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玉聽了那病人偏激的謬論,瞧著他,心中暗道:“這人雖然滿腹怨恨,一心想要殺人,但還是不肯妄殺善良,隻想去殺海盜,可見他心胸雖不免有些偏激,行事倒還不失為俠義之輩。”一念至此,不覺又對這病人起了幾分尊敬之心。那病人卻忽然瞪著他道:“你如今可猜出我救起的這人是誰麼?”俞佩玉一怔,心念閃動,失聲道:“這人莫非就是那為東方美玉送信的?”那病人冰冷的目光中,初次露出一絲笑意,道:“你猜得不錯。”這笑意一瞬即逝,他冷冷接道:“你可知道他是遭了誰的毒手?”俞佩玉還未說話,郭翩仙已脫口道:“東方大明?”那病人道:“不錯,原來他將信送到日月島不夜城後,正等著東方大明的重酬致謝,誰知東方大明竟將他滿船上大大小小三十七口人,殺得一個不留,他身受不治之傷,還能掙紮著活下來,為的就是要說出這件事。”俞佩玉忍不住截口道:“這隻怕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老天正是要他親口說出這秘密,才讓他能活著見到前輩的。”郭翩仙卻歎道:“我若是他,我根本不會送這封信了,如此秘密的事,東方美玉父子自然不願讓彆人知道,又怎會留下他的活口。”那病人道:“敢到海外來經商的海客們,哪個不是老狐狸,他自然也已想到這點,本想拿了東方美玉的第一筆酬金後,就將信往陰溝裡一拋,卻叫東方美玉到哪裡找他去?但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多生了一分好奇之心,要想瞧瞧彆人不惜重酬要他傳的這封信裡究竟寫了些什麼。”銀花娘歎了口氣,道:“若換了我,我也忍不住要瞧瞧的。”這病人冷冷道:“所以這種人死了也不算冤枉。”銀花娘垂下了頭,不敢說話。俞佩玉忍不住問道:“那封信上,究竟寫了些什麼?”那病人道:“東方美玉這畜生竟在信上說,他被朱媚所脅,要東方大明去救他,還要東方大明接到信後,給送信的一筆‘終生受用不儘的財富’,那人就是被這句話所動,才不惜苦心尋找,將信送到不夜城的。”他歎了口氣,道:“但世上又怎有‘終生受用不儘’的財富,無論多少財富,總有散儘之時,除非這人立刻死了,他才是‘終生’受用不儘了。”郭翩仙忍不住道:“不錯,東方美玉這句話,正是要他爹爹將送信的人立刻殺了,隻可惜這小子財迷心竅,竟未瞧出這句話的含義。”那病人道:“不僅如此,東方美玉自然也算準此人途中必定會偷看這封書信,所以便在信上寫下這句雙關的話來引誘於他,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人雖本就該死,但東方美玉手段之辣,由此也可見一斑了。”俞佩玉道:“前輩莫非就因為覺得此人手段太辣,想將他殺了為世人除害,所以就從海外趕回來了麼?”那病人緩緩道:“隻為此點,我還未必會趕回來,但那人臨死之前,又對我說了番話,才令我怒氣再也忍耐不住。”俞佩玉道:“他還說了什麼?”那病人道:“東方美玉既然會將如此重要的書信托付於他,可見他必定和東方美玉多少有些交往,是麼?”俞佩玉道:“但東方美玉既已隱居……”那病人冷冷道:“你可知道‘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這句話?”郭翩仙立刻拊掌道:“不錯,若要隱居,並非一定要躲在深山大澤,彆人才找不到的,你若躲在這種地方,有時反而更容易被人發現,但一個像朱宮主這樣的人,若是躲在個平凡的小鎮上,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彆人就再也不會想到了。”俞佩玉靈機一動,失聲道:“昔年朱宮主莫非就是隱居在這小鎮上的?”那病人歎了口氣,道:“此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而且民風淳樸,絕不會故意發掘彆人的隱私,縱有江湖人物經過,也絕不會是什麼高手,正是絕妙的隱居之處,朱媚選中此地,也正是她絕頂聰明之處,若非東方美玉變了心,她就算在這裡住八十年,彆人也萬萬想不到這小鎮上一個平凡人家的主婦,就是昔年顛倒眾生,而且明明已死了很久的銷魂宮主。”俞佩玉歎道:“這的確是誰也想不到的。”那病人道:“那海客姓李叫夢唐,本也是這小鎮上的土著,隻是少年時就出外闖天下去了,這一年他無巧不巧,竟回家來探親,他的家又恰巧就離朱媚隱居之地不遠,東方美玉也就是因為知道他不久又將有海上之行,所以才存心結納於他。”郭翩仙道:“那位朱宮主既然冰雪聰明,難道連一點都沒有留意到麼?”那病人道:“朱媚那時全心全意都貫注在她初生的愛女身上,何況這種鄰居間的交往,本也是件很普通的事。”俞佩玉道:“不錯,她既已在這裡落了戶,若不和鄰居交往,反而容易令人疑心,更何況她認為李夢唐這種尋常人家,也萬萬不會知道她的秘密。”那病人道:“但附近的人家,都知道她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不但克勤克儉,而且將丈夫服侍得無微不至。”郭翩仙道:“那李夢唐回家之後,想必也聽到了這些話。”那病人道:“不錯,所以他見了那封信後,不免大吃一驚,實在不相信這人人讚美的賢妻良母,會是個魔女,更認為東方美玉不應該這樣對付自己的妻子,但那時他利欲熏心,眼睛裡隻有白花花的銀子,等他快死的時候,良心才發現,才會將這些事,原原本本,全都告訴了我。”