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婦人點頭道:“不錯,那東郭先生隻要聽到‘報恩牌’已落在你手中的消息,一定會不遠千裡而來找你的。”俞佩玉道:“可是,‘見牌如見人’的意思也就是‘認牌不認人’,弟子還未將竹牌交給他時,無論任何人都可以將這麵竹牌奪去。”黑衣婦人道:“但又有誰能從你手上將這塊竹牌搶走呢?”俞佩玉苦笑道:“弟子倒也並非妄自菲薄,但江湖中的能人的確太多。”黑衣婦人道:“這話倒也不錯,以你現在的武功,天下至少還有十三個人能勝過你,也許還不止此數,這些人雖已大多退隱林下,聽到這消息,也必定還是會心動的,有些人縱然不至於動手明搶,但暗中還是免不了會來打你的主意。”她不等俞佩玉說話,忽又一笑,接著道:“但你既然已有了銷魂宮主的‘閻王債’,又何必再怕這些人呢?”俞佩玉道:“閻王債?”黑衣婦人道:“你既已有了報恩牌,怎會沒有閻王債?”俞佩玉恍然,道:“前輩說的可是那本賬簿?”黑衣婦人道:“不錯。”她徐徐接著道:“人非聖賢,焉能無過?一個人活了幾十年下來,多多少少都做過幾件虧心事的,尤其是那些成了大名的人,彆人隻看到他們光彩的一麵,隻看到他們高高在上,耀武揚威,誰也不知道他們是用什麼來做墊腳石才能爬得這麼高的。”俞佩玉長歎了一聲,他也知道成名的路並不是條好走的路,要想走到終點,也不知要跨過多少人的屍骨。黑衣婦人道:“譬如說,洪勝奇能做到風尾幫主,就因為他先陷害了他的大師兄,再毒死了他的師父,這件秘密後來雖終於被人揭破,但在未揭破時,江湖中人,還不是都認為洪勝奇是個了不起的大英雄。”俞佩玉歎息無語。黑衣婦人道:“這件秘密被人揭破,隻能怪洪勝奇的運氣不好,因為,江湖中像這種事也不知有多少,隻不過沒有人知道而已。”俞佩玉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個人做了虧心事,遲早總有人知道的。”黑衣婦人道:“不錯,無論什麼秘密,總有人知道的,而普天之下,知道這種秘密最多的人就是銷魂宮主。”俞佩玉道:“哦?”黑衣婦人道:“銷魂宮主顛倒眾生,閱人無數,而男人最不能保守秘密的時候,就是躺在一張很柔軟的床上的時候。”她這話說得雖很含蓄,但無論任何人都還是可以聽得懂,當一個很美麗的人和你睡在一張床上,一雙很美麗的眼睛在枕畔望著你的時候,你若還能為自己保守秘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你若還能為彆人保守秘密,你簡直就可算是個聖人。這世上聖人畢竟不多。黑衣婦人道:“銷魂宮主輾轉自很多人口中聽到很多秘密,她就將這些秘密全都寫在你得到的那本賬簿上,她是個很聰明的人,對每件事的價值都知道得很清楚,她要等這件事價值最高時再來使用它,所以她一直將賬簿藏著,一點也不著急,因為她知道遲早總有用得著的時候。”俞佩玉歎道:“但她卻始終沒有用著。”黑衣婦人道:“那是因為她後來忽然變得愚蠢起來了。”俞佩玉道:“愚蠢?”黑衣婦人道:“不錯,愚蠢。”她緩緩接道:“世上有兩種最愚蠢的人,第一種是愛上了少女的老人,這種人本來也許很有智慧,而且飽經世故,但卻往往會被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騙得團團亂轉,這種人雖可憐卻沒有人會同情他,因為這是他自作自受。”