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1 / 1)

金環蝕 亦舒 8180 字 1個月前

——選自亦舒短篇選《金環蝕》在讀書的特候,不會想到找工作是那樣的難。畢業的那個月,我些了八百多封信寄到各式各樣的洋行去,一點回音都沒有。我想那些洋行真是不禮貌的,至少應該回一封信,錄取或不錄取是另外一回事。政府是比較上講理的,收到信至少贈送卡片一張,表示回覆。這一個月用打字機用得最多是我。那張文憑,至少複印了幾十份,一天到晚折好了寄出去。這種工作是很疲倦的。我急成這樣子,是為了不想再攤大手板向爸爸拿零用錢,這真是難為情的事情。我又在想,如果賺了錢,交一點給媽的時候,她又會多開心。所以當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的時候,我心裡實在在太不開心了。最後家裡麵的人為我擔心起來,覺得我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於是都七嘴八舌的安慰我。那天我看報紙,有間圖書館在找人。我想,真混帳,我並不懂得這些玩藝兒,不然倒可以去試一試,我放下報紙,想了很久。反正寄了那麼多信,我想,再寫一封又怎麼樣。也許不久將來,我可以成為一個寫求職信專家,每天就是幫那些畢業的孩子們寫信。或者早曉得找份工作那麼難,我應該在讀中學一年級的特候,便開始寫應徵信。事實上這種諷刺的笑話,對自己並沒有好處。至少我自己一點都沒有要笑的意思,我覺得悶。我滔滔不絕的寫了一封信,很文情並茂的。以往我寫信很規矩,但是今天我光火了。我說我對於圖書館工作一竅不通,我會打字,一分鐘四十五個(很普通),速記還在學,沒有什麼希望可以應付太難的東西。於是乎我夾上兩張文憑,寄出去了。後來我發覺實在我並不想賺太多的錢,我隻要找一份工作做,這些日子空閒下來,我已經產生了極度的自卑感,悶在家裡,是很無聊的。我無聊得生病了。而且我沒有男朋友。在讀書的時候,我隻想到讀書,沒有想到男朋友。現在這麼空閒,但是要找男朋友,好像很困難。從來沒有人要替我介紹過男朋友,我覺得很奇怪。爸媽沒有提過這種事情,我哥哥也不出聲。唯一的辦法是靠同學介紹,問題是我那些同學,好像也沒有男朋友。這多令人頭痛。好久沒見她們了,我想除了少數極幸運的人之外,大概也像我那樣,每天在寫信。在念書的時候,我很瘦。母親說畢了業之後,在家裡麵休息一會兒,可能會胖的。經過一個月的猛吃猛睡,證明這可能性不大,不甚可靠,我還是很瘦。早曉得畢業有畢業的痛苦,那麼不要畢業也罷。這段日子,實在過得討厭。我用多餘的時候,看武俠。我的幽默感開始大大退化,做人的樂趣越來越少。一個人在失業的時候,特彆敏感。然後奇跡出現了。有一次媽叫我去開信箱,我便下樓去開,信箱裡掉出一封信,我撿起來一看,信封上寫著我名字。我幾乎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的信?我快快的拆開來一看,可不是!正是給我的。那間圖書館叫我去給他們見見。見我?上麵寫得很清楚,叫我去見他們,下個星期。我心裡一陣高興,忽然又涼了下來。他們大概叫了七千多個女孩子去見他們。這並不代表什麼希望,我告訴自己,但是總比音訊全無高妙得多。唉,老天。我決定不將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聽,包括父母在內。如果不成功——而不成功的成份又這麼高——我怕他們的失望會比我大,我又不需要他們同情。一個星期過得很快。到了那天早上,我推說約了同學,出門去了。母親並沒如何追究,我畢竟是大人一個,不小啦。到了那間圖書館,我吃一驚。這就是嗎?我站在圖書館中央打量了一下。它太小了,與我的想像很有出入,隻有五六張椅子,一張長桌子。當然小管小.還是很精致的。而且也靜,四周一扇窗都沒有,空氣調節得很清新。想起這間圖書館的位置也怪,它在一間大公司的裡麵。這是怎麼回事?而且也沒有什麼應徵人在等著見當事人。隻有我一個人。我向那個坐在寫字台上的老小姐打招呼,拿出了他們寄給我的信。那老小姐托托眼鏡架子,看了我一眼。我穿很普通的毛衫裙子,從她的眼光看來,她很滿意我。老小姐總是這樣。老希望年輕女孩子穿得跟她們一樣,老老實實,使男孩子毫無興趣。我頗有一點花妙的衣裳,但是今天卻沒穿。她問了我一些問題,似乎很健談,也告訴了我一些事情。原來這家圖書館,隻收藏一種書:機械專科書,其實是這家公司附設的藏書室,供職員參考的。而且他們招請的,也不是圖書管理員。老小姐才是主力人馬,他們不過要找一個女孩子打打雜,寫寫登記卡,點點書本的數目而已。沒有什麼實際的工作,空閒得很。我聽了這位老小姐的解釋之後,很是激氣。媽的,怪不得沒人來應徵,這種工作,小孩子都會做,有什麼意思,悶都悶死了。但是老小姐好像對我很感興趣,她問我想不想乾。她說我非常適合這份工作。我一個月來一直在找份工作,當機會真的來臨的時候,我又懷疑了。在這間不到兩百尺的小房間裡做事,對著那些一個字看不懂的機械書籍,有什麼味道呢?於是我坦白的問月薪的數目。老小姐帶點歉意的告訴我,才四百塊錢。我幾乎昏倒。這樣的數目,少得幾乎是滑稽的,這樣的大公司,怎麼會付出這麼低的薪水來?