說到這裡,他又反手一掌,去拍茶幾,他終年臥病在床,意識中總覺得茶幾就在旁邊,卻未想到方才已被他一掌拍碎了。這一掌自然拍了個空,眼見就要打在床邊,這張床眼看也要被他擊塌,朱淚兒忽然伸出手來,輕輕托住了他的手,柔聲道:“三叔,求求你莫再發脾氣好麼?”這舉動若是瞧在普通人眼裡,也不會覺得怎樣,但俞佩玉、郭翩仙他們都可算得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他們一眼瞧過,心下不禁俱都為之駭然。要知這病人出手是何等迅快,一掌拍碎茶幾,力道又是何等強猛,但朱淚兒卻輕描淡寫地就將之托住了。郭翩仙暗駭忖道:“原來這小丫頭不但會使媚術,而且還有這樣的身手,她小小年紀,武功看來竟已不在我之下。”這病人看來已奄奄一息,卻能將小姑娘調教出這麼樣一身武功來,郭翩仙眼瞧著他,掌心不覺又沁出冷汗。隻見這病人一隻鷹爪般的手掌,被朱淚兒一雙小手輕輕撫摸了半晌,怒氣漸漸平息,長歎道:“那時我聽了李夢唐的話,心裡的怒火真是再也抑止不住,我實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無情無義的負心人,當下就令李夢唐說出日月島不夜城的方位,他知道我必可為他複仇,說完了話,就瞑目而逝了。”俞佩玉道:“於是前輩立刻就趕到不夜城去?”那病人道:“不錯,隻可惜那時東方大明已離島而去,我一怒之下,將那地方搗了個稀爛,轉念又想到:東方大明此去,必定會先去邀些幫手,難免費時費日,我不如先趕到李渡鎮去,說不定還可救那朱媚一命。於是我立刻揚帆而返,誰知……誰知卻還是來遲了一步。”郭翩仙和銀花娘聽到這裡,總算已將此事的經過詳情弄清了前麵一半,但心裡又不禁暗暗奇怪。“此人既已對世人極為厭恨,恨不得將世人殺個乾淨才對心思,卻又為何要急著趕回來救朱媚?”隻有俞佩玉飽經憂患,又是個多情人,心裡隱隱約約,已猜出了這病人的心事,暗中忖道:“聽他口氣說來,是為了某一件事才會變得如此偏激的,他莫非就因為自己遇著了負心的女子,所以才會對世間的負心人如此痛恨?他趕回來雖是為了要救朱媚,又怎知不是為了要殺東方美玉?”隻見這病人又閉起子眼睛,不住喘息。要知說話看來雖不費力氣,但他思及往事,心情激動,自然最是傷神,俞佩玉本想問他這件事下半段的經過:朱媚是怎麼死的?東方美玉後來的結果如何?東方大明等人既然被你除去,你又怎會受的傷?這幾句話隻是在俞佩玉嘴邊打滾,但瞧見這病人的模樣,終於還是忍了下去,卻聽朱淚兒道:“稀飯早已煮好,你們肚子想必也餓了,我去端上來給你們吃過。”郭翩仙趕緊從樓梯口站起來,賠笑道:“怎敢勞動姑娘?”朱淚兒揉著淚眼,盈盈自他身旁走下樓去。銀花娘再也忍不住,顫聲道:“姑娘,求求你救我一命,若是再遲,隻怕就……”朱淚兒卻是頭也不回,冷冷道:“得我秘笈,入我之門,吉凶禍福,惟我所命,違我之言,必以身殉……”這幾句話正是那銷魂宮石壁上的留言,原來俞佩玉和金燕子得到那銷魂秘笈後,立刻就發生了許多事。他們隨手就將秘笈拋到一旁,後來事情發生得更多,誰也沒有留意及此,卻將之留給了銀花娘。銀花娘喜從天降,秘笈得手之後,隻要有空,就練之不息,她性情本就與此相近,學來自然事半功倍。她學了雖然沒有多久,但已略窺門徑,所以方才那病人一眼便瞧出她身上學得有銷魂宮主的媚術。怎奈她心懷鬼胎,竟不敢承認,有師不認無異叛師,此刻聽到“違我之言,必以身殉”這幾句話,心裡一驚,身子發軟,又跌在地上。突見朱淚兒身形一閃,又掠了上來,銀花娘滿頭汗如雨下,誰知朱淚兒隻是瞪著郭翩仙,道:“樓下那位姑娘是你的什麼人?”郭翩仙怔了怔,賠笑道:“是在下的朋友。”朱淚兒冷笑道:“隻怕還不僅是朋友吧。”郭翩仙隻有苦笑點頭道:“姑娘好眼力。”朱淚兒道:“既是如此,你為何將她一個人拋在樓下不管。”郭翩仙暗道:“就是你們將她害成如此模樣的,你如今倒來關心她了。”心裡雖這麼想,嘴裡可不敢這樣說,賠笑道:“在下隻怕將她帶上來有些不便,讓她一人在樓下也好。”朱淚兒“哼”了一聲,冷冷道:“原來你也是個負心人。”聽到這“負心人”三個字,郭翩仙立刻就嚇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多說,連忙衝下樓去,將鐘靜抱了上來。過了片刻,朱淚兒也捧上來一大鍋熱騰騰的稀飯,隻是這時人人心事沉重,還有誰吃得下。俞佩玉正端著碗稀飯在發怔,心裡還是翻來覆去地在想那幾個問題,突聽那病人沉聲道:“有人來了。”此刻四下一片靜寂,連風聲都停頓了,哪有什麼人跡,俞佩玉幾乎以為這病人久病神暈,耳朵也有了毛病。但過了半晌,突聽樓下傳上來“篤、篤、篤”三聲敲門聲,聲音竟似有些怪異,似乎是利喙在啄門。接著,一人朗聲道:“樓上可有人麼,晚輩田際雲,特來上書。”語聲清朗,如金玉交鳴。朱淚兒皺眉道:“上書?上什麼書?田際雲?這又是什麼人?”她一麵說話,一麵已走了下去。那病人卻沉聲道:“此人輕功內功俱都不弱,手上更似練過‘大鷹爪力’一類的功夫,你若攔不住他,就讓他上來吧。”朱淚兒道:“我曉得。”她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大是不服。