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的人又在門上敲了兩下,王傳子這才突然提高了聲音朝著門外問道:“是哪個在敲門哦?”權鈍走到王傳子的四合院跟前,四合院的雙扇門依舊是上了門閂的。權鈍拍了門上的鋪首,“管事”在裡麵吠叫兩聲,王傳子在門內邊嗬斥“管事”邊來開門。權鈍一跨進大門,王傳子就把大門關上並上了閂,動作顯得非常謹慎麻利。“乾爹,你這門咋個關得就跟牢門一樣?好不習慣嘛。”權鈍朝王傳子說。王傳子卻說:“你曉得個屁!這幾天我的右眼皮老是跳,感覺就像是要出啥子事一樣,還是謹慎點兒好。剛才‘管事’一直在院壩裡打轉轉,心神不定的,就像撞鬼了一樣。它也像是感覺到房前屋後藏得有啥子妖精古怪的東西。反正,我這幾天總覺得心頭不踏實。”聽王傳子這麼說,權鈍朝他擠對道:“沒做虧心事,就不怕鬼敲門。乾爹,你又沒有做啥子虧心事,你怕啥子喃?”王傳子卻朝權鈍說:“你少在我麵前吊兒郎當地說話哈。”邊說邊把權鈍朝天井裡引。大青石的圓形石幾上,王傳子已經用盤子擺上了好幾樣鹵菜,除了鹵豬頭肉,還有權鈍最喜歡吃的鹵排骨和鹵豬下水。王傳子邊給權鈍倒酒邊說:“你看乾爹灌石(寵愛)你不?都是你喜歡吃的。”權鈍裝出一副要弱肉強食的饑餓樣子,嗬嗬笑道:“這回乾爹是整巴適了的,嗬嗬……”“你是我乾兒子嘛!當然要整巴適。話說到這兒擱到,過兩年你給我娶乾媳婦回來,乾爹喝你喜酒的時候,還有更巴適的等著你,嗬嗬……”王傳子的興致高昂得都有點兒露出囂張氣焰的苗頭了。權鈍故意扭頭朝王傳子的這座四合院打望了一番,說:“啥子更巴適的?未必這四合院你要過戶到我的名下?”王傳子立刻沉了臉說:“老二,你龜兒子不要那麼沒有誌氣哈!儘管我曉得你說這個話是跟乾爹開玩笑的,但是,這個話外頭的人哪個都可以說,就是千萬不要從你的嘴裡說出來。現在外頭就是有風言風語的,說你爺爺跟你爸當初是為了得我的家業才把你拜繼給我做乾兒子的。過戶房子的話要是再從你的嘴巴裡頭說出來,那戳你爸脊梁骨的人就更多了哈!說話要經過大腦,龜兒子的豬腦殼!”權鈍嬉皮笑臉地說道:“哪個喊你請我吃豬腦殼的喃?吃哪兒補哪兒嘛!你看嘛,現在擺的就是豬腦殼……嗬嗬……”“少油腔滑調的,我不喜歡你這樣子。男人家,還是穩重點兒好。說話油腔滑調的,跟解放前那些粉頭戲子有啥子區彆?禍從口出!像你爸,我就多佩服,在外頭從來不多言多語的,穩當。你龜兒子的就沒有你爸穩重,說話高天日瓦(不靠譜)的,看起來鬼精靈(機靈),結果,得得寶(傻瓜)。再說,我還打算給你娶一個乾媽,娶了乾媽過後再給你生個乾弟弟,外頭人的嘴巴不是一下子就遭我堵死了?”權鈍聽王傳子居然說出要給他娶乾媽的話,一下子就被這話給震了。因為自他懂事起,王傳子從來就沒跟任何人開過這種玩笑。難道王傳子真有這種想法了?而且有了意中人?權鈍瞪著王傳子,說:“乾爹,你說的啥子喃?”“老子要給你娶一個乾媽,堵外頭人的嘴!”王傳子說。權鈍是徹底被震撼了,五臟六腑都被震撼得極其到位。但這小子的反應奇快,把震驚的表情瞬間從臉上撤換下來,不假思索地就朝王傳子豎起大拇指說道:“好好好,乾爹老當益壯,乾爹老馬臥槽壯心不已,嗬嗬……有意中人沒有?”王傳子顯出一絲羞澀的表情,說:“隻是一句玩笑話,哪兒有那麼快?還沒有,還沒有,嘿嘿……不擺玄龍門陣,來,喝酒……”王傳子越是這麼搪塞遮掩著說話,就越是證明這家夥心裡絕對是有了意中人了。權鈍覺得自己是抓住了一條可以驚爆整個上河壩村的重大新聞。他得把這個足以刷爆權正梁和王玉秀所有腦細胞的重磅消息告訴他們啊!權鈍激動得都快要掩飾不住自己的真實情感了,端起酒杯朝王傳子說道:“乾爹,來,我先為乾媽走一個,先乾為敬!”說著仰頭將酒一飲而儘。王傳子也乾了杯裡的酒,殷勤地朝權鈍的碗裡夾菜。權鈍的馬屁拍得他舒坦極了。這時權鈍才想起來時的路上碰到的那兩個陌生人,於是說:“乾爹,剛才我來的時候,在小林盤遇到了兩個外地人,一男一女,還差點兒跟那個男的發生衝突。