老小姐好像非常想我乾那份工作,她解釋薪水是會依次遞加的,隻要好好的乾,一樣是份好差使。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喜歡我,這老小姐。她並不是老小姐,也許她已經有一大班子女,但是我看到她的打扮,她的過份整潔,就知道她還沒結婚。我想了五分鐘。覺得還是接受她的好意吧。這年頭找工作,實在是太難了,先找點事情做再說,碰到好的工作,再轉未遲。當然我沒說出來,我也蠻聰明的,我答應了。老小姐說她姓陸,叫我下個星期開始上班。早上九點鐘到下午五點鐘,每星期五天半,一天才十三塊幾毛錢。在學校裡的時候,我的抱負不是這樣的。我愁眉苦臉的走出那間圖書館,有種被賣豬仔的感覺。我沒有想到我第一份工作是那樣的。我又不曉得她是陸小姐還是陸太太,上班時候如何稱呼,真是難題。回到家裡。我說我找到工作了,下星期上班。母親一呆,不相信,追問了很久。我都說了。我猜這是因為我臉上沒有什麼歡愉的原因。找了那麼久,才找到一份那樣的工作,當然不算成功。這一奇跡,不怎麼令人興奮,的確是事實。媽又問我月薪多少,我據實說了,四百。媽又呆了一下子,然後她說年輕女孩子,四百塊錢當零用,也許該夠了,而且那麼一份很乾淨的工作。媽很好。但是不用她提醒,我也記得哥哥第一份工作的薪水是一千二百。當然他比我多讀三年大學,不過也不應該差這許多。我心裡很氣憤這些老板們。在生一天,還是要與他們鬥爭下去的,這些老板。剛才我似乎應該與那個老小姐討價還價。但是我又不懂這些。他們好像很難找到人,為什麼?很少有顧主那麼遷就雇員的,老小姐幾乎懇求我留下來為他們工作,我猜不到其中原因。除非那是一份特彆難應付的工作,會不會呢?我真懷疑那幫人有陰謀。也許我一坐下來工作,忽然之間就煩忙起來了。這不是沒有例子的。有些同學,找到工作,起初講好是打文件,後來甚至連經理的情書都要記錄,每天加班,做得要死。不過做得不滿意,我是隨時隨地可以走的。值得慶幸的是,家裡並不靠我賺錢,要是靠我,那才糟糕呢。我坐在家裡等下個禮拜來到。當然日子還是過得很快的,這時候距離我畢業拿到文憑,已經是差不多兩個月了。上班的那一天,我幾乎起不了身。兩個月的休養,使我懶了起來,每天到中午才起床,忽然之間恢複早上七點半,怎麼吃得消。鬨鐘把我鬨醒,我精神非常不好,呆呆的坐在床上。母親叫我吃早餐,她的臉色是憐惜的。哥哥看我一眼說:“這樣子去做事情,前門進去,老板就請你在後門出來了。”我沒有什麼好笑的感覺,幾乎與他大吵起來。每天哥哥做司機,送媽去小菜場,送爸去上班,現在還得送我。為了我,他每天又得早起十五分鐘。為了這一點,我也不好再說什麼。到了那間沒有窗門的藏書室,我發覺那位老小姐比我還早到,早就坐得端端正正了。我含糊的說:“早,陸小姐。”她大概是陸小姐,老處女。因為她沒有提出抗議。聽說老處女都怪,但是她是例外,她人不錯。我工作了三天,並沒有什麼工作,這間公司的人無疑都很斯文,但是他們可不大愛看書。第一天進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有事找陸小姐,另外一個還了一本書。第二天沒有人來。第三天來了一個。整天八小時,才來一、兩個人,這份工作不是辛苦,而是沉悶,整天坐在一間房間裡,我想真是乏味。而陸小姐很懂得享受,每當下午三點鐘,她便會出去,喝咖啡,過三刻鐘才回來。再過幾天,我想我會把打字都忘記了。直到第四天,借書的人忽然多起來了,雖也不過是四五個人,但是總是比沒有人好。我義務做了很多事情,像補書什麼的。有時候陸小姐不在,我也幫她忙。我總在想,做一天是十三塊幾毛,賺錢要緊。怪不得他們老要找人,這樣的工作,除了老處女,誰也捱不下去。正在這個時候,又到了一批新,使我工作稍微忙了一點:編號碼,登記時間比較過得容易。我簡直舍不得把工作一時做完,好像小孩子吃糖,不舍得,留著慢慢享受。這是很傻氣的事情,因為有新書,借書的人比較多。他們都是年輕人,來了與陸小姐有說有笑的。但是他們隻看我一眼,很少問我的名字,也不與我說話,我很不開心。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問我下了班是不是有空呢?我想,這地方大概是培養老處女的好地方。我必須要另外再找一份工作,我想。屈在這裡總不是辦法。經過幾天工作,我很了解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一家很大的廠,樓下三層,是操作區,工作人員都穿製服,我在第六層樓也是寫字樓。他們外頭有打字小姐,我經過看見他們工作得很愉快,心裡羨慕。我打字不錯,如果可以把我調到外頭工作,也不錯。不過過了一個星期,我發覺靜有靜的好處。我可以利用多餘的時間來看自己的書。陸小姐是一個不錯的人,她真的教我做事。但是每天三點鐘、她還是去喝咖啡的。她很有趣,每次去的時候,總要向我擠擠眼睛。我笑笑,我吃我自己帶的餅乾。這樣的工作,不能做一輩子,否則真的變成一條蟲那麼懶了。有一天,陸小姐照例去了喝咖啡,有一個女孩子推門進來,一見到我,幾乎呆住了。她是很美麗的一個女孩子,頭發長而且卷曲,這是最流行的樣子。一張臉化妝得很好,年紀不會比我小。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時髦的,長靴子,長裙,配得太好看,幾乎不是像上班來的。