俞佩玉卻知道這病人已自敲門聲中,聽出了這田際雲的手上功夫,由說話聲中聽出了他的內力。他一路行來,樓上竟無人覺察,輕功自也不弱。俞佩玉微一沉吟,道:“晚輩也下去瞧瞧。”隻見朱淚兒已開了門,門外陽光照耀下,筆挺地站著個劍眉星目,長身玉立的紫衣少年。朱淚兒道:“你就是送信來的麼?信在哪裡?”田際雲上下瞧了她兩眼,微笑道:“這信不能交給小姑娘的,你先讓我進去好麼?”他麵上雖帶著微笑,但神情間卻是驕氣逼人。朱淚兒淡淡一笑,道:“送信的人怎麼能登堂入室,你的信若不願交給我,就帶回去吧。”田際雲笑道:“小姑娘好鋒利的口舌,卻不知可接得了在下這封信麼?”他果然自袖子裡取出一封信來,平舉雙手,將信送到朱淚兒麵前,禮貌看來竟是十分恭敬。但俞佩玉卻已看出他雙臂微曲,勁力在內,氣定神閒,智珠在握,雖未出手,便已露出了逼人的鋒芒。朱淚兒若是真的伸手接信,隻怕就要吃虧了。俞佩玉正想趕過去,誰知朱淚兒卻冷冷道:“你將信擱在地上就行了。”田際雲目光閃動,微笑道:“小姑娘難道連信都不敢接麼?”朱淚兒冷笑道:“瞧你看來也斯斯文文的,竟連‘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都不知道。”田際雲大笑道:“好厲害的小姑娘,難怪有那許多人會栽在你手裡。”笑聲中雙手又向前一送,一封信堪堪已到朱淚兒眼前,雖是薄薄一封書信,但在他手中,實無異鋼刀鐵片。朱淚兒不由得身形一閃,嘴裡還是冷冷道:“叫你擱在地上,你怎地不聽話?”話猶未了,風聲帶動,田際雲已自她身旁不足半尺的空隙裡一掠而過,竟未碰著她一片衣袂。朱淚兒再想攔,已攔不住了。田際雲笑道:“男女授受不親,在下還是將信送到樓上去吧。”隻聽一人沉聲道:“不必,就在這裡交給我也是一樣。”田際雲笑聲驟停,隻見一個斯斯文文的絕世美少年,含笑站在樓梯口,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素來眼高於頂,自以為是子都之貌,無人能及,見了這少年,竟不覺倒抽了口涼氣,笑道:“閣下難道就是此間的主人?”俞佩玉道:“主人正在午睡,閣下……”田際雲笑道:“閣下既非主人,怎能接這封信?”他雙手又向前一送,誰知俞佩玉不避不閃,竟也雙手齊出,去托他的手腕,出手亦是快如閃電。田際雲劍眉微軒,輕叱道:“你定要接?你接得住麼?”手指一彈,竟將信又彈回了袖子裡,一雙手卻向俞佩玉手上壓了下去,兩人四掌相接,彼此俱是一驚。要知那俞佩玉天生神力,無人能及,但那少年的一雙手,竟能將他的手壓下去兩寸,幾乎很難托得住。田際雲更想不到這斯斯文文的少年竟有如此神力,他從上麵往下壓,本已占了很大的便宜,誰知這少年一雙手竟似鐵鑄的,他無論再用多大的力氣,都再難將這雙手壓下去半寸。兩人一較上力,片刻額間都已沁出了汗珠,田際雲已有些後悔,實不該和這少年比力氣的。朱淚兒卻已悄悄走到他身後,道:“你們兩人在這裡鬥牛,信還是交給我吧。”她一隻小手已從後麵伸過來,去摸田際雲袖裡的書信,田際雲此刻若是閃避,隻要一抬手,前胸空門大露,難免就要倒下,何況朱淚兒左手去取書信,右手已貼著他背脊,含力待發。俞佩玉暗暗皺眉,隻覺朱淚兒實不該乘人於危,但此刻也是騎虎難下,隻怕撒手之後,對方內力乘虛而入。就在這時,突聽一聲長笑,田際雲身形竟一躍而起。俞佩玉站在樓梯口,頭頂距離上麵樓板已不足一尺,誰知田際雲身子掠起,竟如遊魚般貼著樓板滑了上去。這一手輕功當真是駭人聽聞,匪夷所思。俞佩玉、朱淚兒都不禁吃了一驚,已聽得田際雲在樓上沉聲道:“晚輩田際雲上書而來,求前輩賜見。”其實他現在明明已見著了,那病人縱不“賜見”,也無法可施,淡淡瞧了他一眼,道:“是誰叫你來的?”田際雲道:“書信在此,前輩一看便知。”他雙手平伸,緩緩將書信遞了過去,一雙眼睛,卻是眨也不眨地凝住著那病人,眉宇間似有殺機閃動。朱淚兒剛趕上來,失聲道:“三叔,小心他的手……”話猶未了,那病人手輕輕一招,也不知怎地,田際雲雙手緊握著的一封信,就已到了彆人手上。田際雲麵色微變,倒退三步,躬身道:“晚輩任務達成,就此告退了。”他嘴裡說著話,又退了幾步,退到樓梯口,退下樓去……突然出手如風,一把扣住了朱淚兒的脈門。這出手實在太快,朱淚兒驟出不意,全身立刻軟了,失聲驚呼道:“三叔……”田際雲沉聲道:“各位若是還顧及這位姑娘的安全,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在下隻不過帶她去看一個人,少時必定將她平安送回。”他嘴裡說著話,人已在一步步往樓下走,眾人眼睜睜地瞧著,誰也不能動,誰也不敢妄動!那病人卻絲毫不著急,隻是緩緩道:“你要帶她去看什麼人?”田際雲道:“家師……”那病人冷冷一笑,道:“他若想見她,叫他自己來好了。”語聲中身形忽然自床上橫飛而起。他躺在床上,看來已奄奄一息,連動都動不得了,但此刻飛起之後,身形當真如神龍翱翔,風舞九天。田際雲變色喝道:“前輩難道不要她……”“她……的命了麼”這句話還未說完,那病人已向他撲了下來,一指箕張,直抓他的咽喉。田際雲隻覺強風籠罩,壓得他連氣都透不過來,哪裡還顧得了傷人,竟也逃都逃不開了,隻有奮起雙掌,向上迎去。誰知那病人身形淩空,出手竟還能變化,身軀如飛鳳般一轉,手掌已扣住了田際雲的脈門。