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傳子將聲音突然壓低,用神秘的口氣朝武天權說道:我撿的這個墳堆裡的死人骨頭跟一般的人不一樣。怎麼不一樣?這個人有一根尾巴。四個人被汪長順看管到晌午時分,仍不見有人來理會他們。幾個城管隊員和汪長順就像看門狗似的一直把守在大門口。四合院裡的空氣沉悶壓抑得似乎在塌縮,每個人都有種不適感,但都沒有說話交流的願望,各自在各自的一個固定位置悶聲不語。汪長順顯然很少親自接手這麼無聊的差事,一個人不停地抽煙,腳跟前的煙蒂扔了起碼有七八個。換作平常,他一定是早早到他的辦公室裡布置完工作後,就到毗河邊的一個農家樂裡跟幾個搞建築的包工頭打麻將去了。中途他接了三四個電話,都是不辦正事邀約他打麻將的。接了幾個這樣的電話,汪長順越加感到心緒不寧,煩躁不安。這時,又一個電話打進來,是一個運渣車的車主求他辦事的。運渣車車主的渣土車被“揚塵辦”的人給扣了,想求汪長順出麵給說個情。“揚塵辦”屬於聯合執法,其中也有城管參與,汪長順說話絕對管用。換作平常,這種順水人情,汪長順還是肯出麵的,可是今天,汪長順在電話裡言語生硬,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三言兩語就掛斷了對方的電話。掛了對方的電話,汪長順還不忘朝著包世才狠狠地剜了一眼。他把這種如坐針氈的不適感全部遷怒到包世才的身上了。包世才自覺理虧,神情極其尷尬卑微地對著汪長順乾笑了一下。汪長順憤憤不平地朝包世才罵了一句:“你笑個錘子!”包世才就板起麵孔不笑了。包世安的肚子早就饑腸轆轆,往常這個鐘點,他一定已經在幺店子的肉架子旁邊擺上酒菜,一個人自斟自飲起來了。也就在這個時候,隱藏在他身體裡的酒蟲子便從他的骨頭縫裡悄悄地爬了出來,順著他的血管遊動到他的心坎裡,使勁兒啃噬著連接著大腦的那條中樞神經,使他難受得要死。他坐立不安地小聲朝包世才問道:“哥,我們是不是遭關起來了?好久才放我們出去啊?感覺就跟犯人一樣。”心事重重的包世才根本沒心思回答包世安的話,或者他根本就沒有聽見包世安在問他,隻是用眼睛盯著那兩扇緊緊閉合著的大門。現在他腦子裡唯一的念頭就是渴望聽見從大門外傳來銅製鋪首被叩擊出的聲響。隻有王傳子,坐在青條石鋪就的階沿上,那條萎縮成乾柴棍似的廢腿架在那條好腿上,雙手指縫交叉抱住廢腿的膝蓋,二郎腿蹺得一顛一顛的,樣子優哉遊哉,有種處變不驚氣定神閒,閒看庭前花開花落的味道。而最不淡定的當屬貴財這小子了,這家夥從一進來就顯得很不安分,一直轉動著腦袋東張西望的。他用閃爍不定的眼神,一會兒瞅瞅這個一會兒瞅瞅那個,心眼活泛地觀察著屋子裡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變化。這小子其實根本就不擔心自己現時的處境,他甚至希望自己一直就處在整個事件之中,以便於以當事人的身份直接了解到整個事件的內幕信息,以後也好作為一種談資在茶鋪裡炫耀炫耀。這小子敏銳地感覺到這回包世才和王傳子闖下的禍事一定小不了。像他這種終日裡無所事事的社會閒散人員,能夠有幸參與這種足以引起足夠關注的事件的機會其實並不多。他早就掂量出了自己在這個事件裡所能承載的分量。或者說整個事件和他根本就沒有關係,他隻不過是幫著包世才和包世安抬了一下甑子而已,連個從犯也算不上。說不準一會兒最先走人的就是他。這樣,他就完全遊離於整個事件之外了。所以,此時貴財還真的擔心一會兒外邊一來人就把他給放出去了。這樣,這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他就沒有機會參與了。這對於好奇心極重的貴財來講,不得不說是一種不折不扣的遺憾。所以貴財湊到包世才和包世安的身邊,用討好的口吻朝包世才問道:“書記,怎麼還沒人來理會我們啊?