我看她一眼,她也是來借書的嗎?我等她先開口。但是她不出聲,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了。她好像不太開心,板著臉,也許給上司責備了,到這裡來散悶氣。叫上司嚕嗦,真不是味道,我很同情她。她的指甲是長長的,完全一副美人的樣子。她用手撐著頭,眼睛看著桌麵,不出聲。過了十分鐘左右,門又給推開了,這次進來的是一個男孩子,西裝畢挺,一表人材。他看到我,也是一呆。我覺得真奇怪,今天怎麼有這麼多怪人?我來了已經一個星期,大多數人都該知道了。我忽然想起,一個星期,我隻見過十多個人,這間機構,起碼有九百人,難怪他們覺得怪。而且今天陸小姐可不在。那個男孩子看了她一眼,也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們顯然是認得的。我忽然想起,這是陸小姐在喝咖啡的時間,每個人都知道,他們一定以為這裡沒有人,所以談天來了,一見到我,當然覺得驚異。我覺得尷尬,他們一定有話要說,而我卻在妨礙他們。我隻好低下了頭,不去理他們。我聽見那個男的說:“怎麼樣,你?”我不是故意要聽,但是兩百尺的房間有多大,想不聽也不行,我真不舒服,如坐針氈。那女孩子不睬他。他們兩人在吵架?“告訴你,要是你再不講理,我就不睬你了!”那女孩子哼了一聲,還是不睬他。他沒有法子,隻好又說:“你不要以為我遷就慣你了,你就亂來,你這個人——”那個女孩子可有表示了,她站起來,瞪他一眼,把長頭發一甩,頭也不回的推開門就走了。把這個男孩子怔怔的留在桌子邊,呆得連呼吸都忘了。這女孩子夠勁,我讚歎,威迫利誘都不怕。男人是要碰碰這個釘子,以後便不會要強了。給了我,我還真做不出,我是天下頭等沒有用的。而男人呢,大概都有點賤骨頭,好好的對他們,他們也不見得怎麼高興,碰上這樣的女孩子,反而服服貼貼的了,唉,怎麼都沒膽子。我微笑了一下。那個男孩子抬起頭來,見到我,抬起一條眉。他長得很清秀,揚眉間居然有點一神氣。算了,再神氣也是個看見女人無可奈同的人。他看我,當然我也冷冷的看他,還用客氣。看了半晌,他忽然笑了,倒把我弄得糊裡糊塗的。他走過來,問我:“你是這兒管書的?”他說話相當直率,但是有時候直率會變沒禮貌。“是。”“新來的?”他笑,“我沒見過你。”“是。”我白他一眼,這人嘻皮笑臉的乾嗎?“叫什麼名字?”他看著我,怪怪的問。我可氣起來了,這登徙,剛與女朋友吵了架,就吊彆人的膀子。我決定不去睬他。我問:“請問你是借閱書本嗎?”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借閱書本,就請他走了。至少這地方由我管理,我有權請他走。他笑笑,“是,我借書好了。”他告訴我。他眼睛也不看書架,就隨手抽了一本出來,遞給我。“就借這一木。”他說。這種輕浮的舉止,真是可怕,我心裡不開心。“當然,蒸氣機類的圖解,不是嗎?”他問:“這一邊全是蒸氣機的。”我一看書麵,果然不錯。原來他對這裡的書比我熟,我倒錯怪他了。我不出聲,登記了書名與號碼。他看見了登記簿裡的簽名,他問:“你叫朱珍嗎?”“是的。”我看他一眼。“為什麼剛才不告訴我?”他問:“害怕?”“誰害怕?”我看看表,“現在已經四點四十分了。”我催他去上班,離開崗位那麼久,由此可知他不是個工作負責的人。他拿了書,簽了名,笑了一笑,走了。我鬆了一口氣。坐了下來。也許,我想,我應該帶一件毛線來織。這樣的時間,光光浪費了,未免可惜。四百塊錢一個月,每天十三塊多一點,實在太不值錢的勞力與時間了。但是開頭是這樣的。每一個老前輩都那麼說,等到老了,反而值錢,真是怪事。陸小姐回來了,我向她笑笑。“有什麼人來過嗎?”她問。“有。”我說。她坐下來,用一塊濕紙巾擦了擦嘴。她的皮膚很好。不曉得老小姐是否都有很好的皮膚。如果每天下午去喝一杯咖啡,可以使皮膚好的話,那還是很劃算的。她再問我,“是什麼人來過了?”“一個女孩子,穿得很好,不曉得是哪個部門的,也有一個男人,很討厭。”我說。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硬說剛才那個人討厭,不過反正那個人不可愛就是了。“啊?”陸小姐笑起來,“誰啊?”反正大家都覺得離奇,我攤灘開登記簿讓她看。她一看,“啊,他討厭?不會吧?這人是公司裡最年輕的經理,叫蔡美德。”“的確很討厭。”我聲明,“而且簽名像畫符。”“名字像個女孩子。”陸小姐說:“他長得不錯,誰都曉得老板的女兒在追求她。”“老板的女兒?”我變得那麼多事,“是不是長頭發,很美麗的?”“對了,就是她。”“哦。”我沒了下文。怪不得那麼好看,我看她本來就不像每天上班的人,原來是千金小姐呢。“不過——”我馬上補一句,“不像千金小姐追他,像他追求人家。”陸小姐說:“不,久一點你就知道了。”我笑笑,“也許是吧。”“準備下班吧。”陸小姐聳聳肩。我真想伸個懶腰表示無聊。這樣便又一天過去了,簡直令人不置信。這份工作,簡直使我覺得容易蒼老,怎麼可以!我收拾東西下班。陸小姐與我搭電梯一道下樓。下了樓我們看到一輛漂亮的跑車飛馳而過,車上長發標致的,正是老板的女兒。我向陸小姐笑了一笑。老實說,我根本連老板的臉長臉短也沒見過,不過既然陸小姐說是,大概不會錯了。