這刹那之間,大家俱是目瞪口呆,神魂飛越,大家雖都知道這病人來曆不凡,卻也未想到他武功竟如此驚人,世上無論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殺手,和他此番的出手一比,簡直有如兒戲。郭翩仙暗驚忖道:“這小子當真是自討無趣,此番他的手既已被人抓住,這一身武功隻怕就要被人借去了。”心念一閃間,隻聽那病人輕叱道:“豎子無禮,略予薄懲,去吧。”叱聲中,田際雲身子竟被他淩空提了起來,像拋球般地從窗口直拋了出去,良久才聽得“砰”的一聲。那病人卻又已躺回床上,不住喘息。又過了好半晌,窗外竟又傳來田際雲的語聲,道:“前輩好高明的武功,晚輩日後還得再來領教領教。”說到最後一個字,語聲已遠在數十丈外,這少年不但有一身打不散的硬骨頭,竟還有個打不怕的膽量。俞佩玉不覺暗暗生出相惜之心,歎道:“好一條漢子,卻不知是何人門下?”那病人喘息著道:“就憑俞放鶴那些人,還教不出這樣的徒弟。”俞佩玉道:“不錯,他絕不會是當今天下十三派任何一派的門下,所以晚輩才覺得奇怪,不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那病人閉起眼睛,搖頭不語。朱淚兒忍不住道:“三叔為何要放了他?”那病人冷冷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何況他縱無禮,我又怎能和他一般見識。”朱淚兒道:“但我看他絕不是單為送信而來,他此來一定是想來刺探這裡的虛實,他見到三叔的病還沒有好,此番回去,隻怕就要叫人來了。”那病人怒道:“叫人來又怎樣?你我縱然死了,也不能做丟人的事,知道麼?”朱淚兒垂下頭去,道:“是。”她再也不敢說話,俞佩玉心裡對這病人的為人,更是暗暗佩服,郭翩仙呆了半晌,忍不住賠笑道:“前輩縱然要放他走,為何不將他那身功夫借來用用?”那病人冷冷望他一眼,目中滿是輕蔑不屑之意,也不回答他的話,朱淚兒卻在一旁冷笑道:“三叔縱然要借彆人的武功,不是那人心甘情願,便是他咎由自取,否則像閣下功力也不弱,三叔為何不借去用用呢?”郭翩仙心頭一寒,不敢多說了,但他素來自高自傲,此番討了個沒趣,心頭終是不忿,過了半晌,忍不住道:“姑娘隻怕是在說笑了,普天之下,又有誰會心甘情願,將自己苦苦練成的武功,借去給彆人用的?”朱淚兒眼角瞟了銀花娘一眼,冷冷道:“隻怕有人也未可知。”銀花娘也不知道她為何忽然瞟自己一眼,隻覺心裡發毛,正想設詞探問,俞佩玉已先問道:“卻不知這封信上寫的究竟是什麼?”他脫口問出這句話來,心裡又有些後悔,隻道那病人絕不會說的,他豈非也在自討無趣。誰知那病人卻將書信交給了朱淚兒,道:“你念給他們聽聽。”朱淚兒展開信紙,先瞧了一遍,才緩緩念道:“……老前輩足下:愚等久慕風儀,不想前輩竟隱身於此,前輩俠名無儔,想必不至包庇……之女,今夜子時,愚等當來拜謁,盼前輩勿卻是幸,俞放鶴等十二人拜上。”這封信想是倉促寫成,詞句並未修飾,但卻寫得極是簡單扼要,絕沒有浪費多餘的筆墨。隻不過朱淚兒念信時,卻故意念漏了三個字。俞佩玉暗道:“那第一個字想必就是這病人的姓名,她不願我們知道,所以故意不念,後麵那兩個字,想必是說她乃‘妖孽’之女,她自然更不會念出來了。”突聽那病人冷笑道:“俞放鶴等十二人……哼,就憑他們,也敢約定時候來見我?”朱淚兒低聲道:“就憑他們自己,當然是不敢寫這封信的,但現在他們必定有了個極硬的靠山,所以膽子才大了。”俞佩玉和郭翩仙對望了一眼,不禁都暗暗佩服這小姑娘心思之敏捷,他們也算出俞放鶴等人必有助手到了。俞佩玉暗道:“算來這人必定不會就是通信的田際雲,必定比田際雲武功更高,莫非是田際雲的師父麼?”想到這裡,他竟不覺暗暗為這病人擔心起來。隻見那病人閉著眼沉思半晌,緩緩道:“他們既然以禮上書,我們也不可沒有回複……淚兒,你去告訴他們,就說我一直在這裡等著他們。”郭翩仙冷笑暗忖道:“你嘴裡說得雖漂亮,其實還不是想乘此去探探對方的虛實,看看他們的靠山究竟是誰?”誰知朱淚兒卻搖了搖頭,道:“我不去。”那病人皺眉道:“你不去?”朱淚兒眼波在郭翩仙和銀花娘臉上輕輕一掃,垂首道:“我在這裡陪著三叔,我不去。”俞佩玉已知道她這是不放心銀花娘和郭翩仙兩人,要在這裡監視著他們,由此可見,這病人此刻所剩下的氣力,竟已不足對付銀花娘和郭翩仙了,何況田際雲那般高手的長輩師傅。想到這裡,俞佩玉竟脫口道:“朱姑娘既要在這裡侍奉前輩,不如就由在下替前輩去走一趟吧。”那病人霍然張開眼來,道:“你去?”俞佩玉笑道:“前輩看在下可去得麼?”那病人刀一般的目光,瞪了他半晌,忽然道:“你過來。”鐘靜本來一直呆呆地坐著,此時目中不禁露出驚恐之色,瞧著俞佩玉,幾乎忍不住要大喊出來:“你千萬莫要過去,他又要借你的功夫了。”但俞佩玉卻泰然走了過去,道:“前輩還有何吩咐?”那病人招了招手,俞佩玉竟俯下頭來,鐘靜眼睜睜地瞧著,隻見那病人在俞佩玉耳邊低低說了半刻話。他語聲極輕,誰也聽不出他說的什麼,隻能見到俞佩玉麵上竟漸漸露出欣喜之色,忽然躬身道:“多謝前輩。”那病人道:“你明白了麼?”俞佩玉也閉起眼睛,沉思了半晌,雙手忽然在空中畫了幾畫,像是畫了無數個大小不同的圈子。彆人瞧了還不覺怎樣,郭翩仙瞧了心裡卻大吃一驚,他已發覺每個圈子裡竟都藏著一著極厲害的殺手。俞佩玉圈子越劃越急,突又由急變緩,然後驟然停下,他長長吸了口氣,臉色更是紅暈,躬身道:“是這樣麼?”