行跡很可疑的。”“哦,外地人?還一男一女?長啥樣子?”“有點兒黑,沒有咋個看得好清楚,不過還是基本上認得出來。男的長得很凶,高高大大的,女的有二十多歲,長頭發,大眼睛,瓜子臉,多漂亮。”權鈍說。王傳子一拍大腿說道:“我曉得是哪個了。”“哪個?”“林靜秋!”“林靜秋?哪個林靜秋?”“就是包世才帶起來喊我刨那個墳堆的女主人家。”王傳子說。權鈍恍然大悟。王傳子卻頗有些激動地站起來,拄上那根二節子棍子,說:“走,趕緊找她去。”“找她做啥子?”“把事情整醒豁(明白)噻!我感覺這個事情是真的遭她跟包世才裝口袋了。走,搞緊……”“真的假的?”權鈍有點兒吃驚。“真的假的找到人問清楚不就曉得了哇?公安局來的時候,她轉身就溜了,現在又在小林盤出現,這裡頭絕對有彆門兒。要不然看到公安局的人躲啥子躲?”王傳子說。聽王傳子這麼說,權鈍的好奇心也一下子起來了,兩個人帶上“管事”就朝小林盤去。但是到了小林盤,林靜秋和梁川卻不見了。王傳子頗感失望地說:“打草驚蛇了?”權鈍卻說:“會不會不是你說的那個林靜秋?”王傳子卻說:“我敢百分之百地保證是她。她在這個小林盤躲著做啥子喃?鬼鬼祟祟的。”兩個人又悻悻地回到四合院,繼續喝酒。從小林盤轉一圈回來,王傳子喝酒的興致大減,腦子一直被林靜秋這個人糾纏著。權鈍朝王傳子開玩笑道:“乾爹,你咋個心事重重的了喃?在想啥子事情哦?”王傳子有點兒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在想那個林靜秋。”權鈍調侃道:“你想人家林靜秋做啥子?哦,你是不是看人家長得漂亮,起歹意了?”王傳子用手裡的筷子一下子敲在權鈍的腦門上,說道:“你咋個跟乾爹亂開這種玩笑?莫老莫少的。”權鈍覺得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兒過,腦門上挨了一筷子也隻有嗬嗬地傻笑。王傳子自言自語似的說:“按說這個事情我沒有整出啥子差錯啊?包世才帶林靜秋找到我時,拿出來的信物是完完全全對上的,咋個這陣子越想這個事情就越不對了喃?是不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權鈍好奇地問:“信物?啥子信物?”“是碎成兩半的石頭,各留一半,對方拿出的那半塊石頭跟我手上的這半塊石頭嚴絲合縫地合上了,這個人就是那個墳堆的真正主人家。人家林靜秋拿來的那半塊石頭跟我手上的那半塊石頭是嚴絲合縫地合上的,說明人家林靜秋是那個墳堆的真正主人家噻!咋個這個事情就會有公家的人出麵來理抹了喃?”“那塊合上的石頭呢?”權鈍問。“既然都合上了,我就給人家了噻。物歸原主嘛。”“咋樣子的一塊石頭?”“就是一般的鵝卵石,隻不過是白石頭,合起來是豬腰子形狀的,比豬腰子要小點兒。”“乾爹,你這就是腦殼進水了哇?說不定那塊石頭值老鼻子錢了。你覺得它是一塊一般的石頭,河壩裡頭遍地都是?說不定就是一塊和田老玉呢!”聽權鈍這麼一說,王傳子幡然醒悟似的說道:“呃!你這樣子一說哈,還真有點兒像那種值錢貨了。我一直以為那半個信物就是半塊普通的白石頭。可是,現在把細想一下,那塊白石頭跟一般的白石頭還真是有點兒不一樣,五黃六月(大熱天)的時候捏在手裡是涼悠悠的,根本就捏不燙。比一般的石頭也要細滑得多……”權鈍沒等王傳子把話繼續說下去,打斷王傳子的話說道:“你看乾爹,我就曉得你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哇,明明是捏在手裡的寶貝,懵懵懂懂地就白白給人家了。難怪人家一出手就給你封一個二萬四的大紅包。換作我,二十四萬都會封給你的。黃金有價玉無價,乾爹,你以為你得到實惠了,結果你是吃了大虧了。”聽權鈍這麼說他,王傳子卻說:“我吃球的大虧!