我照例擠公共汽車回家。對我來說,做老板的女兒並沒有太大的意思,我個人倒喜歡過得清貧一點。隻是這份工作,我實在太不喜歡了,最好想辦法換一份。我每天又開始看報紙。把登“招請”分類廣告的那一版,翻來覆去的看。然後我領到我第一份薪水,兩百塊錢,公司裡是半個月一付的,我拿著薪水回家。把薪水雙手奉給媽的時候,我是驕傲的。媽原份還給我,她笑得太開心了。是的,從小寶寶到現在,經過十多廿年,我總算被她養大成人,可以賺錢了,難怪她開心,我實在一點也不怪她。我沒有把我對工作不滿的事情告訴媽。第二天,我照舊去辦公,陸小姐去喝咖啡,我便打開報紙全神貫注的看起來。“看什麼?”忽然有人問。我跳起來,臉上馬上漲紅了。在辦公時間看求職廣告,實在於理不合。我連忙將報紙放下來,看著那個人。他就是那個什麼經理,追求老板女兒的人。我心想他既是那種特殊身份的人,倒真也不可得罪。但是不得罪並不代表要拍他馬屁,我看著他不出聲。他沒想到我會不出聲,於是隻好又問:“看報紙?”“是。”我說:“看報紙。”他沒有話好說下去了。我心中暗暗得意。雖然以前沒有男朋友,但是要對付這種人,還是很容易的,我很得意。他呆了半晌,說:“我來還書。”“很好,”我說:“還要借什麼嗎?”“不用了。”“有很多新的科技書。”我說。他搖搖頭。瞧他樣子,也不像是個愛看書的人,一個人常常到這裡來坐著,可真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想做什麼。而且又常常趁陸小姐去喝咖啡的時候來,這份工作難做,是不是因為有這個人會常常來呢?而且這樣的圖書室,又沒有窗。我敵意的看著他,這人雖然長得一表斯文,但我絕對不可以這樣就相信他。“借什麼書?”我又問他,我實在想把他趕走。他對著我苦笑一下,“不借書不可以來?”“不可以。”我說:“陸小姐馬上要回來了。”“你知道陸小姐到現在還沒有結婚嗎?”他忽然問。“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問我?“可是你比她更像老處女。”他說。我瞪著他。他說,“對不起。”然後轉身就走了。把我氣得!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是諷刺我嗎?是說我做人古板嗎?還是怎麼樣?假如做這一份這樣的工作,受這樣下等的待遇,還得麵對這種人的話,我真受不了。我不喜歡他,我就有權不睬他。我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陸小姐,這人這樣可惡,我必須要自己想個法子出來。我在肚子裡哼了一聲。要他好看。其實我心裡也沒有什麼具體的辦法,反而氣憤之餘,就算這麼想想,也是好的。這是間大公司,職員那麼多,大半數是男人,誰也沒叫我遇上,偏偏就是他。其他的人呢?為什麼不與我講講話?我實在是太孤單了。除了陸小姐陪我之外,也沒有其他人了。而陸小姐又是個老小姐,我跟她沒有什麼好說。那天我回到家裡,與哥哥說,我想換一份職業。哥哥覺得奇怪,因為我上了班才兩個星期。我說那份工作實在要把我悶死了。哥哥說沒有工作是不悶的,賺人家的錢,難道要去享福?他把我問得啞口無一吉。但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享福,相反的,我願意做事,隻要那份工作稍微有意思一點。哥哥說他會替我留意的了。既然他那麼說,我也稍微安樂一點。反正當它是過渡時期,總比留在家中強。幸虧現在打工不是賣身,否則就慘了。我真佩服那個陸小姐,居然在那裡做了那麼久。也許她不同,她已經是個老處女了。她做得好像津津有味的樣子,這使我佩服她。第二天我去上班,她比我早到,她總是比我早到的。顯然她也注意到我的悶悶不樂了。“怎麼?”她問我,“不舒服?”“沒有。”我坐下來。“你今天這套衣服很好看啊。”她還比我開心。陸小姐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我感激她。要是沒有她,這份工作顯得更無聊了。我向她笑笑,不作聲。“我知道了。”她說。“知道什麼?”我問。“你一定在戀愛了,那小子是誰?”她問。“小子?戀愛?沒有的事。”我說:“我沒有男朋友。”“噯,這裡那麼多小夥子,難道你沒有一個是屬意的?”“他們不喜歡我。”我悶悶的說。“沒有的事,”她笑了,“怎麼可能呢?”我低頭拿出登記簿子。我用筆敲著桌子。“我小時候,認識的男孩子也多著呢。”陸小姐忽然說。我看她一眼,我不曉得她識得過男孩子,我倒頗想聽聽她的故事,不曉得可動人否。“當然後來發生了許多事,有些很甜,有些相當苦,我最後決定抱獨身主義。”陸小姐,並沒有講了太多的事。但是我還是替她感慨。“為什麼呢?”我問:“你現在還可以結婚的。”“我都四十七了,還結婚?”陸小姐笑了起來。“啊,我母親也四十七歲。”我告訴陸小姐。“可不是,女兒都有你那麼大了。”她說。“你——難道不寂寞嗎?”我問她。“寂寞有好多種,有時候有丈夫,兒女,也會寂寞的,我反而好一點。”陸小姐說。“怎麼呢?”我說。“我看書,我有工作,我也有朋友。”“啊。”我點點頭,“那是很好的,不過我喜歡小孩子。”“當然,”陸小姐溫和的說:“各人有各人的選擇。”“你說我是在這裡結識男朋友嗎?”我傻裡傻氣的問。