那病人目中似有喜色,點頭道:“很好,你去吧。”俞佩玉躬身一禮,再不說話,大步走了下去。這時郭翩仙已猜出必是這病人怕他送信時被人所辱,所以傳了他一手極厲害的武功妙著。郭翩仙心裡不覺大是後悔:“方才我為何不搶著去送信呢?”後悔之外,又有些奇怪:“這病人隻不過向俞佩玉說了幾句話,俞佩玉便已將如此精妙的招式學會了,他又怎會學得這麼快?”卻不知這病人目光如炬,竟已自俞佩玉神情行動中,瞧出了他武功的家數,此刻傳授的招式,正和他素習的功夫相近,何況俞佩玉本是個聰明絕頂的人,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經如此高人指點,自然一學就會了。那病人鼻息沉沉,似乎又已入睡。朱淚兒麵色卻甚是慘淡,喃喃道:“今夜子時……算來也不過隻有五六個時辰了……”她目光忽然轉向銀花娘,冷冷道:“五六個時辰後,隻怕你已經……”銀花娘不等她說完,已大駭拜倒,顫聲道:“盼姑娘念在同門一派,好歹救我一救。”朱淚兒道:“你現在已承認是本門中人了麼?”銀花娘垂首道:“我……我……我……”朱淚兒冷冷一笑,道:“你現在承認,不嫌太遲了麼?”銀花娘隻覺全身發軟,幾乎要癱在地上,她縱能將天下的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但在這小小的女孩子麵前,竟覺得縛手縛腳,什麼花樣也使不出。誰知過了半晌,朱淚兒突又說道:“你若想活命,也並非沒有法子。”銀花娘大喜道:“什麼法子?”朱淚兒淡淡道:“你自己難道想不出。”銀花娘暗暗咬牙,在心裡憤道:“你這死丫頭,臭丫頭,我自己若能想得出法子,還要來求你這小賤人麼?”她嘴裡自然不敢這麼說,隻是賠笑道:“我又蠢又笨,才投靠姑娘,又怎會想得出什麼法子,還是求姑娘告訴我吧,我永遠忘不了姑娘的大恩。”朱淚兒卻扭過頭去,根本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銀花娘簡直急得快要瘋了,恨不得破口大罵道:“你這小賤人既不肯說出來,又何必來吊老娘的胃口。”誰知郭翩仙竟緩緩道:“這法子我或者倒是知道的。”銀花娘怔了怔,失聲道:“你知道?”郭翩仙道:“嗯。”銀花娘大聲道:“你……你為何還不說出來?”郭翩仙冷冷道:“我為何定要說出來?”銀花娘怔在那裡,臉上陣青陣白,忽然在暗中咬了咬牙,臉上卻立刻堆起了動人的媚笑,道:“求求你告訴我吧,我也永遠……”郭翩仙道:“我可不要你永遠記著我。”銀花娘道:“我非但永遠不忘你的大恩,無論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郭翩仙瞟了那包珠寶一眼,道:“無論要什麼?”銀花娘垂首道:“嗯。”隻聽一旁“吱吱”發響,原來鐘靜已恨得咬牙,這“無論要什麼”五個宇裡,含義自然不隻是一樣事。郭翩仙卻展顏一笑,悠然道:“我方才聽朱姑娘說有些人心甘情願將武功借給這位前輩,心下還有些懷疑不解,但現在,我卻懂了。”銀花娘想到方才朱淚兒說這句話時,曾經瞟了自己一眼,她忽然也懂了,冷汗立刻如珠而落。郭翩仙已接著道:“你若肯將功夫‘借’給這位前輩,你身子裡所中的毒,自然也就隨著功力一齊被這位前輩吸去,你也就可以活得成了。”銀花娘身子顫抖,道:“但……但若是這樣做,他……他老人家豈非就要中毒了麼?”她這句話雖是向郭翩仙說的,也明知郭翩仙必定無法回答,能回答這句話的,自然隻有朱淚兒。朱淚兒果然在一旁悠然道:“你中的這點毒,對你說來,雖已受不了,但到了三叔那裡,卻算不了什麼。”銀花娘怔在那裡,冷汗流個不住,眼睛忽而瞧瞧那病人,忽而瞧瞧自己的手,突然嘶聲道:“好,我……我就借給你們吧。”朱淚兒卻冷笑道:“你縱然肯借,我們要不要還不一定哩。”銀花娘怔了怔,顫聲道:“你……你究竟要怎樣?”朱淚兒冷笑不語,郭翩仙卻道:“人家若不肯要,你難道不會求求人家,麼?”銀花娘又怔了半晌,終於長長歎了口氣,流淚道:“求求姑娘……求求你……”她實是滿心委屈,語聲哽咽,竟說不出話來,鐘靜卻在一旁暗中拍手稱快,心裡冷笑忖道:“想不到你這樣的人,也有今天,這真是報應到了。”隻是朱淚兒這才淡淡一笑,道:“你記著,這可是你自己求我的,我並沒有強迫你,是麼?”銀花娘忍不住撲倒地上,放聲痛哭起來。※※※這時正午方過,豔陽高照,正是個晴朗的好天,但這小鎮卻是冷森森的瞧不見人,帶著說不出的荒涼。牆角處蜷伏著條老狗,想來是平時瞧慣了人,此刻似也覺出這情況的異常,竟駭得連動也不敢動。要知這地方本來就極是荒涼,沒有人蹤也還罷了,但這李渡鎮本來卻是個街道整齊,市麵不小的城鎮,此刻卻靜悄悄的連雞犬之聲都聽不見,這才令人覺得分外陰森可怖,宛如走入了鬼域。俞佩玉一個人行走在街道上,瞧著兩旁門窗緊閉的店鋪,瞧著店鋪前隨風搖蕩的招牌,心裡不覺也有些寒意,走了許久,突見前麵樹林中人影閃動,俞佩玉隻道那些人便藏在林間,立刻大步趕了過去。誰知這一片桑林中,石頭上、樹陰下,竟都密密地坐滿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不知有多少個,原來俞放鶴竟將這小鎮上的居民,全都趕來這裡了。隻見這些人一個個俱是滿臉驚恐之色,這麼多人坐在一齊,竟連一個人說話的聲音都沒有,就連還在懷抱中的嬰兒,也都被大人用棉被緊緊包著,不讓啼哭之聲發出來,人人都似乎覺得將有大禍臨頭。