都中午了……”包世才這才冷不丁地回過神來,見包世安和貴財都眼巴巴地看著他,答非所問地說了句:“這陣子幾點了?”包世安不耐煩地應道:“快十二點了。媽的,要殺要剮來快點兒噻,這樣子像犯人一樣把我們軟禁在這裡頭,啥子意思嘛?再說,我們又犯了哪條王法嘛?”不遠處的汪長順聽見包世安的抱怨聲,冷笑道:“你們還不自在了?老子陪你們在這兒石菩薩一樣地守了一上午,老子還不自在呢!”汪長順的話音剛落,一直緊閉著的木板門終於傳來了鋪首被叩擊的聲響。包世才眼睛陡然間一亮,情不自禁地朝汪長順說道:“趕緊開門,有人在敲門!”一個城管隊員已經上去抽動了門閂,雙扇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大門口出現了三個人,一個是副鎮長田光武,一個是六十來歲的陌生男人,還有一個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副鎮長田光武包世才當然認識,而那個六十來歲的陌生男人和那個陌生女子包世才卻不認識。陌生男人長著一副高大厚實的身板,蓄著濃密絡腮胡子的國字臉上,又高又挺的鷹鉤鼻子格外醒目。長而黑的眉毛將深深的眼眶掩映著,一雙眼珠子就像是鑲嵌在眼眶裡的夜明珠一般,透露出某種神秘莫測的光。修剪得極其平整的花白板寸頭發更顯示出陌生男人非同一般的閱曆。陌生女子很隨意地紮著一根馬尾辮子,衣著樸素中透著一股子乾練勁兒。白皙的麵孔上,精巧彆致的五官搭配得極其協調,俏生生的模樣顯得靈秀聰穎,清水出芙蓉般的脫俗氣質從女子的身上完全滲透了出來。包世才被年輕女子的氣質和陌生男人身體裡散發出的某種氣場搞得有點兒震撼了。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而最讓包世才感到心安的還是副鎮長田光武此時的表情不像剛來時那麼嚴峻了,而是和那個陌生男人一樣,臉上浮現出了一層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親切顏色。這是一種慈祥溫和的麵容。很會察言觀色的包世才心裡一直懸著的那塊石頭一下子就落了地。還沒等他開口說話,田光武已經首先朝他說道:“包書記,現在沒你們啥子事了,我和武教授要跟王傳子單獨擺擺龍門陣,你們可以走了。”包世才沒想到事情居然會變得這麼簡單,竟然在吱呀開門的一瞬間,他跟包世安他們就啥事也沒有了。他有點兒不大相信田光武說的話似的問道:“真的沒有啥子事了?”田光武說:“真的沒有啥子事了。未必你還希望有事?”包世才連忙說道:“不不不,我咋個會希望有事呢?沒有事當然最好,嗬嗬……”田光武懶得跟包世才廢話,而是已經轉向了一直架著二郎腿坐在階沿上的王傳子說:“王……王哥,我們到你的堂屋裡擺龍門陣咋樣?”王傳子說:“有啥子龍門陣就當著天老爺擺,這樣子更敞亮。我堂屋裡的光線黑,黑咕隆咚的不好擺龍門陣。”王傳子的那股子犟勁兒有點兒上來了,連副鎮長田光武的麵子似乎也有點兒不想給了。田光武沒想到王傳子會這麼硬生生地頂自己這麼一句話,眉頭皺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稍微顯出一絲尷尬。包世才急忙說話替田光武解圍,說:“傳子,你狗日的這樣子就有點兒給臉不要臉了哈!這是田副鎮長……”王傳子沒等包世才把話說完,怪眼一翻,斜瞟著天井左上方的屋簷口說道:“我管他是啥球子鎮長書記的,再說,我堂屋裡就兩把椅子,坐不下!”王傳子的犟勁兒是徹底上來了。田光武強壓住心裡躥騰起來的火氣,剛要用壓製性的語氣和王傳子說話,那個被稱作武教授的人卻先說話了:“田鎮長,我們就院壩裡擺吧,我也喜歡在院壩裡擺龍門陣,這樣子更接地氣,嗬嗬……”聽武教授這麼說,田光武就不好再說什麼,把已經到了喉嚨口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卻又換了口氣朝王傳子說道:“茶水你總該經佑(伺候)一哈噻!