正在這個時候,那個長頭發的老板千金推門進來了她身上又換了一套衣服,實在很美麗,長發修得又齊又整潔,臉上的化妝恰到好處,會得我呆呆的。陸小姐向她笑笑,她也向陸小姐笑。她的牙齒像小小的閃白貝殼。實在迷人。於是我想,怎麼有些女孩子的運氣就那麼的好,長得那麼漂亮,家裡環境又好。她在書抬上坐了下來,我想她大概又是等男朋友來了。陸小姐向我擠擠眼睛,我笑了。可是我也有點緊張,我要看她是不是等男朋友。這位富家小姐,好像很空閒,整日無所事事似的,虧她想得出,挑了這個地方做幽會的地方。叫他們兩個人幽會,實在有點過份,在大白天,又是那公眾的場合。他們為什麼不出去玩玩呢?可以用汽車兜風,可以吃下午茶,甚至到夜總會裡坐。但是這兩位卻喜歡妨礙彆人的工作,跑到這裡來見麵,真是天曉得。而且又老是她等那個男孩子。他們總共來過兩次,這是第二次,但是那個男的老遲到,怎麼會這樣?我不喜歡遲到的男人。難道的確如陸小姐所說,是她追求他,不是他追求她?又不像。我在研究這件事。陸小姐看見我全神貫注,向我擠擠眼睛,我笑了。老板千金坐在那裡一直等,她鼓著腮,越來越氣。我看得出,她的臉色都在變了。我發覺自己太幸災樂禍,不論怎麼樣,他總不應該不來的,叫一個女孩子等,像什麼話。我看看陸小姐,陸小姐也看看我。我們倆都保持緘默。陸小姐更在行,她攤開了一本書,作□c讀狀。我想這女孩子是不希望有人在這種時候注意她的。於是我也拿出了一本書。房間裡靜得一點聲一都沒有。終於那個女孩子忍受不住了,她“霍”的站起來,把椅子弄出很大的聲音,然後大步的踏出房間,“碰”一聲關上了門。我鬆下一口氣。陸小姐合上了書本,看著我微笑。“這就是戀愛了。”她說:“怎麼樣?不太妙吧?”“她找錯了對象。”我說:“他不該不來的。”陸小姐說:“也許這位千金小姐的脾氣不大好,叫我們的經理吃不消,有沒有可能?”我笑,“誰曉得啊,隻有他們才知道。不過我不喜歡看見女人等男人。”“將來你也不會等?”陸小姐問。“不會。”我說。“啊?有誌氣。”她又笑。我暗暗有點心驚,她好像要把我訓練成她的承繼人似的。當然做老處女沒有什麼不好,但是還少有人戀愛不失敗就抱獨身主義的,我不想這樣。我抱著頭在想,然後陸小姐喝咖啡的時間到了。“要一塊兒去嗎?”她問我,“隔壁的咖啡不錯。”我搖搖頭。我不想走來走去的,嫌麻煩。我看著陸小姐離開了,自己點點書本,看有沒有少。我想這些書,要是換了彆的種類,倒也好。機械,我可真的不懂,我歎一口氣,這個地方怎麼這樣怪?坐了沒多久,一個人推門進來,我抬頭一看——正是那位經理先生。他女朋友走了差不多半小時,他才姍姍來到,不是故意記錯時間的吧?我看他一眼。他看看那張桌子,問我:“來過了?”“來過了。”我板著臉答。這人簡直可惡之至。“等了很久?”他又問我。“是不是?”這人說起話來,是這麼悠閒,一點也不著急,好像他的女朋友跑來空等一場,根本不算怎麼一回事。“是的,”我說:“等了很久,然後生氣的走了。”“我告訴過她我不會有空。”他說。她不相信。”“是嗎?”我斜眼看他,我根本不想與他多說話。“而且我告訴過她很多次,老在這裡見我是不對的。”“哼!”我反問:“是她要見你的嗎?”“當然。”“你不想見她?”我問:“那你乾麼一次又一次的來?我最討厭把責任推在彆人頭上的男人。”我竟與他吵了起來。話一出口,我就有點後悔。怎麼會無緣無故的為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發脾氣呢?但是他反而笑了。“你很有正義感啊。”我不再搭腔了,我回到自己的桌子麵前坐著。他還要過來跟我說話,我瞪他一眼。就在這個時候,門又推開了,進來的正是老板的女兒,她一見到男朋友,馬上撐上了腰,尖叫起來。如果不是親耳聽見,簡直不會相信那麼漂亮的小姐,會發出那麼可怕的聲音來。我嚇得呆住了。老天,這是怎麼回事?她一步步向他走過去,我們可憐的經理先生一路退後,最後她大罵出來。她說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話,有些我聽懂了,有些我沒聽懂,反正我曉得是蠻恐怖的,如果我是男人,大概我會受不了。我看著她男朋友的表情。當然經理是要比一般人能乾,但是忍耐力就不一定比一般人好,他鐵青著臉,也發作了。“我告訴你我沒有空!”他咆哮:“你自己偏要來這裡,而且我也警告過你,如果你那老脾性不改,就算是皇帝女兒,也嫁不出去。”我真是覺得尷尬,我從來沒有見過人吵架,把我嚇得心驚肉跳的,平常在家裡,爸與媽聲音都不大的,哪有經過這種場麵。我希望有個地洞可鑽*進去。這個女孩子也怪,她也不理有沒有人在,她也不怕不好意思,反正就是大叫大嚷。老實說,這個時候,我又有點同情男方了。最後老板的千金大哭起來,她抽出書架上的書往地上摔,這下子我可跳起來了。“喂喂喂!”我站起來,“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懂規矩不懂?這是圖書館,怎麼可以放肆?”那女的把眼睛朝我一瞪,倒要向我發作了。我連忙搶先發言,“請你們離開裡,這是我工作的範圍,像什麼話,我們簡直不要工作!”“怎麼?”她卻問我,“我不可以在這裡做我喜歡做的事情?一整間公司都是我父親的!”我倒抽一口氣,“老天,這地方是你父親的,可是我拿了薪水做事,就得做,除非你父親叫我走,否則我總有權說話,是不是?”