俞佩玉歎了一口氣,暗道:“那姓俞的沽名釣譽,將這許多人全都趕來這裡,自然說是因為怕傷及無辜,但這些安分良民,又有幾個曾遇見過這件事……”樹林裡的人,一個個都睜大了眼睛在瞧著他,目光中既是驚懼,又是厭惡,像是在對他說:“你們這些人究竟是什麼東西?為何要來打擾我們的安寧?”俞佩玉卻不敢瞧他們,垂首走了過去,突見兩條勁裝大漢,自當中躥出,擋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人抱拳道:“朋友是哪裡來的?來乾什麼?”這兩人方才並未到那李家渡去,所以也不認得俞佩玉,但俞佩玉瞧見他們身上的裝束,已知道他們必是那“姓俞的”的直屬部下,心裡隻覺怒氣上衝,但此時此地,也隻得勉強忍住,冷冷道:“在下是來送信的,煩兩位帶路如何?”那人竟咧嘴一笑,道:“盟主早已知道有人會來送信了,所以才要我兩人在這裡等著,盟主的神機妙算,朋友你佩不佩服。”俞佩玉道:“哼。”那人瞪了他一眼,臉色也沉了下來,道:“你既是送信的,就跟我來吧,若非盟主早有吩咐……哼。”俞佩玉見他如此模樣,反而不生氣了,暗道:“那姓俞的手下若儘是這種蠢才,那倒當真值得可喜可賀。”轉過這樹林,前麵有座道觀,這李渡鎮上,大多居民都姓李,這道觀裡供奉的太上老君也姓李,他們自命為老君後代,所以將這道觀建築得分外宏偉,規模竟比若乾大城裡的道觀佛寺還要大得多。此刻道觀裡也是靜悄悄的,兩扇黑漆大門,隻開了一線,門前槐樹參天,竟是多年的古樹。那兩人到了門口,回頭道:“你在這裡等著,咱們進去為你通報,可不許隨意走動,知道麼?”若是彆人見到如此無禮的人,說不定早已給他們兩個大耳光了,但俞佩玉卻隻是淡淡一笑,道:“如此就多謝兩位了。”那兩人又瞪了他一眼,才冷笑著走了進去。隻聽門裡隱約傳出他們的語聲,道:“盟主將對方說得那麼厲害,但我瞧這送信的,簡直像個唱花旦的,隻可惜臉上多了條刀疤。”俞佩玉非但不生氣,反而笑得更是愉快。少年人血氣方剛,心高誌傲,最怕的就是受人冷淡,被人輕賤,俞佩玉本來又何嘗不是如此。但此刻他曆經艱險,飽經憂患,卻生怕彆人看重了他,彆人越是瞧他不起,覺得他沒用,他心裡反而越是歡喜,隻因他知道惟有這樣的人,才不會遭人陷害,受人歧視,他年紀雖然輕,學到的事已太多了。過了半晌,隻聽門裡輕輕咳嗽了一聲,道:“送信的在哪裡?”俞佩玉知道這正如台上名角唱的戲還未出場前,先報個信,讓台下觀眾留意,否則他明知送信的就在門外,還用得著問麼?當下也整了整衣衫,道:“就在這裡。”這一問一答都是多此一舉,當真妙不可言,但若缺少這麼樣一番做作,這場戲看來就好像不夠隆重似的。但問也問過了,答也答過了,門裡麵竟還是沒有人走出來,俞佩玉等了半晌,縱然沉得住氣,也忍不住道:“送信的就在這裡……送信的就在這裡。”他將這句話又說了兩遍,聲音一次比一次說得響亮,但門裡仍是靜悄悄的,全無回應。俞佩玉又等了半晌,忽然笑道:“閣下明知有人送信而來,為何置之不理?難道閣下不願意接這封信麼?在下實在猜不透閣下是何用意。”門裡自然還是沒有人聲。俞佩玉緩緩接道:“但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送信而來,好歹也得要將信送到的……”嘴裡說著話,人已徑自推門而入。院子裡濃蔭滿地,亦是悄無人跡,就連方才將俞佩玉帶來的兩條大漢,此刻都不知到哪裡去了。俞佩玉目不斜視,穿過院子,走上大殿。大殿裡香煙繚繞,神龕裡太上老君垂眉劍目,寶像莊嚴,但大殿中央的一隻青銅香爐,卻已被人移到旁邊。這香爐高達一丈開外,看來縱有霸王舉鼎之力,也難將之移動分毫,若有十來個力大如牛的人,或可將之移動,但銅鼎一共隻有三條腿,彆的地方根本滑不留手,若是十來個人一齊來搬,根本沒有著力之處。俞佩玉實在猜不透這銅鼎是被誰移開的,是如何移開的,隻見銅鼎被移去後,大殿中央,已擺上了十二張紅木交椅。但椅子上卻連一個人也沒有,走到這裡,俞佩玉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他心裡也已恍然大悟:“原來他們也知道那病人會借複信之由,來刺探他們的虛實,所以一個個都避不見麵,但是那俞某人和林瘦鵑等人,本已用不著再掩飾行藏,不願露麵的,隻怕就是那厲害的幫手了。”這幫手究竟是誰?為何如此神秘?他難道怕那病人知道他來了?那病人知道他來了難道就會逃走?俞佩玉也不覺動了好奇之心,眼珠子一轉,突然向中間那張空的紅木椅子長長一揖,道:“在下俞佩玉特來拜見盟主。”他神情恭恭敬敬,好像那俞放鶴此刻就真的坐在椅子上似的,俞放鶴若不願失去盟主身份,還能不現身麼?過了半晌,果然聽得俞放鶴的語聲從後麵傳了出來,帶笑道:“老夫實未想到送信的竟是俞公子,失迎失迎。”這話說得倒客氣,但話猶未了,旁邊已另有一人大聲道:“你就是來替鳳三送信的?”俞佩玉直到此刻,才知道那病人的名字叫“鳳三”,隻覺這語聲又快又急,可見說話的人性情十分急躁。性情急躁的人,功夫大多練不好,但這人卻偏偏是功力深厚,每個字都如銅鐘大鼓,震得人耳朵發麻。俞佩玉用不著見到他的人,已知道這人武功之高,竟是自己平生未見,竟真的比十三大門派的掌門人都高出一籌。他心裡正自驚異,那人已等不及了,怒道:“問你的話,你怎不快說。”俞佩玉道:“不錯,在下正是為鳳老前輩送信……”那人厲聲道:“你是鳳三的什麼人?”