你總不會說你屋頭連一口水都沒有嘛?”王傳子仍舊翻著怪眼說道:“茶水還真的沒有,還沒來得及在爐子上燒開水,冷水倒是隨時隨地都有的……”包世才見王傳子越來越不像話,朝他發狠地喊道:“王傳子,我日你個先人板板!你還人來瘋了嗦?跟你說話的是田鎮長!站在你院壩裡的這個人是……是教授!人家能到你這裡來,是給你麵子,你不要給臉不要臉,聽到沒有?”王傳子卻不理會包世才了,斜仰著臉,翻著怪眼隻看房簷不看人。這丫兒乾脆不說話了。這就搞得田光武和包世才都有點兒下不了台了。包世安見王傳子竟然不給包世才麵子,在一旁用威脅王傳子的口氣說道:“等這些人走了老子再來收拾你狗日的,不曉得天高地厚的東西。”王傳子聽包世安這麼說,將掛在房簷口的目光收回來,朝包世安冷笑道:“你來收拾噻!老子反正是球命一根卵命一條,哪個不曉得你是地方一霸?彆人怕你收拾,老子還真的不怕你收拾!”包世才和包世安搞不清楚王傳子今天是哪股神經犯擰了,一臉的詫異。特彆是包世安,這可是他頭一回遇到有人敢直接這麼跟他硬碰硬地說話啊!包世安的豹子眼立馬就瞪了起來。換作平常,包世安已經朝王傳子下手了。可是,現在這種場合,他還真不能把王傳子怎麼樣。但王傳子頂撞他的這筆賬,他已經惡狠狠地記在心裡了。包世安是個有氣必出、有仇必報的主兒!武教授這時朝田光武說道:“田鎮長,你看能不能先把不相乾的人都請出去……”田光武說了聲“要得”,扭頭朝身邊的包世才說:“把他們都帶出去。”又對城管主任汪長順說:“你也把你的人帶走,幫著在墳壩裡維持下秩序。”汪長順領著他的人走了,可是包世才和包世安以及貴財卻沒有要走的意思。田光武不大耐煩地朝包世才說:“咋個?你還有啥子事情哇?”包世才立刻訕笑著說:“沒有啥子事情,就是想看看我在這裡能不能幫得上啥子忙。”“沒有啥子忙要幫的,你走就是了。”田光武說。包世才見實在找不到能在四合院裡待下去的理由,隻好邊轉身邊說:“那行,田鎮長,我就在門外頭候著,你有啥子事情吩咐一聲就是了。另外我馬上叫人到幺店子安排幾碗茶過來,或者叫世安騎他的火三輪到幺店子買一箱礦泉水過來。”“你看著辦。”田光武說。包世才領著包世安和貴財走出四合院的大門。臨跨出門檻,包世才很懂事地把雙扇門拉回去關上,田光武上去把門閂也給閂上了。門外的貴財立刻湊到包世才耳朵邊小聲說:“書記,我看這裡頭一定有事情,沒有想象的那麼簡單,看見沒?連門閂都閂上了,分明是怕我們在外頭聽見啥子不該聽的東西。”包世才睃了一眼貴財,說:“就你機靈?老子未必不曉得這裡頭有事情?”包世才邊說邊就著大門邊的門墩子坐下。貴財也在另一邊的門墩子坐下。包世才朝貴財說道:“你不走在這裡乾啥子?”貴財笑道:“我陪你書記噻!”包世才懶得理會貴財,吩咐包世安到幺店子買礦泉水。早就被酒蟲子啃噬得難受得要死的包世安卻說:“我先要把酒癮過了才送水過來。今天到屠宰房拿的肉還吊在幺店子的肉架子上,也不曉得玉芬賣了多少了?要是今天的肉剩得多沒賣完,你得以村上的名義給我解決了。”包世才很無奈地朝包世安說:“世安,你咋分不清五陰六陽了?今天究竟是你架子上的那兩扇豬肉重要還是眼目下這個事情重要?”“不是都沒有啥子事情了嘛?”“沒有啥子事情?你說沒有啥子事情就沒有啥子事情了嗦?豬腦殼!我看還有大事情!”包世才說。“啥子大事情?”一旁的貴財立刻問道。“去去去,你跟世安一起到幺店子買礦泉水。讓世安在幺店子賣他的豬肉,你把礦泉水送過來。趕緊。”包世才朝貴財吩咐道。包世安和貴財買礦泉水去了,隻剩下包世才留在門外。包世才稍微鬆懈下來了一口氣。四合院的院壩裡現在就隻剩下四個人。王傳子依舊扭著脖子彆著臉地將目光斜掛在左上方的屋簷上,一副桀驁不馴的態度。