俞佩玉隻有苦笑,他也知道“一樹梨花壓海棠”並不是喜事,往往是悲劇,有時甚至是笑話。黑衣婦人道:“第二種最愚蠢的人,就是癡情的少女,無論她平時多聰明,隻要一變得癡情,就立刻會變得愚蠢的,她愛上的明明是個惡徒、強盜,但在她眼中,卻是世上最忠實、最可愛的人,他就算告訴她雪是黑的,墨是白的,她也相信。”俞佩玉想到鐘靜,又不禁為之歎息。黑衣婦人道:“但銷魂宮主後來卻變得比這兩種都愚蠢得多,她不但變得很癡情,而且愛的又是個比她小幾十歲的小畜生,這件事你想必已知道了。”俞佩玉歎道:“朱宮主為了此人,既已不惜犧牲一切,自然不願再以隱私之事來要脅他的父親,等到後來她看出他們是人麵獸心,再想用也來不及了。”黑衣婦人道:“正是如此,但以你的智慧,若能將這本賬好好利用,必定能做出很多驚人的事,更不必怕彆人來動你一根毫發了。”俞佩玉道:“可是……”黑衣婦人截口道:“你不必說,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物之本身,並無善惡,隻看用它的人是存何居心罷了,這道理你更不能不明白。”俞佩玉垂首道:“是。”黑衣婦人這才笑了笑道:“很好,我言儘於此,你去吧,等你成功之日,也就是我們再見之時,到了那時,你所有的心願我都可助你達成。”※※※俞佩玉的身影終於消失在遠方,黑衣婦人卻始終站著沒有動,日色已漸漸西沉,蒼茫的暮色終於籠罩了大地。在暮色中看來,她仿佛忽然變得很陰森,很詭秘。她仿佛有兩種身份,在白天,她是人。但一到晚上,她就變成了黑暗的幽靈。這時黑暗中又出現了一個人的鬼魂。姬苦情的“鬼魂”。他衣服上仍帶著斑斑血跡,但一張臉已洗得乾乾淨淨,一雙發亮的眼睛裡,閃動著詭譎的笑意,咯咯笑道:“你今天的話說得可真不少。”黑衣婦人淡淡道:“要少些麻煩,又何妨多說幾句話?”姬苦情道:“殺了他豈非更沒有麻煩麼?”黑衣婦人搖了搖頭,道:“你不懂的……”姬苦情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的確不懂你為什麼要我裝死,為什麼放了他?”黑衣婦人道:“因為我隻有用這種法子才能讓他自動說出許多事。”姬苦情道:“他說了嗎?”黑衣婦人道:“他已承認他就是俞放鶴的兒子,而且我猜得也不錯,的確是那老狗為他易過容,這兩件事我一直無法確定……”姬苦情道:“你現在既已確定,為何還要放他走?”黑衣婦人又搖了搖頭,道:“你不懂的,但你很快就會懂了……”姬苦情道:“我隻希望你莫要做錯。”黑衣婦人冷冷道:“我幾時做錯過一件事?”她忽然後退了半步,道:“你身上是什麼血?為何不換件衣服?”姬苦情笑了,道:“你也認為這真是血?看來我的本事已越來越大了。”黑衣婦人也笑了,道:“你的本事本來就不小。”姬苦情道:“你那徒弟呢?”黑衣婦人道:“海東青?”姬苦情道:“嗯。”黑衣婦人道:“他已帶著朱淚兒和鐵花娘回去了。”姬苦情道:“他知不知道這件事?”黑衣婦人一字字道:“要成大事,知道內情的人總是越少越好。”姬苦情道:“楊子江呢?”黑衣婦人悠然道:“要成大事,總得找幾個人來做替罪羔羊的。”※※※秋天已不知不覺過去,風中的寒意已漸重。這些天來俞佩玉可說沒有一天不是在緊張中度過,每天總有些不可預料的事發生,一次接著一次,一次比一次危險,使他覺得每天都可能是他活著的最後一天,直到現在,他才真喘了口氣。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模樣是多麼狼狽,身上穿的也還是很單薄的衣服,早就該換了,更應該好好洗個熱水澡。