俞佩玉道:“在下與鳳老前輩非親非故,隻不過……”那人怒吼道:“非親非故,為何要替他送信?你吃飽飯沒事做了麼?”俞佩玉每次話未說完,就被這人打斷,心裡不禁暗暗苦笑:“此人性子這麼急,火氣這麼大,卻不知他這一身武功是怎麼練成的?”要知練武一途,絕無捷徑,想要有一分功夫,便得花一分力氣。這人功力如此深湛,也不知要花多少苦功才練得成,瞧他這種火爆性子,卻不知是怎樣熬過來的。俞佩玉心裡雖驚奇,嘴裡卻不敢怠慢,微笑道:“送信輕而易舉,於己無損,於人有利,在下何樂而不為?”那人“哼”了一聲,道:“信在哪裡?”俞佩玉道:“鳳老前輩要在下帶的是口信。”那人道:“口信?他難道連筆都提不動了麼?”說到這裡,忽然大笑起來,笑聲更是響亮得可怕,整個大殿都充滿了他的笑聲,神幔都被震得簌簌而動。俞佩玉更覺駭然,等到笑聲漸逝,才沉聲道:“鳳老前輩令在下轉告各位,就說今夜子時,他必定在那邊恭候各位的大駕,盼各位準時赴約……”那人又大怒道:“他盼我們準時赴約?難道他還怕老夫不敢去了麼?”俞佩玉道:“鳳老前輩的意思,隻不過是……”那人怒吼道:“他的意思你怎會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你信已送到,還不快滾,小心老夫打扁你的腦袋。”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退了。”這些人竟對他毫無為難,他本該覺得很輕鬆愉快才是,但此刻他心情卻是說不出的沉重。隻因他明雖為了送信而來,其實卻另有兩個目的,其中一個是為了那病人,還有一個是為了自己。他不但想替那病人探出此間的虛實,還想找著紅蓮花,將此中曲折說出來,他不願紅蓮花也來蹦這渾水。但現在他既未探出此間的虛實,也未見到紅蓮花,其勢又萬萬無法再留下來,簡直等於白走了這一趟。院子落葉未掃,秋意漸濃。俞佩玉踏著落葉,正在暗中歎息,突聽“嗖”的一聲,劍光如匹練般刺出,直刺他後背。這一劍來得好快,猝然間令人無法閃避。但俞佩玉心情雖沉重,時時刻刻仍未忘了戒備提防,此刻身形驟轉,雙手已各各畫出個圈子。這正是那病人方才傳授給他的妙著,他驟然使出,也不知究竟有多大的威力,但聞“啪”的一聲,那柄劍到了他掌風所畫的圈子裡,竟突然一折兩斷,他手掌並未觸及劍身,勁氣已足以折毀這柄百煉精鋼的利器,這一招威力之驚人,連俞佩玉自己都不禁為之駭然。隻見樹下一個人手持半柄斷劍,也被驚得呆住了,這人長身而立,風度翩翩,卻是“菱花劍”林瘦鵑。俞佩玉一瞧見是他,心裡反而恍然,他知道這些人還是不放心他,還在想試出他的武功來曆。要知一個人猝然遇敵,必然會使出自己最熟的武功來防身,這本來出乎自然,就算想作假,也是來不及的。誰知俞佩玉剛學了一招妙著,隻覺其中奧妙無窮,正時時刻刻在心中反複默記,猝然遇險,也不覺將這招使了出來。這本也是出乎自然,絲毫無假,卻將林瘦鵑驚得呆在那裡,臉上陣青陣紅,說不出話來。若是換了彆人,少不得要譏諷兩句,說什麼:“想不到林大俠這樣的人物,也會鬼鬼祟祟地暗算於人。”但俞佩玉卻隻是淡淡一笑,道:“閣下好快的劍法。”他也不想看林瘦鵑尷尬之態,嘴裡說著話,人已轉身而行,誰知就在這時,突聽一聲大喝道:“站住。”這一聲大喝更是驚天動地,震得四下木葉片片飄落,俞佩玉更覺耳朵發麻,但見眼前一花,已有一人如飛鳥般急墜而下,來勢之快,誰也難以描敘,樹葉還未落在地上,他人已到了麵前。隻見這人目如火炬,滿麵虯髯,兩條濃眉,竟已糾結到一處,滿頭亂發,如刺蝟般根根蓬起,聽了這樣的喝聲,瞧見這樣的容貌,誰都會認為此人必定是高大威猛,有如半截鐵塔般的巨人。哪知這人竟是乾枯瘦小,站直了還不到俞佩玉的胸膛,身上穿著件破舊的藍布道袍,用條麻繩圍腰束起,麻繩間插著柄一尺多長的短劍,劍鞘上鑲滿各色寶石珠玉,光輝奪目,顯見是價值連城之物。俞佩玉見到這人淩厲的氣勢,駭人的身手,詭秘的打扮,心裡不禁暗暗吃驚,麵上卻帶笑道:“前輩有何吩咐?”這矮小的藍袍道人,一雙火炬般的眼睛,竟眨也不眨地瞪著俞佩玉,喝道:“你究竟是鳳三的什麼人?”俞佩玉道:“在下方才已說過,和鳳老前輩非親……”藍袍道人怒吼道:“放屁,你既和鳳三非親非故,這一招‘行雲布雨,鳳舞九天’,你是從哪裡學來的?”他語聲當真大得駭人,每次一開口,俞佩玉就要駭一跳,誰也想不到這小小的身子裡,竟能發得出這麼大的聲音,卻不知他氣功已練到登峰造極、沛然流動、無所不至,縱在平時說話時,也有真氣貫注其間,所以每個字說出來,都如銅錘鐵杵,震入耳鼓。俞佩玉歎了口氣,苦笑道:“這一招乃是方才在下前來通信時,鳳老前輩臨時傳授的,不瞞前輩,在下本來連這招的名稱都不知道。”藍袍道人怒道:“放屁放屁,放你一百二十個屁,鳳三若是隨隨便便就肯將這種招式傳授給彆人,他就不是鳳三,是王八了。”俞佩玉聽這出家人竟滿嘴都是粗話,心裡不覺好笑,但見了他的怒態,又不免吃驚,道:“這是鳳老前輩怕我丟了他的人,所以才……”藍袍道人更是暴跳如雷,喝道:“好,就算他肯教你,你在這片刻之間,就能學得會如此精妙的招式,你簡直就不是人了。”原來他自己本非天資敏慧的人,武功全是拚命苦練出來的,根本就不相信世上有舉一反三,一教就會的人。也就因為他練武時吃的苦比彆人都多得多,所以藝成時脾氣特彆暴躁,常會將怒火莫名其妙地出在彆人身上。