武教授和田光武相互看了一眼,田光武剛要朝王傳子說話,武教授卻朝田光武暗使了下眼色,然後朝王傳子走過去,蹲在王傳子身邊,仔細地端詳著王傳子,並不急於說什麼。王傳子立馬就覺得臉上像是被塗了一層什麼東西似的,有點兒火燒火燎的不大好受起來。他收回目光望了武教授一眼。當他的目光和武教授的目光糾結在一起時,這丫兒的眼皮立馬就耷拉下來了。武教授的目光睿智中透露著一種執著和堅毅的勁兒,王傳子根本就承受不住這種目光的燒灼。武教授看出了王傳子外強中乾的態,輕笑了一下,說:“怎麼樣?我們可以談談嗎?”王傳子猶豫了一下,眼皮依舊沒有抬起來,看著腳跟前說:“談是可以談,但是,我有言在先,就是那個墳堆裡頭刨出來的東西如果真的該歸國家,這個事情也跟我無關。我隻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要找你們也應該找那個叫林靜秋的女娃子和包書記。說不定這個事情是他們早就策劃好的,我隻是眼睜睜地遭人家推進了坑裡……”王傳子的話還沒有說完,門外邊一直用耳朵貼著門縫在聽動靜的包世才立馬就敲響了門板上的鋪首,大聲喊起冤來:“王傳子……你個狗日的!你咋個要在背後偷咬人喃?老子好久把你推到坑坑裡頭去了?你不要亂說話哈!”田光武聽見包世才在門外邊瞎叫喚,立刻朝他嗬斥道:“包世才,你在外頭吼個錘子,有好遠給老子滾好遠!”包世才卻不依不饒地繼續申辯:“我不滾,我要是滾了,就該遭王傳子這雜種說到班房裡頭去了。”武教授皺了一下眉頭,朝田光武說:“田鎮長,麻煩你出去招呼一下。”田光武有點兒咬牙切齒地走到大門口,拉開門閂,招呼包世才去了。武教授這才又對王傳子說:“你先不要有什麼顧慮。這樣,我先來做個自我介紹,我姓武,武天權,華川大學的教授,專門研究古人類學的。這是我的學生,邱曉宇,你叫她小邱也行。”武天權指著一直站在一旁沒作聲的漂亮女子說。王傳子瞟了一眼邱曉宇,心裡設置的戒備防線鬆懈了下來。他抓過身邊的那根二節子棍子,拄著起了身,邊朝葡萄架下的青石圓桌挪動身子邊說:“我們到那邊坐著擺。”三個人就著青石墩坐下,王傳子說:“你們問嘛,我有啥子說啥子,不說半句謊話。”武天權教授說:“其實也沒啥,你不要把我跟你的談話看得那麼正式,你把昨天晚上刨那個土坑時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跟我說一下就行,儘量不要漏掉任何細節。”王傳子審視著看了一眼武天權,然後說:“其實昨天晚上刨那個土坑也沒什麼好說的,跟刨彆的墳堆沒啥子兩樣。以前說那個墳堆是用糯米漿和生石灰灌的,也不是,都是亂說的。就是人家一個普通的祖墳,隻不過年辰有點兒久了而已。”“就這麼簡單?”“真的就這麼簡單。我未必還要編些謊話來騙你?沒有這個必要噻。”“這個我信你,”武天權說,“那你能不能把從墳堆裡挖出了哪些東西給我詳細說說?”“這個……”王傳子沉吟了一下,說,“我隻能給你說挖出了好多樣東西,但是你要讓我說出每樣東西究竟是啥子,我也說不出來,因為那些東西有好多我都沒有見過,也叫不出是啥子名字,有點兒怪頭怪腦的,不像是冥器,也不像是陪葬品。”武天權和坐在對麵的邱曉宇交流了一下眼色,然後對王傳子說:“沒關係,你就揀你認識的東西跟我說說。”王傳子撓了下後腦勺,說:“其實我認識的東西大概也就兩樣,一樣是一個麵具一樣的東西,刨出來的時候上麵黏著泥巴,不曉得是金的還是銅的,應該很值錢。還有一根像手杖一樣的東西,有點兒彎彎曲曲的,是照著蛇的樣子做的。這根拐杖應該是金子的,我可以肯定,因為我拿在手上很壓手,而且電筒照在上麵還金閃閃的。我就認得這兩樣東西,其他的,我還真的不咋個認得出來。”王傳子又補充道:“現在我細想了一下那個叫林靜秋的人為啥子叫我們半夜三更挖那個土堆了。她是怕白天挖的時候看的人太多,墳堆裡挖出的金手杖啥的被人哄搶。這個女子的心機還真的很重,我當時咋個就沒有想到這一層?”