這女孩子是這麼不講理,現在倒變了我跟她吵架了。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會攪到這渾水裡去的?結果她說:“好,叫你好看!”她“碰”的關上門走了。從來沒見過這樣沒有教養的女孩子,可知錢的確不能使一個人高貴起來。我俯身揀起那些摔得亂七八糟的書本,暗歎倒黴。怎麼會找到一份這樣的工作?真是匪夷所思。他還要低頭來幫我,我把怒氣竟完全發在他身上。“快給我出去!”我喝他:“你是經理是你的事,反正我明天也不乾了!”他笑笑,還是在拾書。“叫你出去,聽見沒有?一個月四百塊,做這種鬼工作,還要受你們這幫無聊人的氣。老板的女兒,怎麼樣?殺人可以不賠命呀!”“就是,我也說過好多次了,你不要見怪。”他還賠小心。我拉開門,“走!”他聳聳肩,“明天再來看你!”他說:“對不起。”陸小姐剛好進來,“咦,怎麼回事?”她問:“乾麼東西給弄得亂七八糟的?怎麼了?”“有人在這裡打架。”“誰?是他嗎?”陸小姐問。“是,他與他的女朋友,我倒給罵了一頓,太不值得了,陸小姐,明天起,你這份工作,另請高明吧。”陸小姐也說:“怎麼可以這樣胡鬨?不怕不怕,明天我向上頭說去,一定主持公道。”“算了,”我說:“我也不稀罕。”“那怎麼可以?為了這些小事情不乾,好像不值得。”“小事情?他們侮辱我呢!好像一個是經理,一個是老板女兒,每分鐘可以把公司裡的職員宰了吃的樣子。”我唉聲歎氣的說:“這樣子的工作,太難做了吧?”陸小姐笑了,“朱珍,不會是你根本已經對這份工作厭倦了吧?”她居然猜到了三、四分,可不容易。我連忙搖頭,“唉,不會,怎麼會呢,我不是每天很準時的來上班嗎?我與你又相處得很愉快,這是不能假裝的,陸小姐。”我說。“可是你心裡埋怨這份工作,嫌它單調,所以你的脾氣特彆急躁,以致與他們吵了起來。”“不過那個人實在太可惡——叫什麼名字——?那個經理?”“蔡美德。”“啊喲,女人名字。”我說。“我早就告訴過你了。”陸小姐說。“我討厭他。”“蔡經理倒不是一個討厭的人。”陸小姐說:“老板的那個寶貝女兒這些年來可把他纏了。”我撐著頭,“怎麼會有這事情呢?她長得很好看,就隻發起脾氣來恐怖,也不會嫁不出去。”“聽我話,明天乖乖的再來上班,如有人找你麻煩,我擔保沒事好不好?”陸小姐姐說。“好吧。”我遲疑的說:“我考憚7b一下。”陸小姐笑了,“真還有點孩子脾氣。”她說。“是你碰見剛才的事,你也忍受不了呢。”我說。她說:“下班了,早點回去休息。”陸小姐拍拍我的肩膀。我收拾了一下東西,自己先下樓去了。今天我覺得份外無聊,出來做事,竟包括了受人侮辱在內,我真有點不明白,老板不過給了我十三塊錢多一天,他這筆數目竟是化得值得,想想母親養了我多久,爸又教育了我多久,結果得到,不過是這些。我真是有點低落。我走在馬路上,不是往公共汽車站走去,而是漫無目的的。然後我發覺路人,直在好奇的看我。我又有什麼好看呢?在下班的時候,像我這種女孩子,簡直滿馬路都是。但是我發覺他們也在看我身後,於是我轉頭,我這才看到一輛車子居然緊緊的跟在我身後,也不知道跟了多久,車上的人,真是那個討厭的人。他停下了車子,打開了門。看的人實在不少,我隻好上車,坐在他旁邊。“蔡經理。”我說:“你好,怎麼這麼巧?”“可一點也不巧,”他笑了,“都跟住你已經有十分鐘了,路人都以為我是登徒子。”我想說是,你根本很像,但是我忍住了。何必與他作口舌之爭呢?我想,反正也乾不長了。而且我懷疑,他這樣得罪了老板的女兒,恐怕也得飯碗不保,因為我發覺這世界,很講究關係。“為今天的事道歉,”他說:“你不要介意。”“介意什麼?”我故意問:“老板的人罵職員,是很普通的事。”“哎呀,你怎麼可以這樣子諷刺?”他問:“我不是已經道歉了嗎?不要使我太難堪。”。我也有點不好意思,剛剛我已經把氣出過了,再加上陸小姐好言相勸,似乎心情應該好轉過來。我看他一眼,不出聲。他又說下去,“當然,我了解,剛出來做事,碰到這種情形是很難堪的,但是你得知道,世界上總有一些特彆不講理的人。”他苦笑。“可是你的女朋友真是其中之冠。”我說。“我反對這樣稱呼!”他說:“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怎麼不是?”“當然不是,你問整個公司都知道,是她在那裡攪,我看她遲早要弄得我這份工作不保。”看,我倩對了。我看了他兩眼,他顯然是個不很聰明的家夥,否則老板的女兒,怎可以得罪。但是我想我比較喜歡不聰明的人,就是因為這個蔡美德的不聰明,我覺得他沒有那麼可怕了。他聳聳肩,“我很怕她,隻覺得她麻煩。像她那樣的女孩子,平時也許是指使下人慣了,對任何人的態度都是這樣,叫人怎麼受得了,我覺得奇怪。”“可是你認得她那麼久了。”“是的,可是她一點改變也沒有,我避也避不開她,你倒反而以為我依靠她的關係攀龍附鳳。”“我沒有那麼想。”我連忙否認。“是嗎?”他笑著反問。這人,看穿了我的心事,我想我做人是太簡單了一點,不然陸小姐與他,怎麼都曉得我在想些什麼?我太不好意思了。他又說:“我可沒有靠任何人,假如要靠,也決不會是她,希望你相信我。”我笑了笑,“但是她卻單單的看中了你。”“奇怪啊!”他也笑。“咦,你把車開到什麼地方去?”我問他。“隨便兜兜而已,你又沒說你住在那兒。”“我要回家了。”我把地址告訴他。