俞佩玉知道自己是解說不清的了,苦笑道:“前輩既不相信,在下也無法……”藍袍道人跳腳道:“你自然沒法子,你在老夫麵前,還有什麼屁法子,但老夫若要和你動手,你不免會說老夫以大欺小……”他忽然大怒,吼道:“你在說老夫以大欺小,是麼?是麼?”俞佩玉忍不住笑道:“這話乃是前輩自己說的,在下幾時……”藍袍道人喝道:“好,就算你沒有說,你笑什麼?”俞佩玉暗中歎了口氣:“這樣蠻不講理的人,倒也少見得很。”他說話既然動輒得咎,隻有不開口了。誰知藍袍道人又怒道:“你為何不開口?難道忽然變成了啞巴不成?”俞佩玉苦笑道:“前輩既然不屑和在下動手,在下就告辭了。”藍袍道人吼道:“站住,你若非鳳三徒弟,老夫早就放你走了,但現在老夫卻要瞧瞧鳳三究竟有什麼驚人的本事傳給了你。”說到這裡,他已回頭大喝道:“人家的徒弟在這裡耀武揚威,我的徒弟難道都死光了麼?”喝聲未了,大殿中已有一人趕了出來,躬身道:“師父有何吩咐?”俞佩玉本當他的徒弟就是田際雲,誰知此刻出來的竟是個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小道士,一身青布道袍,點塵不染,一張臉更是紅裡透白,白裡透紅,像是吹彈得破一般,俞佩玉驟然一見,幾乎以為他是個女的。藍袍道人又已怒吼道:“我有何吩咐,你還要問我有何吩咐,你自己難道是死人,還不知道。”這小道士賠笑道:“師父莫非是要弟子試試這位公子的身手麼?”藍袍道人還是大吼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來問我?”俞佩玉這才知道,不但自己在他麵前說話動輒得咎,就連他的徒弟在他麵前說話,也是一開口就要挨罵的。隻見這小道士已笑眯眯地過來,恭恭敬敬合十行禮道:“弟子十雲,特來求公子指點幾招,望公子手下留情。”這小道士不但人長得斯文,說話斯文,而且臉上總是笑眯眯的,脾氣竟像是特彆溫柔和緩。那樣的師父,會有這樣的徒弟,俞佩玉本覺奇怪,倒轉念一想,若不是脾氣特彆好的人,又怎能受得下這種氣,就算不被那藍袍道人轟走,不出三天,氣也要被氣走的,哪裡還有心思來練武。俞佩玉的脾氣正也不錯,正也是彬彬有禮,彆人對他如此客氣,他還禮更是恭敬,躬身笑道:“道長太謙了,在下本不敢與道長過招的,隻是……”藍袍道人大喝一聲,道:“要打就打,囉嗦什麼?”俞佩玉苦笑道:“既是如此,就請道長賜招。”十雲合笑道:“既是如此,弟子就放肆了。”他倒是說打就打,話猶未了,掌已遞出。這一招出手,竟如石破天驚,威猛無儔,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人,出手竟是如此強勁凶惡。俞佩玉連驚訝都來不及,身形急轉,堪堪避開了這一招,對方的掌式,卻已如排山倒海般,急湧而來。有其師必有其徒,那藍袍道人火氣既然那麼大,武功自然走的是剛猛一途,他教出來的徒弟,自也如此。俞佩玉隻覺方才那笑容可掬的小道士,好像已不見了,此刻和他動手的,已是個強橫霸道的凶神惡煞。二十招過後,俞佩玉已被迫得透不過氣來。有些招式,他雖可以本門的功夫化解,但他若一露出“先天無極門”的功夫,身份豈非就要泄露。他隻有隨意創招,隨機應變,但要施展這種武功,心頭必得一片空靈,使出來的招式,才能達渾然無極之境,此刻他心裡既有這麼多顧忌,對方招式的壓力又是這麼大,使出的招式哪裡還能圓通自如。隻聽那藍袍道人怒吼道:“臭小子,你為何不將鳳三教你的武功使出來?你難道怕老夫看破他武功的秘密?……用些勁,混蛋,你昨天晚上到哪裡去了,怎的今天一點勁也使不出來……好,勇夫背箭,猛虎開山……你這一招也算是勇夫背箭?你這簡直像在替人家洗澡擦背。”前麵幾句話自是罵俞佩玉的,後麵幾句,卻是罵他徒弟的了,他竟以為俞佩玉不敢使出本門武功,是怕他瞧出鳳三先生武功的訣要,俞佩玉心裡實在是有苦說不出,已幾乎連招架都已乏力。這藍袍道人雖還嫌他徒弟使出的招式不夠勁,其實十雲招式之威猛,功力之沉厚,已令旁觀的人都為之動容。俞佩玉每使一招前,都要先想想這一招是不是本門的武功,這樣的打法,不但出手慢了三分,費力也費得特彆多,又是二十招過後,他已是滿頭如雨而落,遇著險招時,隻要靠那一著“行雲布雨,風舞九天”,才能化險為夷,但三招一過,卻又落入了險境。他翻來覆去,也不知將這一招使過多少次了,幸好每使一次就純熟一分,威力也增加一分。到後來十雲先他身形一轉,就遠遠避開,等到他這一招使過,才來搶攻,隻打得俞佩玉更是叫苦不迭。隻聽那藍袍道人又在怒吼道:“臭小子,還是將鳳三教你的功夫全使出來吧,就隻這一招有什麼屁用,若不是老夫這混蛋徒弟不爭氣,你早已死了八十遍了。”他竟認定了俞佩玉也不知學得鳳三多少功夫了,隻因他瞧俞佩玉功力之深厚,在江湖中已是一流身手,又怎會除了這一招“行雲布雨,鳳舞九天”外,就再也使不出一著像樣的招式來。俞佩玉卻正是啞巴吃黃連,暗往腹裡咽,卻不知那藍袍道人這麼樣一吼一叫,反而等於幫了他的忙了,否則林瘦鵑等人目光是何等犀利,此刻見他拚命掩飾自己本門的武功,心裡隻怕又要動疑,他以後的麻煩就又要多了。隻見俞佩玉滿頭大汗,越流越多,誰都以為他必然無法再支持三十招,誰知俞佩玉天生神力,內力之深厚,竟出人意外,三十招過後,他還是那副樣子,頭上汗雖更多卻還是照樣可以應付。眾人暗道:“看你還能再支持三十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