武天權卻說:“她恐怕倒不是怕圍觀的人哄搶裡麵挖出來的東西,而是怕被圍觀的人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王傳子聽出武天權教授話裡有話,說:“有啥子不該看見的東西?沒有啥子不能看的東西啊?”“有些隱私就不能被人看見。”武天權的語氣突然變得很直接,而且說這句話的時候故意緊緊盯著王傳子的眼睛。王傳子的心裡竟然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閃。他本能地有點兒拒絕武天權的這種眼神。這種眼神就像是可以直接穿刺進他的心裡似的。王傳子避開武天權的眼神,沉吟了半晌,說:“對了,有一個事情,我不曉得算不算是隱私。”武天權和邱曉宇私下裡交換了一下眼色,說:“說來聽聽。”王傳子將聲音突然壓低,用神秘的口氣朝武天權說道:“我撿的這個墳堆裡的死人骨頭跟一般的人不一樣。”“怎麼不一樣?”“這個人有一根尾巴。”“你確定?”“千真萬確!我撿了這麼多年的死人骨頭,人該有好多根骨頭,哪根骨頭該長在人哪個地方,我比哪個都清楚。這個人真的有多餘出的幾節尾椎骨,絕對是長出來的多餘的尾巴!”王傳子這話一說出口,邱曉宇的臉上首先露出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光彩,武天權教授卻不動聲色地給了邱曉宇一個暗示的眼色,邱曉宇便將臉上剛剛浮現出來的欣喜顏色掩飾住了。“你說,林靜秋會不會就是因為避嫌,怕白天刨墳,圍觀的人多,看出墳堆裡的死人多出了幾根尾椎骨,所以才安排我到半夜的時候刨墳堆的?畢竟祖先長了根尾巴吊在溝墩子(屁股墩)上,讓人說出去了,還真不是咋個光彩的事情。農村裡的人,閒人多謠言多是非就多,我都怕這個……”王傳子又說。武天權卻並沒有接過王傳子的話頭,而是朝邱曉宇吩咐道:“曉宇,你把那張畫的圖紙拿給王叔看看。”邱曉宇嗯了一聲,從一直背在身上的雙肩包裡取出了文件袋,從文件袋裡取出一張A4打印紙,打印紙上畫著一些神秘的器物圖案。王傳子一眼就認出其中的幾個器物的圖案跟他昨晚上挖出來的幾件器物很相似,於是說:“你們咋個也有這些東西的圖樣?”“你認得這上麵的東西?”武天權問。“認得,當然認得。我過過手的東西一般都記得很清楚。這樣是,這樣也是……”王傳子指著A4紙上的圖案一一辨認。王傳子指認一樣,邱曉宇就用簽字筆在上麵畫一個圈做記號。當王傳子從A4紙上辨認出了五六件東西以後,邱曉宇將做了記號的A4紙收進了文件袋裡裝好。王傳子頗感好奇地問:“武教授,你們怎麼也有這些東西的圖樣?隻不過你的這些圖樣沒有林靜秋那張圖樣上的全,她那張圖樣畫的東西跟墳堆裡刨出來的東西都能一一對上,你這張隻對上了五六樣。所以,要說那個土堆不是林靜秋家的祖墳,還真說不過去。我就一直迷糊這個事情。”“你是說林靜秋給你看了一張圖樣?”“當然看了。正因為人家林靜秋有那張圖樣,我才不大敢肯定那個土堆不是人家林靜秋家的祖墳。第一回,人家拿的是一張宣紙上畫的圖樣,第二回,人家拿的可就是一張原封原樣的老物件給我看的。我認得那個老物件,是一張緙絲織品。”“緙絲織品?你是說林靜秋拿給你看的是一件緙絲織品?”“當然是,我認得出那東西。”“你連緙絲也能一眼認出來?”武天權感到有點兒意外。“咋個不能認出來?我爸臨走的時候親手交給我的就是那種織品,還是讓我從房梁上取下來的。我腿腳又有毛病,當時爬梯子的時候犯了好大的險才把東西取下來。我爸當傳家寶一樣讓我把東西保管好,其實算啥傳家寶啊!到了我這輩,王家這根香火就算是斷了,所以,我就隻是當作一種念想把那東西保存在箱子裡頭,遇上天氣好又沒有啥子事的時候,我還拿出來在院壩裡曬一下,怕長黴遭蟲蛀了。”王傳子的話越來越多起來。而他這幾句看似漫不經心的話,卻把武天權教授給弄得一愣一愣的,眼睛變得灼然放光,說:“你是說你現在箱子裡還裝著這件緙絲織品?”