那東西就是再值錢,也不該是我的東西。因為那個東西本來就是人家林靜秋祖上留下來的信物。對上了,我手裡的這半塊理所當然就該還給人家了噻。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該我的東西,我是不會動半點兒心思的。哪怕就是一座金山堆在我麵前,我也不得上去敲一個角角。”聽王傳子說這話,權鈍心裡就已經非常確定,包世奎想從王傳子手上淘到那座古墳裡的寶貝純粹是瞎動心思了。王傳子和他們那夥盜墓賊根本就不是一丘之貉。這個一向生性規矩老實的殘廢人是絕對不會染指半點兒古墳裡的東西的。可是,王傳子為什麼突然又變得財大氣粗了呢?這樣的底氣又是從哪個旮旯裡躥騰出來的呢?這個疑問權鈍依舊想不明白。或者王傳子真的是找到他父親王朝唐藏在四合院裡的寶貝了?麵前的王傳子在此時權鈍的心裡,仍舊是一個謎一般存在著的異類。“乾爹,你不是說要跟我說啥子事情哇?現在就我跟你兩個人,總可以跟我說了吧?”權鈍朝王傳子說。王傳子說:“其實喊你過來也沒有啥子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就是想找個借口喊你過來陪我喝台酒。乾爹這兩天房子周圍真的不清靜,就像是有陰魂不散的冤死鬼在房前屋後東遊西逛的一樣。你過來陪我喝喝酒擺擺龍門陣,我心裡就踏實點兒。”聽王傳子這麼說,權鈍覺得有點兒泄氣,說:“乾爹,沒有你這麼戲耍人的哈。我還以為你真的有啥子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結果你是哄我的,沒勁。”見權鈍朝著自己抱怨起來,王傳子又急忙說道:“其實還是有點兒事情,隻不過我還拿不準該不該給你說。”“你不說出來咋曉得該不該給我說喃?”見王傳子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權鈍有點兒不耐煩了。王傳子這才說道:“那個包世奎和包世發昨天晚上來找過我,非要說我夥同包世才把那個土堆裡的東西刨出來私分了。跟他解釋也沒有用,認定我手上有東西。包世發我倒是不怕,我怕的是包世奎,那雜種一旦惦記上了誰的好東西,他是會不擇手段地弄到手的。可是現在的情形是我手上根本就沒有他說的那些東西,這樣子被他那個雜種惦記上了,我不是冤枉死了?要是我再為這些無中生有的東西送了命,就……就更不值了噻。”見王傳子一副又冤又屈的樣子,權鈍故意笑道:“難怪包世奎今天又是請我喝酒又是陪我喝茶的,原來他還真是在打你的主意啊?沒想到,我還真的沾乾爹你的光了,嗬嗬……”“啥子喃?他連你都找了?”王傳子有點兒錯愕地說。“當然找了。不過人家包世奎這回可是打開天窗跟我說了亮話的,人家是出錢要從你的手上買他想要的東西,不是想要黑吃黑地從你的手上搶他想要的東西。人家現在走的是正步,是正經的生意人。”權鈍說。王傳子卻冷不丁地問道:“他出錢買?他能夠出好多錢?”一聽王傳子這麼問,權鈍心裡陡然間就警覺了,說:“乾爹,你這麼問是啥子意思?莫非你手裡頭真的有包世奎想要的東西?”權鈍問這話的時候眼睛是死死盯住王傳子的眼睛的。王傳子的眼神明顯閃過一絲慌亂,隨後遊移到一邊,不敢和權鈍咄咄逼人的目光對視,略顯慌張地說:“我……隻是隨口問問而已。”就這瞬間的露怯,權鈍就已經知道,一向老實巴交的王傳子在他的麵前撒了個彌天大謊。王傳子的手裡絕對有東西!權鈍覺得自己似乎真的進入到了一場很大的迷局裡。而這場迷局的設計者,就是眼前他平時最熟悉的人——王傳子。就在權鈍要借著房簷口下的那盞昏暗的白熾燈泡繼續從王傳子的眼睛窺探進他的內心時,白熾燈卻突然間滅了。關鍵的時刻居然停電了!“咋個會今晚上停電了?”黑暗中的王傳子說。“平時經常停電哇?”權鈍問。“一年都難得停一回。今天咋個會停電喃?日怪(奇怪)得很!”王傳子說。一直趴在旁邊的“管事”這時頗有些警覺地站起來,朝著大門口低聲吠叫了兩聲,但馬上又噤聲了。