既然還沒有死,就得好好地活下去。他想找個舒服的地方,先洗個澡,刮刮臉,再換套乾淨的衣服,想到泡在熱水裡的滋味,他全身都癢了起來。隻可惜他身上已隻剩下幾文錢了,一個人隻有在連性命都保不住時,才會忘記金錢的價值。黃昏前,俞佩玉已走到個小鎮,用兩文錢買了包火種,四文錢吃了兩碗擔擔麵,走出小鎮時,他已囊空如洗。但是他心裡卻很興奮——名人的秘密,往往是人們最感興趣的事,喜歡刺探彆人的隱私,本是人類的劣根性。俞佩玉在小鎮外找了個隱僻的避風處,生起了一堆火。被火焰一“洗”,賬簿上的字跡就漸漸現了出來。賬簿上的名字果然全都是聲名赫赫之輩,大多數人的名字俞佩玉都聽說過,其中包括有:“不夜城主”東方大明、李天王、胡姥姥、怒真人、“飛駝”乙昆、神龍劍客……除了這些號稱“十大高手”的名字之外,黃池大會中十三派掌門人的名字也大多都在其中。最令俞佩玉怵目驚心的,還是姬苦情、鳳三和俞放鶴這三人的名字,尤其看到“俞放鶴”這三字時,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父親一生正直,淡泊名利,又怎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隱私?他不敢看,也不敢相信。看到“鳳三”兩字時,他也跳了過去,鳳三是他的兄弟,是他的好友,就算犯了些過錯,他也不願知道。但他卻沒有錯過“姬苦情”,在姬苦情的名字下隻寫著四個字:“兄妹亂倫。”俞佩玉幾乎連呼吸都停止了,世上竟真有這種不顧羞恥的人,這種事他簡直難以相信。但他卻不得不信,因為他想到了姬苦情的兒子“姬葬花”,若非兄妹亂倫,又怎會生出那種變態的侏儒?但姬靈風和姬靈燕為什麼卻沒有得到他們惡性的遺傳呢?畸形的侏儒生出的子女,本也很少是正常的。難道她們並不是姬葬花的女兒?俞佩玉不禁又想到他在殺人莊的秘道中,所發現的那塊石塊,又想到姬夫人那神秘的情人。那人無疑也是俞家的人。難道那就是“俞放鶴”的秘密?俞佩玉不敢再想下去,但他也知道自己若不將這件事弄清楚,以後,時時刻刻都會忍不住要想到它的。他不由自主地翻到“俞放鶴”那一頁。他的手已在發抖,一顆心幾乎已跳出腔子。隻見在“俞放鶴”的名字下寫著:“兄弟閱牆,逐弟為寇,貌似君子,行實小人。”旁邊還有行小字:“漠北大盜‘一股煙’,即俞放鶴之弟,自幼被逐,流落為寇,兄稱聖賢,弟為巨盜,妙極。”俞佩玉的掌心已沁出了冷汗。他也記得小時候曾經聽說過有位“二叔”,那時他的母親還沒有去世,他一問起這“二叔”,他母親就仿佛很生氣,告訴他:“二叔已經死了,死了很久。”而且還叫他以後莫要再提起。現在他才知道“二叔”並沒有死,那麼,姬夫人那秘密的情人,難道就是他二叔,姬靈風姐妹難道就是他二叔的女兒,姬靈風一直掩護著他,難道就因為他們之間有種神秘的血緣關係?俞佩玉正在沉思著,突聽一陣車輪滾動聲響起,一個身穿蓑衣,頭戴笠帽的人推著輛獨輪車自東方走了過來。黑暗中雖看不清車上裝的是什麼貨物,但遠遠就可嗅到一陣陣很濃烈的藥草味,載的想必不外是藥材。蜀道崎嶇,多數山路便難行車馬,惟有這種獨輪車最為方便,深山中盛產藥材,各地藥商中俱多蜀人。這一人一車可能絲毫沒有什麼奇特之處,若是換了彆人,一定不會留意,但俞佩玉卻覺得很可疑。他遠遠聽到車輪碾動的聲音,就知道車上載的貨物甚是沉重,而一般藥材的分量卻都很輕。