“當然,還有點兒大。”“多……多大?”武天權教授的口齒突然變得有點兒不大利索了。“差不多跟一床被麵那麼大。”“被……被麵那麼大?你是說一床被子的被麵那麼大?!”武天權教授的眼珠快從眼眶裡瞪出來了。“那不是咋的?”王傳子隻顧著說話,根本沒有瞧出武天權臉上表現出的異樣。而邱曉宇卻感到很詫異了,因為武天權教授此時表現出的不淡定是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武天權顯然在竭力按捺住自己內心裡湧動起的某種情緒,朝王傳子說:“王老弟如果不介意的話,能不能把收藏的那件壓箱底的東西拿出來我看一眼?”王傳子挺大方地說:“咋個不可以,說實在話,要不是想到這東西是我爸留下的念想,我早就把它裁成抹桌布了。”王傳子的這句話讓武天權聽得心驚肉跳的,但卻仍舊裝出很平靜的樣子說:“那就麻煩王老弟趕緊去取出來讓我開開眼,嗬嗬……”王傳子拄著二節子棍子去到屋子裡取東西了。這時,田光武從門外轉了進來,順帶又把門閂上了。“那個村支書還在門外麵?”武天權問道。“讓我打發著做事情去了。估計一會兒還得轉回來。”田光武說。“呃,王傳子呢?”田光武隨口問道。“我讓他到屋子裡取一件東西去了。你看這樣好不好,田鎮長,麻煩你到門外邊幫我候一下門,彆讓那個村支書一會兒又回來打岔我們。我跟王傳子正有要緊的話要說……”田光武是個聰明人,他一聽武天權的話頭,就知道武天權是有意要把他支使開,心裡老大不樂意,說:“怎麼?武教授連我也不放心?莫非你跟王傳子說到啥子緊要的事情上了?”武天權笑笑,知道要想跟眼前的這個基層乾部耍心機是耍不過的,於是直截了當地說:“我還真的要跟王傳子說緊要的事情,你在旁邊還真的不方便說。還請田鎮長理解見諒,嗬嗬……”田光武見武天權已經這麼說了,於是假裝毫不介意地笑道:“既然你武教授都這麼說了,如果我還守在這裡就有點兒不識事了噻!那行,我幫你出去看著點兒門,你們擺你們的。本來我對你們研究的那些東西又不懂,嗬嗬……”田光武說著走出了大門,順帶退著出去把雙扇門給拉上了。武天權示意邱曉宇去把雙扇門閂上。邱曉宇過去閂上門,王傳子已經拄著棍子從屋子裡出來了,手中卻多了一件床單一樣的東西。當武天權從王傳子手中接過床單一樣的東西並小心翼翼就著青石圓茶幾鋪展開來的時候,他激動得臉上的肌肉也禁不住地輕輕抽搐。王傳子見武天權把織品展開的時候動作顯得如此小心細致,有點兒訝異地盯著武天權看,當他看見武天權教授臉上的肌肉被神經牽扯得微微跳動的時候,心裡也漸漸意識到,自己展示給武天權教授看的這件物品興許真是一件稀世寶貝。不然,閱曆豐富的武教授絕不會表現得這麼失態。心眼活泛的王傳子不動聲色,他將目光全部放在了武天權教授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上了。一旁的邱曉宇既在觀察著武天權,又在觀察著王傳子,女人的第六感讓她敏銳地捕捉到了某種突然形成的信息波動——王傳子的心態有了神秘的變化。武天權教授極力控製著激動的心情,目光就像是黏在了那張織品上了一般。織品上精心繡製的圖案王傳子根本看不懂,包括邱曉宇也是看得一頭霧水。武天權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陣子,嘴裡自言自語地說:“難道這真的是天意?”王傳子被武天權教授嘀咕出的這句話弄得打了一個愣神:“天意?啥子天意?”王傳子冷不丁的發問把武天權從神遊的狀態中拉了回來。他同樣打了個愣神,說:“這東西你父親當時真的是藏在房梁上的?”“這個我還用得著說瞎話嗎?真的是藏在堂屋的那根中梁上的。現在那根中梁還有一個窟窿。他要是不說,哪個會曉得那根中梁上還有個藏東西的暗空?我當時還以為他讓我搭梯子要到中梁上去取啥要緊的寶貝。