王傳子拄著棍子到屋子裡找蠟燭去了。權鈍坐在石幾旁,腦子裡一團糨糊似的有點兒化不開。王傳子剛才不經意的問話暴露了所有的謊言。權鈍不得不為王傳子擔心起來。王傳子平常在四合院裡摸黑做事似乎已經成了習慣,此時的他當然也是輕車熟路,停電對他來說根本形不成任何障礙。他很快找了蠟燭出來,剛要點上,卻突然停住手,小聲朝權鈍耳語道:“老二,你聽,外邊是不是有啥子動靜?”王傳子神經質一般的問話把權鈍搞得心裡打了個激靈,側耳仔細傾聽外邊的動靜,除了天井裡有耗子跑過的聲響,四周顯得安安靜靜的。“沒有啥子動靜啊?”權鈍小聲說。王傳子卻沒有理會權鈍,而是繼續尖著耳朵在聽外邊的動靜。而“管事”那雙在黑暗中閃爍著兩束冷光的眼睛卻一直在盯著王傳子和權鈍。權鈍對黑暗中的這兩束冷光感到很不適應。神經質似的王傳子仔細聽了一陣子外邊的動靜,似乎仍舊不死心,拄著棍子,儘量不弄出聲響地朝著雙扇大門口挪動過去。王傳子這一驚一乍的行為動作,把權鈍搞得真的有點兒緊張起來,連整個四合院內都變得有點兒風聲鶴唳的了。王傳子躲在雙扇門的背後,貼著雙扇門又很聽了一會兒外邊的動靜,然後又鬼鬼祟祟地退回來,朝權鈍小聲說:“老二,你覺不覺得這電停得有點兒蹊蹺?”“咋個蹊蹺了?”黑暗中的權鈍問道。“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反正我覺得這個電停得有點兒不正常。”王傳子說。聽王傳子這麼說,權鈍說:“會不會是你的電線老化了,或者是哪個電線接頭接觸不良?”王傳子卻說:“不是,我隔著門縫朝外頭看了,墳壩裡頭也停電了。”權鈍哦了一聲,說:“未必是總線路出了故障?”王傳子神秘兮兮地說:“我看不是總線路出了故障,是有人要對荒墳壩下手了。”權鈍一聽,立刻就激動起來,說:“真的?哪個這麼大膽?”“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包家那幾爺子。”王傳子說。“包家幾爺子?哪幾爺子?”“不是包世才就是包世奎和包世發。”王傳子頗為肯定地說。“你憑啥子這麼斷定就是包家的人?”“除了包家的人有這麼大膽,哪個還有這麼粗實的膽子?”權鈍覺得王傳子分析得也有一點兒道理,出於職業習慣,他有了要出去看一下的衝動。他朝王傳子鼓動道:“乾爹,要不我們出去看看。”但是馬上又想到王傳子的腿腳不方便,於是又說:“算了,還是我一個人出去看看。”王傳子卻一把拽住他,小聲說道:“不要出聲,門外頭有人了。”緊接著,黑暗中的“管事”就朝著雙扇門發出了一陣汪汪汪的惡吠聲。從管事的吠叫聲裡判斷,雙扇門外果然是出現了陌生人!“誰啊?”權鈍在黑暗中提心吊膽地朝王傳子小聲問道。王傳子在權鈍耳朵邊耳語道:“不要出聲,多半又是包世發和包世奎。”兩個人屏住氣息,聽著雙扇門外的動靜。過了一會兒,雙扇門外傳來了兩聲輕輕的敲門聲。“不是包世發和包世奎。”王傳子又朝權鈍耳語道。“你確定?”權鈍也小聲問道。“包世發他們敲門沒有這麼斯文。”王傳子說。外邊的人敲了兩聲後,間斷了幾秒鐘,又敲了兩下。“會不會是賊娃子在試探你睡死過去沒有?投石問路的招數?”權鈍小聲說。“哪個賊娃子這麼早就出來偷東西了?亂說。”王傳子小聲應道。而“管事”吠叫了一陣,居然安靜下來,不出聲了。接著,外邊的人又在門上敲了兩下,王傳子這才突然提高了聲音朝著門外問道:“是哪個在敲門哦?”門外卻是女人的聲音:“王哥,請你開一下門。”一聽敲門人的聲音,王傳子失聲說道:“咋會是林靜秋?”聽說是林靜秋,權鈍立刻就興奮起來,他小聲朝王傳子催促道:“趕緊去開門噻!”王傳子顯得有點兒措手不及,被權鈍一催促,就更顯慌張地朝門外的林靜秋應道:“來了來了。”王傳子拄著棍子急匆匆地朝雙扇門一瘸一拐過去,一陣快速的門閂抽動聲響過,在雙扇門打開的瞬間,一條敏捷的身影就閃了進來。剛剛翕開的雙扇門立馬又被掩上了。