蜀中少雨,這人卻穿著件蓑衣,他推著這麼沉重的一輛車子,腳步卻很輕捷,看來一點也不吃力。普通的藥商大多結幫而行,他卻是孤身一人,而且此刻夜已很深,他猶在趕路。這些都是可疑之處,隻不過俞佩玉此刻並沒有心情多管彆人的閒事,推車的人正低著頭匆匆趕路,也沒有留意到他。就在這時,突聽遠處又有一陣急驟的蹄聲響起,一霎時像已近了很多,顯見這匹馬走得很快。荒郊靜夜,這蹄聲聽來分外刺耳,但推車的這人既沒有抬頭,也沒有回顧,仿佛根本沒有聽到。隻見一匹快馬急馳而來,遠在三丈外,馬上的人便已自鞍上飛掠而起,淩空一個翻身,飛燕投林般落在獨輪車前麵。那匹馬輕嘶一聲,立刻收勢停下,俞佩玉不由得暗中喝了聲彩:“端的人是強人,馬是好馬。”推車的人卻似什麼也沒有看到,依舊低著頭推他的車。那騎士攔在道中,眼見獨輪車已將撞在他身上,他卻還是動也不動,當真可算是動如飛鷹,穩如山嶽。俞佩玉發現這人身材又矮又胖,就像是個圓球,背後卻斜背著一柄很長的劍,模樣看來有些滑稽。但他的氣概卻很不凡,隨便往那裡一站,就有一種懾人的威儀,令人不敢稍存輕視之心。俞佩玉雖然看不清他的麵目,卻已想到他是誰了。推車的那人堪堪已將獨輪車推到他身上,才忽然停住,說停就停,毫不勉強,那麼沉重的一輛車子在他手中竟輕若無物。那騎士這才仰麵大笑道:“歐陽幫主怎地改行賣起藥材來了,這倒是怪事一件。”推車的這人竟是長江水道七十二舵的總瓢把子歐陽龍,俞佩玉在黃池會上本也見過他的,隻不過他此刻蓑衣笠帽,隱去了本來麵目,俞佩玉雖也覺得他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他是誰。隻聽歐陽龍也大笑道:“魚島主果然好眼力,佩服佩服。”他將笠帽往頭上一推,接著又道:“隻不過魚島主為何不在南海納福,卻跑到這裡來乾什麼?難道魚島主放著好好的掌門人不做,也改了行麼?”俞佩玉並沒有看錯,這佩劍的矮胖子果然就是海南劍派的掌門人,“飛魚劍客”魚璿。這兩人一在江上,一在海南,此刻卻在這裡碰了頭,這顯然不會是巧合,俞佩玉暗暗奇怪。歐陽龍車上載的究竟是什麼?他們究竟有什麼圖謀?※※※俞佩玉本就躲在小石後的避風處,所以他雖然燃著堆火,他們也並沒有發現,何況此刻火已漸漸熄了。隻聽魚璿道:“小弟不遠千裡趕到此地來,這原因幫主難道會不知道?”歐陽龍道:“請教。”魚璿大笑道:“幫主是為什麼來的,魚某也就是為什麼來的,幫主又何必裝糊塗。”歐陽龍沉默了半晌,突然自懷中抽出了樣東西,道:“莫非島主今年也接到了此物。”他手上拿的隻不過是張請帖,以他們的身份每天接到張請帖都不稀罕,奇怪的是他拿著這份請帖,手竟有些發抖。魚璿看到這份請帖,笑容也立刻不見了,長歎道:“不錯,今年我也倒了楣。”歐陽龍打了個哈哈,道:“今年是富八太爺的七十整壽,他帖子不遠千裡下到海南,正顯得魚兄有身份,有地位,怎可說是倒楣呢?”這也是俞佩玉心裡奇怪之處,有人送帖子請他,正表示他交遊廣闊,就算他覺得路途遙遠,不願親自去,也儘可派人送份禮去,以儘心意,就算白送了份禮,人情總是做到了。像他們這樣的江湖大豪,又怎會吝惜於區區一份禮物。但聽歐陽龍的笑聲,卻似充滿了幸災樂禍之意,就好像一個人臨死時忽然發現了個陪綁的。俞佩玉實在想不通這是為了什麼。隻聽魚璿乾笑了兩聲,道:“幫主說得好,富八太爺請了我,就正該覺得麵上有光才是,隻不過,我找了兩個月,卻還沒有找到一份禮物,幫主你看這怎麼是好?”