明知道我腿腳不好,還要讓我爬上去取,結果,就這個東西。做抹桌帕都嫌滑。”武天權教授卻心有餘悸地說:“好懸啊!”“啥子好懸啊?武教授,你咋個儘說些半截子話?”王傳子又打了一個愣神。武天權說:“你說要是當時你這房子一不小心走水了,或者這東西藏在房梁上被耗子啃了,那……那我還有機會能看見這東西嗎?真是天意啊!太懸了!”“武教授,聽你這口氣,這東西是不是還真的很值錢了?莫非我爸真的給我留了一件幾輩子都吃不完用不完的寶貝?”王傳子變得越加小心翼翼地審視著武天權教授,問道。武天權教授說:“用你的理解,這東西還真的很值錢,而用我的理解,這東西就隻能用價值來評估。”“有啥子區彆嗎?”王傳子問。“什麼有啥區彆?”“就是值錢和價值?”一旁的邱曉宇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武天權教授卻沒有笑,說:“值錢和價值當然有區彆,而且有本質上的區彆。”“武教授,你也不要跟我說這些咬文嚼字的東西,我不像我爸,喝的墨水多。我腦殼笨,就上了個小學而已,而且還都沒讀畢業。你說話曲裡拐彎的,我容易被整迷糊了。你就直接說這東西是不是真的很值錢?值好多錢?”武天權被王傳子執著的問話弄得有點兒卡殼了,稍微沉吟了片刻說:“我其實是不大敢跟你說真話……”“為啥子?”“不為啥,是我有點兒不相信你。”“你有點兒不相信我?這個可是我的東西,你還不相信我?”王傳子叫起來。武天權看著王傳子,儘量把語調放平和地說:“我是不大相信你這個人。”“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是不是說話都這副德行?有啥子話你就直接說嘛,我看能雷死人不?”武天權頗顯無奈地說:“我不大相信你這個人是因為我有兩重顧忌的:一是我怕我跟你說了真話後,你是不是有這種心理承受能力。二是我怕你知道這件東西的價值後,給你帶來的不是福,而是禍!”“真的有這麼玄啊?”王傳子眼珠子開始有點兒流光溢彩地閃爍起來了。“有,而且我絕對不是在跟你開玩笑。”“那你說,我倒要看看你說的話會不會真的把我震死,我還真的就不信了。”王傳子說道。“那好,我現在就不跟你說這東西的價值,就直接說這東西能值多少錢。2005年,有一家拍賣公司拍賣了一件比你這尺幅稍微要小的‘緙絲陀羅尼經被’,你知道拍了多少錢嗎?”“多少?”“七千萬!”“多少?”“七千萬!”王傳子的嘴巴微微張開,有點兒閉合不上了。“你知道去年這幅‘緙絲陀羅尼經被’又被另一家拍賣公司重新拍賣,又拍出了多少錢嗎?”“多少?”“一億三千萬!”“多……多少?”王傳子問話的時候喉嚨管都抽緊了,從裡麵擠壓出來的幾個字也澀澀地發乾了!“一億三千萬!”王傳子手中一直拄著的棍子脫手掉在了地上,下頜骨脫臼了一般地大張著嘴巴,一屁股跌坐在了青石墩上,整個人傻掉了!武天權看著王傳子,對王傳子產生的反應並不感到意外,繼續說:“你這幅緙絲織品,尺幅比那幅要大,而且上麵織的圖案所體現出的價值,根本不是那幅陀羅尼經被所能比擬的。所以這幅緙絲織品能夠在這個時候重見天日,絕對是一場天意!”“武教授,你該不會是現編了個謊話來騙我的嘛?一億三千萬……那得花好多輩子才花得完啊?”王傳子的腦子是真的被武天權教授的話給雷得焦糊了,思維也進入到了一條單行道。不光王傳子的腦子此時被武天權教授的話雷得焦糊,就連一旁的邱曉宇也被驚得有點兒目瞪口呆,好在她的腦子還有著正常的思維,連忙用手機將鋪在石幾上的緙絲織品拍了下來。也許是出於女人天生的細膩天性,她給這件緙絲織品拍照的時候不是隻站在一個固定的位置拍的。因為石幾是圓形的,麵積有限,這件緙絲織品鋪在石幾上,隻有中間的部分鋪展開來,周邊卻從石幾的周圍耷拉下來,於是邱曉宇就從四個不同的角度分彆給這件緙絲織品拍了照。邱曉宇的這個動作並沒有引起武天權和王傳子的注意,更何況此時的王傳子已經出現了短暫的斷片現象。