林靜秋進來的身形和動作讓權鈍想到了《聊齋》裡邊闖進院牆的狐狸精。“咋個會是你哦,林妹兒?我還正說要找你的。”王傳子故作鎮定地朝林靜秋說。林靜秋卻說:“我在你這兒暫時歇息一下,一會兒就走。”邊說邊走進天井裡。權鈍是坐在石幾旁的一籠石榴樹的樹蔭下的,所以走進天井裡的林靜秋並沒有發現權鈍。當權鈍從坐著的石墩上站起來時,林靜秋被嚇了一跳,一下子定在原地不動了。身後的王傳子連忙朝林靜秋說:“是我的乾兒子——權老二,不是外人。”林靜秋佯裝輕鬆地笑了一下,說:“我還以為是包書記在你這兒呢。”王傳子將林靜秋引到石幾旁,並把權鈍跟林靜秋做了介紹。林靜秋很客氣地和權鈍握了下手。因為天井裡的光線很黑,權鈍並不能看到林靜秋臉上的具體表情。但林靜秋是一個氣質和容貌都很好的女人,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儘管王傳子對林靜秋有了很大的懷疑,在沒有把話挑明之前,他對林靜秋依舊顯得有點兒客氣,朝林靜秋問道:“吃晚飯了沒有?”林靜秋說:“來的時候已經在你們鎮子上吃過了。”“怎麼你沒有跟包書記一起過來?”王傳子開始旁敲側擊起來。“我沒去包書記家,直接到的你這兒。”“哦,是不是找我還有啥子事情?”“暫時沒有啥子事情,我等一個人,我讓他一會兒到你這兒來找我。”“等哪個?”王傳子變得有點兒像是在審問林靜秋了。“等我的司機,我讓他去辦點兒事情。”林靜秋說。王傳子沒有繼續問下去,或者是他找不到繼續問下去的理由了。權鈍卻一直借著極其有限的暗光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林靜秋。沉默了一會兒,林靜秋又開口說道:“王哥,有個事情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再麻煩你一下?”王傳子說:“你說,隻要我辦得到的就沒有問題。”“如果有可能,你能不能幫我去打開你說的那個金井?”林靜秋說。王傳子一聽,立馬大驚小怪地失聲說道:“啥子喃?你還惦記著金井裡的那個東西啊?荒墳壩都遭圍起來了你難道不曉得?”林靜秋說:“就因為這樣,我才說有可能的情況下才找你幫忙嘛。”王傳子卻說道:“林妹兒,既然話都說到這兒了,那我就不遮遮掩掩地跟你說話了。你跟我擺句老實龍門陣,你是不是那個墳堆的主人家?我是不是遭你和包世才裝口袋了?”林靜秋一聽,朝王傳子寬慰地說道:“王哥你放心,我跟包書記真的沒有騙你。我不是帶了信物的嗎?”“你有信物不假,我也隻認信物不認人,這個是我父親臨死的時候特彆交代了的。這個都說得過去。但是,為啥子包世才被叫到派出所去了喃?”“包書記被叫到派出所隻是要找他了解點兒荒墳壩的情況。再說他不是已經回來了嗎?”林靜秋說。“回來了?我咋個不曉得?”王傳子似乎鬆了一口氣。“這個我不用騙你的,你要是信不過,一會兒就可以去他家裡看他。”林靜秋說。“那還差不多。”王傳子徹底相信了林靜秋的話。“這下你放心吧?”林靜秋說。王傳子想了一下,說:“不過我還是覺得這裡頭有問題,為啥子會來這麼多國家的人,而且一下子就把荒墳壩圍得這麼嚴實?”林靜秋說:“這是正常的考古發掘,跟我請你撿我們祖先的遺骨是沒有關係的。要是有關係,派出所早就來找你了。你不是現在還安安穩穩地坐在家裡沒有事嗎?”王傳子點頭說道:“這個倒是。不過雖然派出所的沒有來找過我,但是有一個教授還是來找我問過話的。”林靜秋對王傳子的這句話有點兒警覺,立刻問道:“一個什麼樣的教授來找過你?”王傳子說:“一個姓武的教授。”“一個姓武的教授來找過你?”林靜秋似乎顯得有點兒吃驚。“咋個?你也認識這個武教授?”王傳子問。“不……不認識。”林靜秋說,聲音裡透出一種掩飾不住的慌亂。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權鈍確認,林靜秋是在當麵撒謊。