“去喝咖啡好不好?”他問我,“有空嗎?”“將近吃飯的時候了……”我低聲說。“那麼就去吃飯吧。”他又連忙說:“好不好?”“不,我家裡等我吃飯的。”我說:“不可以。”“那麼下次吧,下次你向家裡請假。”他笑道。“下次?”我喃喃的問。他是在約會我嗎?“你不再生我的氣了吧?”他又問了一句。啊,原來他是為了歉意才請我吃飯的,我心中釋然了。他如果會約會我那才稀奇吧?他怎麼會呢?他送我到家,我向他禮貌的道再見。既然有經理向我陪小心,我想我這口氣也算咽得下去了,第二天非得把一件事告訴陸小姐不可。我那天晚上居然相當高興。可是我沒有把整件事情告訴家裡人,我想沒有那種必要。我何必要叫他們擔這種心事?這份工作真是像臘一樣的沒有味道,但是我又不想離開,至少在我還沒有找到另外一份工作之前,我不想離開,我可以對陸小姐講明這一點。我上班比她早。我坐下十分鐘之後,她才來到。見到我,她鬆了一口氣,“乖孩子。”她說。看樣子,她真是很關心我。做了這份工作,認識了一個這樣的朋友,收獲也已經夠大了。我有了一點安慰。“不氣了?”她問我。“不氣了,昨天蔡經理送我回家,向我說了很多好話,他倒是很明理的人,對下屬也好。”“什麼?”陸小姐問:“他送你回去?”“是的。”我說。“蔡美德?”“是。”“奇怪,不會吧?”陸小姐有點以外,“他是很心高氣傲的,怎麼會低聲下氣呢?”她笑了。“明明是他錯,得罪了人,當然應該低聲下氣。”我說。“當然,除非——”陸小姐住口。“怎麼了?”我問:“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你知道得比我清楚。”我好奇的看著陸小姐。“他是個很驕傲的人,除非他看上你了。”我跳起來。“真說得難聽,”我表示,“他怎麼會看上我呢?他乾麼要那麼做呢?看上了你,你,,這四個字,用得很不好。”她笑,“你不相信,我是過來人,我的預測一定不會錯。”我擺擺手,“彆亂講了,陸小姐,這樣說法,”“不過你決定做下去,倒是一件好事,至少我有一個伴。”“那個千金小姐,會不會來搗亂?”我擔心的問。“不會的。”“如果會呢?”“我把她轟出去。”“如果你去了喝咖啡呢?”我又問上了一句。“那麼像上次一樣,你自己把她轟出去。”“啊。”“不必理會她是什麼小姐的,知道嗎?”陸小姐說。她真是一個好人。但是.這份工作,比什麼時候都無聊,我還是不想乾下去。過了下午,我就把頭放在桌子上,瞌睡。我好像睡熟,但是又知道不應該。我不是睡眠不足,而是實在覺得沒意思,眼皮又份外重。陸小姐笑,“你怎麼攪的?”我疲倦的笑,頭還是抬不起來。她覺得很有趣。我不會真的睡著,但是我裝睡。這樣也可以消磨時光。陸小姐去喝咖啡的時候,我幾乎想跟著去。但我終於坐了下來。真是難以忍受這工作。每天數著時針過去,完成一天的任務。真是沒意思。然後門被推開了,我抬頭一看,是蔡美德。他臉帶微笑,風度翩翩的站在我麵前。“你乾麼?”他問我:“精神不振了?”我向他發牢騷。我說:“我不喜歡這一份工作。”“為什麼?”他驚異的問:“這是我們公司最清閒的工作了,不少外頭打字速記的女孩子都羨慕,說情願薪水少一點,都不介意。”“有這種事?”我問:“我卻做得悶死了。”“不會吧?”“怎麼不會,我想辭職呢。”我告訴他。“我真不了解。”他說:“怎麼會這麼想了。”“你不會明白,”我說:“在學校裡,我的成績不錯,我打字很好,一分鐘五十多個,速記我也會一點,隻要給我一個機會,我想我可以做一些比較有意義的工作。”“孩子們都愛乾這個乾那個,上了年紀,就差一點了。”“你是指陸小姐嗎?”“我自己也有這毛病,”他裝個鬼臉,“你沒發覺我很懶嗎?”他問我。“有,常在辦公時候,蕩來蕩去的。”我據實說:“你不應該在這裡。”“什麼?你不知道現在是喝茶時間?”他問。“喝茶時間?”“當然,我們這裡流行下午喝茶,休息半小時,你難道不知道這公司是誰創辦的?你是唯一不去喝茶的人。”“啊,原來是這樣嗎?我的天,”我笑,“我不知道,我以為隻有陸小姐一個人那麼怪,我被關在屋子裡,很本不曉得外頭在發生什麼事。”“可憐。”他同情的說。我搖頭歎息。“你真的想轉工作?”他忽然問我。“是呀。”他是經理,他可能有辦法。我的眼睛亮了起來。“這樣吧,今天下班,我們出去慢慢談,好嗎?”我馬上警惕起來。為什麼要下班談?為什麼不現在談?出去吃飯跳舞,有什麼意思?我不明白,我必須拒絕他。“現在談不可以嗎?”我問他,聲音冷了下來。他以為可以用一份職業吊我,他就大錯特錯了。我是很精明的一個女孩子,我會知道他想些什麼。他馬上說:“當然可以、但我以為出去談,也是好的,對不對?”“唔。”我應著。“這樣的一件事,”他說:“我的女秘書想要一個女助手,你如果肯乾的話,我大概可以將你調過去。”“調過去?”我又興奮起來,“可以嗎?”“不成問題,我明天上去講一聲好了。”他微笑的說。“方便嗎?”我問:“如果不太方便的話,那麼——”“唯一的不方便,就是陸小姐不肯讓你離開。”“啊,那不會。”他聳聳肩,“那我明天來通知你好了。”他說。我像意外的揀到一塊金子,我希望他是個說話算數的人,我很想轉一份工作。“對了,”他說:“你千萬不要誤會我是壞人,因為我不是。”他看著我。我瞠目結舌的瞪回他。“也許在你出來做事之前,你媽跟你說過,社會上壞人很多,很多貌似斯文的男人,其實都是色狼,而色狼們又極其難防備,因為他們額上不鑿字,但是我的確不是壞人,所以下次我請你喝茶,出去一次,可以嗎?”