俞佩玉更奇怪了,送禮乃是交情,隻要送者拿得出手,無論禮物厚薄,對方都絕沒有拒絕之理。何況上至金銀珠寶、古玩珍飾,下至糕餅喜點、衣衫綢布,莫不可以用作禮物。堂堂的飛魚劍客,一派宗主,若說連一份禮物都找不到,這話無論說給什麼人聽,隻怕誰也不會相信。歐陽龍冷笑道:“魚幫主財大勢雄,江湖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若說魚幫主連一份禮物都送不出,這豈非是天大的笑話。”魚璿沉默了半晌,突然道:“幫主可曾聽過鄭玄這人麼?”歐陽龍道:“紫沙島鄭島主不但大名鼎鼎,而且又是魚島主的生死之交,在下雖然孤陋寡聞,卻也曾聽說過的。”魚璿道:“幫主可知道他是怎麼死的?”歐陽龍似乎覺得有些意外,訝然道:“鄭島主莫非已病故?”魚璿道:“他身子素來強健,終年也聽不到他一聲咳嗽,又怎會病死?”歐陽龍道:“若非病死,難道是……是被人所害?”魚璿道:“不錯,他正是被人殺死的。”歐陽龍道:“鄭島主掌中一雙日月輪,招術據說乃得自昔年東方城主的真傳,數十年來未遇敵手,又有誰能置他於死地?”魚璿道:“富八太爺。”歐陽龍臉色變了變,不說話了。魚璿道:“富八太爺去年做壽時,帖子下到紫沙島,鄭玄搜尋了兩日,才找到一株三尺高的珊瑚,他心裡也頗沾沾自喜,以為這份禮縱然不能冠絕群倫,至少總可以讓富八太爺覺得滿意了。”歐陽龍道:“嗯。”魚璿道:“他將禮物送到後,富八太爺什麼話也沒有說,隻帶他到一間屋子裡,那屋裡沒有彆的,隻有珊瑚,每一株都在七尺以上。”他歎了口氣,接著道:“鄭玄一看,心裡就涼了,富八太爺更連壽酒都不讓他喝,就請他走路,臨走時卻又一直將他送到郊外。”歐陽龍道:“後來呢?”魚璿又長歎了一聲,道:“鄭玄馬不停蹄趕回家裡,一到家就口吐鮮血,倒地不起,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受的傷,隻記得富八太爺送他出門時,曾經抱拳向他作了一揖,他當時就仿佛覺得胸口有些發熱。”歐陽龍道:“他……他走了幾天才趕回家的?”魚璿道:“七天,回家後吐出黑血成鬥,當天晚上就不治而死了。”歐陽龍默然半晌,臉色也很沉重,喃喃道:“好厲害的百步神拳,不但能傷人於無形,還能令人傷發於七日後,看來富八太爺的名聲果然不是假的。”魚璿歎道:“江湖中都知道富八太爺神拳無敵,也知道若有誰送的禮不如他的意,就難免要挨上一拳,這些事正是一點也不假。”歐陽龍望著獨輪車上的包裹,沒有開腔。魚璿道:“有鄭玄前事可鑒,今年我這禮怎敢輕易送出手?一接到帖子後,我就開始找,直到今日也沒有找著一份有把握可令富八太爺滿意的禮物,如今富八太爺的壽誕已迫在眉睫,幫主你說該怎麼辦呢?”俞佩玉這才將事情弄明白了,隻覺有些哭笑不得,以做壽來打秋風的人他倒聽說過不少,但像這位富八太爺如此強橫霸道的,倒甚是罕聞罕睹,這簡直比攔路打劫的強盜還要凶得很多。他知道“百步神拳”本是少林寺的不傳之秘,那麼這位“富八太爺”難道是少林的俗家弟子?歐陽龍、魚璿,這兩人也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連他們都對他如此畏懼,這富八太爺的來頭自然不小。但俞佩玉一時間卻想不起江湖中有這麼樣一個人。隻見歐陽龍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島主此時心情之沉重,在下也很明白,隻不過,在下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對島主的確是愛莫能助。”