她是認識武教授的。“那個教授都問了你些什麼?”林靜秋朝王傳子問。王傳子顯然對林靜秋已經完全釋懷。對於一個心地單純的人來說,心裡生出的疑問往往就像肥皂泡,輕輕一戳,就灰飛煙滅地消失了。此時王傳子心裡的疑問也灰飛煙滅了,他又開始不設防地對林靜秋說:“也沒具體問啥子,就是了解一下荒墳壩早先的事情,東拉十八扯的,擺些閒龍門陣。”正說著話,雙扇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人從外邊走了進來。王傳子大聲朝進來的人問道:“哪個?”而“管事”卻已經吠叫著朝進來的人迎麵撲了上去。但是,那人朝著“管事”發出一聲低沉吼聲後,“管事”一下子就噤聲了,也規矩了,索性蹲在地上,搖動的尾巴拍打著地麵噗噗地響。權鈍不禁暗自心驚。因為進來的人透露出的氣勢一下子就把“管事”給鎮住了,足見這人不是一身邪氣,就是有著某種特異功能。而他從來人的身影已經辨認出,這人就是他在小林盤遇見的那個一身匪氣的男人。進來的人正是林靜秋的司機——梁川。梁川並沒有繼續朝他們走過來,而是站在天井對麵的階沿上,朝林靜秋喊道:“姐,我們該走了。”說完首先轉身跨出了門檻。林靜秋立刻站起身,跟王傳子打了一聲招呼也出了門。王傳子被搞得一頭霧水,說:“這林妹兒究竟在搞啥子名堂?咋個屁股都沒有坐熱就走了?”權鈍過去把雙扇門重新關上,回到石幾旁對王傳子說:“乾爹,以後你跟這個林靜秋說話要多個心眼,她明明是認識武教授的。”“啥子喃?你說她跟我扯謊了?”“你真的沒有察覺出來?”“我哪有你那麼心多爛肺的?我想到人家標標致致一個女的,是不會對我扯謊的噻。”王傳子說。權鈍冷笑了一下,不說話了。王傳子又說:“老二,我覺得剛才林靜秋的樣子有點兒慌慌張張的,黑燈瞎火的,她跟那個男的究竟在搞啥子名堂哦?”“我咋個曉得喃?咋個?你也看出點兒問題來了?”權鈍故意朝王傳子反問道。王傳子想了一下說:“我覺得這個裡頭多半有大問題。”馬上又幡然醒悟般地說:“對了,她是不是喊那個男的偷跑進荒墳壩裡頭去找那個金井哦?”“啥子金井?”“埋墳地的暗門,裡頭裝要緊的東西的洞洞。”王傳子用簡單明了的話對權鈍解釋道。權鈍的興趣立馬又被勾引了起來,說:“真的有金井啊?”“我也是靠猜測的。當時具體是啥子情況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就遭公安局的封起來了。不過林妹兒說少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沒有找到,我估計就在那個金井裡頭。”“啥子重要的東西?”“我咋個曉得?聽她說那個東西多重要的。還說那個東西如果沒有找到的話,她就不能認祖歸宗,說得懸吊吊的。人家給我封了那麼大一個紅包,而我又沒有把人家祖先留下來的東西找齊,搞得我心頭都不得好安逸……”權鈍打住王傳子的話頭說:“彆慌,乾爹,你說林靜秋還要啥子認祖歸宗……啥子意思哦?”“她是這樣子說的,我曉得她要認啥子祖?歸啥子宗?”王傳子頗為不屑地說。權鈍思索片刻說道:“這個事情有點兒意思了,嗬嗬……”兩個人正說著話,大門外又響起了砸門聲:“傳子,傳子,開一下門。”居然是包世才的聲音。王傳子頗感吃驚地說道:“他咋個來了?”權鈍說:“我去開門。”說著就朝雙扇門走了過去。當他抽開門閂打開門的時候,門外卻站著三個人,一個是包世才,一個是著製服的警察,一個是不認識的陌生人。見是權鈍開的門,包世才有點兒愕然,說:“權老二,你咋會在這兒?”權鈍笑道:“我咋個就不能在這兒?這兒是我乾爹的四合院嘛。整反了嗦?”“好久回來的?”包世才邊朝門檻裡跨邊問。權鈍說:“昨天。”包世才哦了一聲,已經帶著另外兩個人進了門來到天井裡。包世才開口就朝王傳子問道:“傳子,你剛才沒有到荒墳壩去嘛?”王傳子說:“外頭那麼黑,我腿腳又不方便,跑到荒墳壩裡頭去做啥子?取草帽子嗦?”