“教授,他會不會……”邱曉宇此時有些擔心地小聲提醒武天權。“他會沒事的,誰碰上這事腦子裡都會有一個轉換頻率的過程。”武天權說。好一陣子,王傳子似乎從某種頻率中回過神來,他小心翼翼地將石幾上的那件緙絲織品折疊了起來,嘴裡嘟嚕兒道:“爸,你咋個臨死的時候沒有交代我這些,整得我受了這麼多年的白眼氣,吃給死人撿金的這碗飯,被人瞧不起……”王傳子拿著緙絲織品,拄著棍子默默地走進屋子裡,半天不見他出來。“他不會真的有事吧?”邱曉宇越加不放心王傳子了。武天權微笑道:“他怎麼會有事?不過,從現在開始,他的心裡倒真的會有事了。”“他的心裡會有事?”邱曉宇有點兒不明就裡。“從現在開始,他的心裡就會如同壓上了一塊千斤巨石一般,再也輕鬆不起來了,沒準還會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看來當初他的父親不把這件東西的價值告訴他是對的。他根本就沒有知道這件東西價值的心理基礎。不讓他知道會比讓他知道好。知子莫若父,他的父親是個聰明人。”武天權說。“既然他的父親都不願意將實情告訴他,那你剛才為什麼又要把實情告訴他呢?”武天權教授說道:“這事還真的有點兒怨我了。也許我也是第一眼看見這件東西的時候太過震撼了,沒有掩飾住自己臉上的表情。這家夥太精,他已經從我剛才臉上的表情瞧出了端倪。我就是不將實情告訴他,過後,他也會背著我們去琢磨打聽這件東西的價值的。而他腦子裡所謂的價值就是這件東西能值多少錢。如果這樣的話,這件東西沒準就會被某些心存不良動機的人知道,對他的人身安全都會造成威脅。這樣事情就會變得更糟糕。或者,他在不明白這件東西的真正價值的情況下,被人忽悠著輕易轉了手,事情也會變得很麻煩。”“這跟你告訴他這件東西是個值錢的寶貝不是一樣的道理嗎?”“絕對不一樣。王傳子這人智商並不低,我告訴了他這件東西的價值,他一定會掂量著來處理這件東西的。”邱曉宇這時小聲說道:“教授,幸好我剛才給這件東西拍了照,不然,下回你想叫他把東西再拿出來給你看,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武天權讚許地朝邱曉宇豎了下大拇指,小聲誇讚道:“還是你機敏!”又過了好一陣子,王傳子終於拄著棍子一瘸一拐地從屋子裡現身出來,但臉上的表情依舊不平靜。他來到石幾旁,坐下,很誠懇地望著武天權,說:“武……武教授,你不要笑話我,我要再慎重其事地問你一下,我的這件東西真的值這麼多錢?”武天權說道:“王老弟,你不相信我你總該相信拍賣行呀!我跟你說的這個又不是憑空捏造的。你要是不會上網,你可以讓人幫你在網上查查,看我說的那件緙絲陀羅尼經被是不是值那麼多錢。我說的還隻是一個參考價,你這件東西隻會比那件東西更值錢。”“你說的是什麼經什麼被?”王傳子變得極其專注。武教授朝邱曉宇吩咐道:“給我紙和筆。”邱曉宇將紙和筆遞到武天權的手上,武天權用楷書在紙上寫下了“緙絲陀羅尼經被”幾個字,遞給王傳子說:“你就在網上輸入這幾個關鍵字就行了。”王傳子如獲至寶般地將字條裝進衣兜裡,然後又朝武天權教授說:“武教授,我今天給你看的這樣東西,希望你跟小邱不要跟彆的人講出去了。有空你可以隨時到我這兒喝茶,還有些事情等我想清楚了還想向你請教。我這人沒啥子愛好,就學著我老子,愛喝一口好茶。今天沒給你泡茶水這事你千萬不要跟我計較哈,我沒念過啥子書,禮數方麵有欠缺的地方還請你多多包涵。”“王老弟說到哪裡去了,嗬嗬……你看我像那麼小氣的人嗎?不過我有可能還真的要在你們村上待上一段時間了。有空的時候我一定跟小邱到你府上品品你說的好茶。”“那就一言為定,一定要來啊!”“嗬嗬……一定來,一定來。”王傳子如釋重負一般地望著武天權教授嗬嗬嗬地傻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