魚璿目光閃動,也在盯著他的獨輪車,冷冷道:“如此說來,幫主莫非也未找到禮物?”歐陽龍勉強笑道:“找是找到了一份薄禮,卻不知是否能入富八太爺之目。”魚璿仰麵大笑道:“幫主這是在說笑了。”他忽然頓住笑聲,盯著歐陽龍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幫主送的這份禮,若還不能入富八太爺之目,天下還有什麼東西能入他之目。”歐陽龍麵上驟然變了顏色,道:“你已知道我送的是什麼?”魚璿悠然道:“倒也略知一二。”歐陽龍厲聲道:“你一直都在盯我的梢?”魚璿道:“幫主一路太太平平,走到哪裡,連個攔路的小賊都未遇見過,難道這真是幫主的隱藏功夫做得到家麼?”他仰天打了哈哈,道:“其實就算是最不開眼的小賊,也可看出這輛獨輪車上裝的絕不會是藥材,世上隻怕還沒有這麼重的藥草。”歐陽龍冷笑道:“就算有些不開眼的小賊要來打這輛車子的主意,我也未必能畏懼於他。”魚璿道:“魚某人一路護送幫主走到這裡,已不知為幫主擊退了多少惡客,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笑了笑,接著道:“所以魚某現在來求幫主打發幾個賞錢,幫主總不至於拒絕吧。”歐陽龍就算是呆子,也知道他心裡是想打什麼主意了。到了這時他反而沉住了氣,道:“島主莫非是想要這輛車子?”魚璿歎了口氣,道:“說來實在有點難為情,但這也是情不得已。”歐陽龍道:“好,我就送給你。”他忽然將獨輪車往前一推,向魚璿撞了過去。魚璿似已早就防備到這一著,不等獨輪車撞來,身子已飛掠而起,“嗆”的一聲,劍已出鞘。但見劍光如驚虹閃電,向歐陽龍刺了過去。“飛魚劍客”號稱海南第一快劍,這一劍果然快得可怕,不但反應快,拔劍也快,出手更快。歐陽龍一甩肩,反手一扯,身上的蓑衣已烏雲般卷出,擋住了這一劍,原來他這件蓑衣乃是烏金織成,刀劍不傷,正是他仗以成名的獨門兵器,這種兵器的攻勢也許稍嫌呆滯,但用以防守,卻是天下無雙。“嗆嗆嗆”一串聲響,劍尖在蓑衣上劃起了一溜火花。歐陽龍蓑衣反卷,挾帶著勁風,向魚璿掃了過去,蓑衣下突然暴射出數十點寒星,直取魚璿胸膛。這一招鐵燕金蓑,陰毒狠辣,銳不可當,歐陽龍自出道以來,還未見有人能避得開這一著。誰知眼前人影一花,飛魚劍客突然飛魚般躍起,劍光在空中劃了半個圓弧,竟到了歐陽龍身後。這正是魚璿威鎮海南的“飛魚式”。歐陽龍再想回身,已來不及了。劍光已刺入他的背脊,這水上大豪,的確不該離開水上的,蛟龍若離了水,也難免要死在陸地上。俞佩玉實在想不到歐陽龍不出三招,就已死在魚璿劍下。他正不知是否該出手管這件事,歐陽龍已死了。隻見魚璿拔出了劍,居然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歐陽龍幫主,我實不願殺你,但我若不殺你,自己就難免要送命,你死了也不能怪我,隻能怪富八太爺……”他一麵喃喃自語,一麵扶起了那輛獨輪車。突聽一人道:“道上同源,見麵分一半,死屍歸你,車子歸我。”清朗的語聲發出時還在十餘丈外,但說到最後一字,這人忽然間就已到了魚璿麵前,魚璿竟未看出他是怎麼來的。隻聽“叮叮”兩聲極清悅的鈴鐺聲一響,這人就突然來了,就像是突然自地下鑽出來的一樣。