“沒有去就好。”包世才邊說邊又回頭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後的權鈍。因為是晚上,權鈍看不出包世才看他時臉上的具體表情,但是,憑直覺,權鈍知道包世才看他的眼神是絕對滿含疑問的。“才叔,是不是出啥子事情了?”權鈍問。“當然出事情了。變壓器那兒的總線遭人故意剪斷了,剛才守墳壩的警察又看到有人進荒墳壩了。所以我就和周警官蔡警官來調查這個事情。”王傳子立刻說道:“世才,老子說你龜兒子的就是不動腦筋的狗戴砂鍋——胡碰!就憑老子這個腳杆,是做剪電線那種事情的人哇?”包世才見王傳子當著兩個陌生人這麼不留情麵地跟他說話,有點兒慍怒地說:“老子又沒有說是你做的,調查一下不可以嗦?你吼個錘子!”說完帶著兩個陌生人走出了四合院的大門。從權鈍身邊經過的時候,包世才又意味深長地扭頭看了一眼權鈍。王傳子卻衝著包世才剛剛消失的大門口罵道:“去你媽的!耀武揚威地扯起封皮當告示!”看來王傳子因為刨墳這件事,對包世才是有意見的。權鈍走到石幾旁,朝王傳子說:“乾爹,你咋個剛才不對包世才和那兩個警察說老實話喃?”“我咋個沒有說老實話了?”“明明你就曉得是哪個剪了電線然後又到荒墳壩裡頭去的是誰,你咋個隱瞞不報喃?”“啊?你是說林妹兒……”“不是她是哪個?”“她不是坐在這兒等那個司機的嘛?哦——我曉得了,是她派那個司機去做的這個事情。”王傳子一拍大腿地說道。權鈍卻說:“你包庇林靜秋不打緊,現在世才叔開始懷疑起我來了。”“啥子喃?他懷疑你?憑啥子嘛?”王傳子叫起來。“就憑你喊老二過來陪你喝這台酒!”門外突然傳來權正梁的聲音。權正梁走進來,王傳子立刻就朝他嗬嗬笑道:“正梁哥過來了嗦?坐嘛,正好我跟老二的酒才喝到一半……嗬嗬……”話音剛落,房簷口下的白熾燈突然亮了起來。漆黑一片的天井裡陡然間生出了一抹亮色。權正梁一臉嚴肅地走到石幾旁坐下,權鈍立刻進到屋子裡去拿酒杯,順帶泡蓋碗茶。權正梁盯著王傳子,一臉不悅,半晌才說:“今天在電話裡頭懸絲吊脈的龍門陣擺安逸了嘛?”王傳子一臉尷尬,訕笑道:“頭一回玩這個,覺得稀奇嘛。你當然不擺懸絲吊脈的龍門陣,因為你都玩了好幾年了,玩厭煩了。”“老子懶得聽你東拉十八扯的,老子來不是跟你衝殼子的,老子來是喊我老二回去的。你現在腰杆硬撐了,又咋子嘛?咋個還是豬腦殼下酒喃?既然手機都買得起幾千塊錢的了,下酒菜就該整海參席了噻!扯些靶子不得了了嘛!”權正梁氣呼呼地從坐著的石墩子上又站了起來。權正梁不近情麵地朝王傳子爆發,搞得王傳子有點兒下不來台。他覺得權正梁有點兒欺人太甚了,心裡有了一股無名火在慢慢地躥騰。在屋子裡找茶杯和酒杯的權鈍聽到權正梁在外邊對王傳子發飆,立刻跑出來,朝權正梁說:“爸,這兒是人家乾爹的地盤,你跑到人家乾爹的地盤上來發飆,是不是有點兒那個了?”“他的地盤又咋子了嘛?老子今天就是想不過下午他對老子的那個態度。還沒咋子嘛,就溝子都翹到天上去了,打個電話嬉皮笑臉的,想咋子哦?想翻圈嗦?”權正梁不依不饒地說道。王傳子臉上的表情眼看就要掛不住,一時間陰晴不定的,卻又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權鈍。權鈍已經聞到權正梁一身的酒味兒,這是酒壯人膽的節奏啊。於是權鈍朝王傳子說:“乾爹,不要跟酒瘋子一般見識。”王傳子卻突然間淚眼婆娑地顫聲說道:“他才不是酒瘋子,我是瓜娃子。”說完坐在石墩子上哇地哭了起來。權鈍一臉為難地看著權正梁,說:“爸,你是不是有點兒欺人太甚了。不就是下午沒有給你泡茶嘛,我現在給你泡,補起就是了嘛!你咋個借酒裝瘋喃?人家乾爹又沒有惹你啥子,你對他這樣子算啥子事嘛?”權正梁也沒有想到王傳子會突然哭起來,興師問罪的氣焰頓時也滅了,說:“我咋個曉得他龜兒子的那麼小氣喃?”權鈍把權正梁邊朝門外推邊說:“你先回去,我馬上就回來。”