂參半,不知小妹變成怎麽樣,不知她是否打算久留。父親佯裝惱怒:“家不是旅館!”但雙眼出賣了他,他渴望小妹回來。表麵上看對我太不公平,小妹永遠是客,愛來便來,說去就去,享受現成,而我,我得固定的站在一個地方支撐著家庭中的責任。其實這是我的選擇,我與小妹不過各人做各人擅長的事罷了,誰教我不懂得玩兒。跳舞,不喜歡。飲宴,勞神傷財。看戲,無聊。洞穿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隻要有利用價值,總有朋友,平時不必在人際上浪費時間。同時也不敢如小妹般輕易交出感情,易放難收,一下子就被人誤會為十三點,我還要在小圈子內乾活呢,背著不好聽的名聲,嫁不出去是其次,人人要來分一杯羹可吃不消。我不瀟酒,這是勉強不得的事。父親沒有去接小妹,我與母親一早就到飛機場去了。滿以為會接到一個神采飛揚的小妹,但直到她們打招呼,才把她認出來。小妹頭發油膩,臉容憔悴,衣服殘舊,我與母親嚇了一跳,也許歐洲流行這個樣子?我是土豹子,不大清楚。我照舊不替她擔心,怕什麽,年紀輕,養一兩個月,馬上又是簇新的一個人。媽媽卻憂愁,“你這個樣子,唉你怎麽會攪成這個樣子……”非常嘮叨,她老了。不知不覺間,媽媽老了。小妹沒有行李。她兩手插在袋襄,看著我微笑,“士敏土森林中的人才,神氣極了。”是稱讚我哩,我大力拍她的背脊。媽還在嚕嗦,“這次回來,可要安頓下來了,學你姐姐,找份正經的工作。”我怕她得罪小妹,連忙阻止,“媽,彆說這麽多,小妹剛到埠,你又想把她嚇走還是怎麽的。”母親擦眼淚,噤聲。小妹已比較懂事,拉拉我的衣服,暗示我反應不必嚴重。那日是我們團聚日。父親維持緘默!偷偷看小妹,見她憔悴,非常痛心,一直不自覺地扒白飯。小妹那夜與我同睡,原以為她會與我促膝而談,但她沒有,一倒頭便睡熟。反而是我輾轉反側,聽著小妹呼呼的鼻鼾,難以成眠。第二天我告假,她比我早起,梳洗完畢,看上去似個新人。她問我借衣服穿。拉開衣櫃,她搖頭,“一套套,製服似,怎麽回事。”我在床上,用手撐著頭,“上班衣服,就得如此。”“真虧你的。”“沒法子,早已成為機器的一部份。”“朝九晚五的生活如何?”“十分催人老,不過也已經習慣。”“父母似相當滿意你的成就。”“老人家,他們根本不知外頭發生些什麽,我也不大傾訴,報喜不報憂。”“你是好女兒,”小妹凝視我,“你一直是。”:“你何嘗不是,現在不是回來了嗎。”“我要找房子搬。”“不要太急,”我按住她,“住上三五個月再說。”“不行,我是鷹,你是鴿,我們不同。”她又要禦風而去,我固執的說:“你沒看見父親痛心的神色?你太殘忍。”小妹拍拍我的肩膀。她仍沒有說起她在歐洲的生活,我們無從知道發生過什麽。“等錢用嗎?”我把大量鈔票塞在她口袋裡。她出門去了。媽媽帶女傭買了許多菜回來,在門日碰見小妹,想留住她又不是,不留她又不是,十分尷尬。我揮手叫小妹走,把母親拉進屋裡。難怪小妹說:“這間屋子,沒了姐姐,不知怎麽辦。”白白告一日假,在家坐立不安,做慣了,便有這點賤,不去公司做得筋疲力儘,像是問心有愧,犯罪似的。妹妹在晚飯時分才回來,看著滿桌的菜,她掃興的說:“已經吃過了。”我把她按在椅子上,“這隻百葉結煮雞,是為你做的,你一定要吃兩塊。”把菜夾在碗裡,硬是要她吃。小妹總算給我麵子,坐下來,不知怎地!一吃就吃很多,也添了飯。這是她最後一頓飯,第二天就搬出去了。家裡仍剩我一個。隻要她仍在本市,父母就安樂。這時我也已經找到男朋友,雖屆結婚年齡,仍不肯放手,父母也催過我,我隻是不回答。這個年頭,結不結婚,都差不多,還不是各自上班,各自掙紮,誰也幫不了誰,反而分薄了原有的享受,除非是瘋狂戀愛,但像我們這種理性的女子,很難忽然不顧一切的戀愛起來。戀愛是小妹的專利,隻有她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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