俞佩玉也看不到魚璿的臉色,隻覺得魚璿一瞧見這人,身子就仿佛忽然縮小了許多,連腰都挺不直了。這人身法雖快如鬼魅,身形卻極為高大,隻不過背上隆起一塊,竟是個駝子,俞佩玉看到魚璿對他的畏懼之態,再看到他的模樣,心裡忽然想起了一句話。“駝鈴一響,命喪當場。”這人莫非就是和怒真人、胡姥姥、神龍劍客、櫻花大師他們齊名的高手,“飛駝”乙昆。魚璿果然已賠笑道:“乙真人俠駕已有十餘年未履中土,今日當真是幸會得很,幸會得很……”乙昆卻連睬都不睬他,一雙銅鈴般灼灼有光的眼睛,一直盯在那輛裝滿了藥材的獨輪車上。魚璿拚命想用身子擋住這輛獨輪車,似乎恨不得能用個法子將獨輪車變小,藏在自己的衣袋裡。怎奈他身材雖胖,獨輪車卻也不小,“飛駝”乙昆突然一伸手,將車上的藥材全都抓了起來,裡麵就露出個鐵匣子。魚璿目中雖已射出了怒火,卻不敢去攔他這隻手。隻見乙昆一把攫起了這個鐵匣子,打開瞧了兩眼,仰天大笑道:“很好,很好,很好……”魚璿乾笑道:“不好,不好,不好,這隻不過是幾個石頭人而已,連在下都看不出有什麼好處,怎能人得了真人的法眼?”乙昆咯咯笑道:“既然不好,你就送給我吧。”魚璿連假笑都笑不出了,吃吃道:“這……這種東西實在不成敬意,真人若是喜歡,在下改日定去請京城最有名的石匠好好雕幾對白玉美人,保證要比這幾個石頭人好得多。”乙昆道:“我不要彆的,就喜歡這幾個。”魚璿擦了擦汗,道:“可是……可是……”乙昆眼睛一瞪,厲聲道:“老子難得開口問人要東西,你敢給我釘子碰?你隻怕富老八的‘百步神拳’,難道就不怕我的追風掌?”魚璿滿頭大汗如雨,連擦都擦不乾了,垂頭望著自己掌中的劍,似乎想出手一搏,卻又不敢出手。乙昆冷冷一笑道:“據說你的劍很快,能做到海南劍派的掌門人,想必總是有點玩意的,來來來,你不妨刺我一劍試試,我絕不怪你。”魚璿咬了咬牙,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嘴裡說著話,劍已刺出,這是性命交關的時候,這一劍他自然用儘了全力,但見劍光一閃,已到了乙昆咽喉。乙昆大咧咧地站在那裡,就好像將這柄殺人的劍當做紙做的,魚璿心裡正在暗暗歡喜,隻道他此刻再想閃避已太遲了。誰知就在這時,乙昆突然電光石火般伸手一夾,魚璿的劍快,他的出手更快,隻用了兩根手指,就將劍尖夾住。魚璿大驚之下,反手一擰,想以劍刃去割乙昆的手指。誰知劍尖被他夾住,就宛如被夾在泰山與華山之間,魚璿用儘全身力氣,卻連動都動不了。隻聽一聲長笑,乙昆隨手一抖,劍已到了他手裡,再一抖,這柄百煉精鋼鑄成,縱不能劃鐵,至少也能吹毛斷發的長劍竟已斷成兩截。乙昆縱聲笑道:“富老八的生日後天才到,明天卻已是我的生日,我也學會了富老八的脾氣,誰不送禮給我,我就要宰誰,這份禮你是送還是不送?你瞧著辦吧。”魚璿麵如死灰,哪裡還說得出一個字。突聽一人笑道:“閣下的生日明天才到,今天卻已是我的生日,這份禮不如還是送給我吧。”笑聲中,一個人悠悠然白山石後走了出來,衣裳雖穿得又破又臟,但看來卻一點也沒有寒酸猥瑣的模樣。乙昆倒也吃了一驚,數十年來,他還未見到有人敢在他麵前如此說話的,目光在這人臉上一掃,怒道:“送給你?你是什麼東西?”這人笑了笑,道:“在下俞佩玉,人稱天下第一風流劍客……”他話未說完,乙昆已忍不住大笑起來,捧腹笑道:“天下第一風流劍客?……哈哈,哈哈,我乎生倒也見過不少臉皮厚的人,但卻還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你。”