權正梁裝出極不情願的樣子被權鈍推出了四合院。其實當王傳子哇的一聲被權正梁罵哭的時候,權正梁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巴不得馬上腳底板抹清油地一趟子溜掉。還是權鈍最了解此時的權正梁,在最恰當的時候找了個台階讓他下。王傳子是真的被權正梁罵得有點兒傷心了,伏在石幾上嗚嗚嗚地哭。權鈍卻並不上去勸慰他,而是坐在王傳子麵前,看著王傳子哭。權鈍原本是可以從褲兜裡掏出一兩張紙巾給王傳子擦拭一下鼻涕眼淚的,可是,農村裡的糟老頭子用眼淚抒發情感的時候,是用不著走這道矯情的程序的,頂多就是挽起袖口在臉上抹一把,然後繼續任由情感隨著性子走。王傳子果然是挽起袖口在臉上抹了一把,臉被抹得花裡胡哨的。他止住哭,看著麵前的權鈍,說:“你咋個不勸老子一下喃?”權鈍一笑,說:“你讓我勸你啥子喃?”“你至少該說點兒寬心的話喊我不要哭噻。”王傳子說。權鈍繼續笑著說:“乾爹,想哭就哭出來是好事,眼淚花往肚子裡頭流才真的是難受。所以,你要哭就哭,我是不得勸你的。我曉得你這幾十年受的委屈也不小,我理解你。”聽權鈍這麼說,王傳子被感動得又哭起來,說:“老二,還是你了解你乾爹啊!乾爹夾起尾巴活了幾十年啊!活得憋屈啊!嗚嗚嗚……”權鈍耐著性子等王傳子又哭了一陣子,起身拍著王傳子的後背說:“乾爹,差不多了,緊到哭就沒有多大意思了。”王傳子抓住權鈍的手,果然止住了哭泣。權鈍這才從褲兜裡拿出紙巾遞給王傳子,說:“心頭好受些了嘛?”王傳子老實巴交地說:“還可以。”邊說邊抽噎兩下,樣子有點兒滑稽。權鈍說要回去休息了,王傳子卻要權鈍今晚上就在這兒陪他。他說晚上他一個人有點兒害怕。權鈍不明白一直是獨自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四合院裡的王傳子為什麼會突然感到害怕,說:“乾爹,你怕啥子喃?你不是一直一個人住的嘛?”王傳子卻說:“我是怕包世奎找人來害我。”權鈍突然覺得王傳子說話有點兒不正常了,說:“乾爹,你是不是真的酒喝多了,咋說的話有點兒神戳戳(神經不正常)的喃?”王傳子又抓住權鈍的手說:“老二,乾爹是真的有點兒怕,你這幾天就在這兒陪乾爹好不好?乾爹虧待不了你的。”權鈍突然感覺王傳子抓他的手就像是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他看著王傳子,王傳子也看著他。從王傳子乞求般的眼神裡,權鈍真的看出了一絲隱隱約約的恐懼。對孤苦伶仃了一輩子的王傳子,權鈍心裡還真的生出了一絲同情,但是,要和王傳子擠在一張床上睡覺,權鈍確實又過不了心裡的那道坎。因為王傳子的被褥不用想都知道會是一股啥味兒。這不要了有潔癖的權鈍的命嗎?於是權鈍說:“那這樣嘛乾爹,我這就回去把我的鋪蓋抱過來,就在你的堂屋裡臨時搭個鋪位,我睡堂屋,你心頭該踏實了嘛?”聽權鈍答應要在這兒陪他,王傳子頓時高興起來,說:“那要得,那要得,你搞緊回去抱鋪蓋過來。我馬上給你在堂屋頭騰地方。”權鈍回家抱被褥,說晚上要陪王傳子。心裡正愧疚得不行的權正梁破例沒有說反對的話,反而說:“你去陪下他也要得,孤苦伶仃一輩子,多造孽的。他本來膽子就小。”這天晚上,在堂屋裡搭了個便鋪的權鈍可就遭了大罪,整整一個通宵,權鈍根本就沒有睡上一個囫圇覺。堂屋裡始終飄浮著那股裹挾著濕漉漉氣息的黴餿味兒姑且不說,光是屋子裡的耗子就讓權鈍領教了什麼叫過街老鼠的厲害。隻要權鈍把燈一拉滅,躲在屋子各個角落裡的耗子就會竄出來,在房梁上撒著歡似的來回奔跑,而且還在上麵打架鬥毆,調情嬉戲,各種鼠類的生活橋段被玩得不亦樂乎。權鈍在漆黑的堂屋裡,就這麼睜著一雙空洞迷茫的眼睛,聽著耗子的撒歡聲和王傳子從隔壁屋子裡傳出的打鼾聲,苦苦挨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