他說這話的時候,非常認真,好像有點生氣我對他那麼顧忌,這使我覺得自己有點小家子氣。我說不出話來。“我時間到了,明天再見你吧。”他走了。我覺得不應該懷疑他,因為他表現得不錯。但是我又想,以他一個經理的身份,乾麼老來與一個小女職員搭腔?這是說不通的事倩,值得懷疑。這樣想來,他又變得靠不住了。我想到那個時候,我老希望有男孩子會約會我。現在他叫我出去幾次,我都不肯答應,倒也滑稽。也許他不是我心目中那種男孩子。他經驗太豐富,做事太圓滑,而且又有女朋友。當然他也沒說要追求我,我不能聽陸小姐的一句話就自作多情。一個人自作多情,是很慘很痛苦的一件事。陸小姐回來了,我把蔡美德的事情告訴她聽。陸小姐呆了半晌,幾乎忘了坐─去。“他要把你拉過去?”她問:“這怎麼可以?”蔡美德倒料事如神,他怎麼會曉得陸小姐不肯放人?我連忙解釋:“陸小姐,我在這裡,是毫無作用的,每天坐坐而已,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耐心的人。”“你真的不願意乾這份工作?”陸小姐問。“說實話,是的,陸小姐,這份工作太悶。”“但是外頭的工作,人事複雜,你不一定應付得來呢,這裡到底簡單一點。”她勸我。不過我很固執,“我想我可以學習,陸小姐。”她無可奈何的說:“當然,如果你的選擇是這樣,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不過我希望你詳加考慮。”“是的,陸小姐,我會的。”我由衷的說。這兩個月來,她待我實在很好,誰說老處女的脾氣都又壞又怪?她可不這樣。然後我們下班了。我想明天蔡經理來,我就下決定,告訴他打算如何,沒有什麼好拖的了。奇怪的是,我一直想轉換工作,一有機會,反而有點退縮,每天坐在一間小房裡,把誌氣坐完了。我決定轉一份工作。儘管陸小姐會很不舒服,但是我還是要那麼做了,她會原諒我的。第二天我到了辦公的地方,見到陸小姐,把我的意思說了給她曉得。她說:“我是無所謂的,假如蔡經理叫你去,你就去好了,不過你得小心工作。”“我會的。”她看我一眼,“你是個好孩子,但是經驗不足,外頭女秘書很多,人事複雜,你要小心應付。”我心裡想,這裡的人也不見得容易應付,就是那個女孩子常常來鬨,也叫人夠頭痛了。我說:“知道。”“好,事情就這樣好了。”她說。我對於她這麼大方,的確很感激,而且心裡有點不好意思。那天我份外的沉默。過了沒多久,一個小廝樣子的人走進來,說蔡經理叫我到他那裡去一趟。我有點不自然,我從來沒有試過給人叫來喝去的,這還是第一次,然後我想到,公事公辦,是應該的。出來謀生,經過這些,是必要的。當然不會有念書的時候那麼逍遙自在了。我想。蔡美德的辦公室很大,我敲了他的門進去,他請我坐。他向我笑笑,“怎麼樣?”他問:“決定了?”我點點頭。“好得很,你下個月就到我們這裡來辦公吧。”我還不太相信自己的運氣這麼好。我問:“那麼其他方麵的東西呢?要不要——”“我會替你辦的,你放心好了,不過現在我先介紹你認識高小姐,她會教你關於工作方麵的一切。”他按了按桌子上的對講機:“高小姐,請進來。”今天他說話,是那麼冷冷的,即使有一個笑容,也很敷衍,完全把我當作一個微不足道的手下來看待。我很不自然。陸小姐待我不是這樣的,我希望這個高小姐也像她。我還沒有想完,高小姐已經進來了,我吸進一口氣。她長得真美,像一個時裝模特兒一樣,高而苗條,身上的衣服時髦高尚,發型也是最流行的,化妝有點濃,但是看上去相當舒服,她年紀比我大好多,大溉廿七八歲,臉上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但是見到蔡美德,馬上嫵媚的笑了起來。“什麼事,經理?”她問。蔡美德介紹我與她認識,她很驕傲的揚了揚眉毛,我馬上想起陸小姐說過的話。她是太難應付的一個女人了。比起她,我又笨拙又不懂事,簡直沒得比。這叫我怎麼辦好呢?我看著她修長的長腿走出經理室,馬上寂寞起來。我實在沒想到這裡是有這麼多的美女。怪不得蔡美德不愁沒有女朋友,竟會把老板的女兒都得罪了。照那個高小姐的笑容看來,她對經理顯然很有意思。我坐在那裡,很覺得有點悶,我懷疑自己的選擇,有否錯誤。蔡美德說:“沒有事了,你可以回去了。”我看他一眼,他曾經對我說過不少話,甚至表示過他沒有去追求老板的女兒,可是今天他卻這樣板起麵孔,一本正經。我站起來,說了聲再見。我像逃一樣的回到我的房間裡去,頓時覺得一陣溫暖。我語陸小姐:“陸小姐,我真想留下來。”“怎麼了?”她詫異的問:“你好像不太開心。”“那邊正如你說的那樣,很冷漠的。”我說。“那當然,大機構同事多,不可能個個親親熱熱。”“可是我不是做經理的秘書,而做秘書的秘書。”她歎一口氣,“孩子,事情總得慢慢來,彆心急。”我忽然發覺陸小姐都對我有一點不耐煩了。那當然,起初是我鬨著要轉一份工作的,現在跑過去,看情勢不對,又想留下來。我怎麼可以這樣三心兩意?沒的叫陸小姐看不起我,既然騎虎難下,也隻好硬著頭皮了。我的自尊心使我改口。“是的,”我說:“我想慢慢可以習慣的,什麼都有第一次,是不是?”我心裡暗暗叫苦,嘴裡卻這麼說。陸小姐似乎滿意了,“當然,當然。”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