魚璿也覺得很驚奇,很可笑,隻不過笑不出來而已。走到乙昆麵前時,俞佩玉才發覺這人身材的確魁偉,雖然是個駝子,卻還是比俞佩玉高了半個頭,打扮得非道非俗,一件道袍還不及膝,笑起來更是聲如洪鐘,震得人耳朵發麻,顯見此人非但出手快,內力也驚人得很,難怪堂堂的飛魚劍客一見他也矮了半截。但俞佩玉居然好像全未將這人看在眼裡,微笑道:“我也和閣下一樣,誰不送禮給我,我就要發脾氣的。”乙昆的笑聲驟然頓住,眼睛盯著他,就好像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怪物,過了半晌,又大笑起來,道:“你發脾氣,好,你就發給我瞧瞧吧。”俞佩玉道:“好。”“好”字出口,他腳尖忽然一挑,已挑起了地上的半截斷劍,反手抄在手裡,“刷”地,向乙昆刺了過去。魚璿倒真還未想到這少年真敢動手,隻見這一劍輕飄飄的,仿佛沒什麼力氣,而且也不太快。事實上這一劍簡直連一點章法都沒有,魚璿以為乙昆隻要一伸手,就可將這一劍震飛。誰知乙昆見到這一劍刺來,竟後退了三步,怪叫道:“好,想不到你這小子,還真有兩手。”魚璿怔住了。這樣的劍法也能算“好”。隻見劍光流動,雖不太快,卻是連綿不絕,生生不息,十餘劍刺出,乙昆居然還沒有反擊。魚璿雖是劍法的大行家,看了半天,非但看不出這劍法究竟有什麼威力,連這少年用的是什麼招式都未看出來。隻聽乙昆連聲讚道:“好,小夥子,像你這樣至少勉強還可算是會使劍的,那些狗屁,一竅不通的家夥若也能算名劍客,也能做掌門人,你這‘天下第一風流劍客’八個字倒真不能算太吹牛。”他雖未指出名字,但罵的是誰?魚璿自然腹中雪亮,嘴裡雖不便反辯,心裡卻是一萬個不服氣,忍不住冷笑起來。他自然以為乙昆不會瞧見的,誰知乙昆當真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身形一閃,忽然到了他麵前,道:“你笑什麼?莫非還認為你的劍法比他高?”魚璿忍不住道:“在下的確未看出他的劍法好在哪裡。”乙昆冷笑道:“你若也能看得出他劍法好在哪裡,他的劍法就不好了,正如伯牙之琴雖妙絕天下,也得有知音才能欣賞,否則豈非是對牛彈琴。”魚璿氣得臉都紅了,突然一步躥過去,他似乎已忘了俞佩玉是和他站在一條線上的,竟向俞佩玉擊出兩拳。俞佩玉也未想到這人竟是這種騾子脾氣,見到這兩拳來勢洶洶,也隻有反手揮出一劍。這一劍他隨手揮出,看似輕描淡寫,但卻如羲之蘭亭,懷素狂草,隨手寫來,筆筆卻妙到毫巔,不可方物。魚璿隻覺他掌中半截斷劍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團渾圓無極的劍氣,他的人已被包圍在這團劍氣中,非但攻不進去,幾乎連退都退不出來。他連變幾種身法,才總算脫身,肩頭還是不免被劍鋒掃過,雖未傷及皮肉,衣裳卻被劃破。乙昆大笑幾聲道:“你現在已知道他劍法的好處在哪裡了麼?”魚璿麵上陣青陣白,突然向俞佩玉長身一揖,道:“閣下的劍法實在比我好得多,我服了。”乙昆大笑道:“你這人總算還有點好處,總算還肯服輸認錯。”魚璿道:“其實我也早已聽說過江湖中有個和俞盟主公子同名的少年,不到三個月,已做出了好幾件轟動一時的事。”俞佩玉微笑道:“江湖中的消息傳得倒真不慢。”魚璿道:“據說這位俞佩玉非但武功不弱,而且溫文有禮,小心謹慎……”乙昆大笑道:“依我看來,這‘溫文有禮,小心謹慎’八個字,用在誰身上都無妨,隻有用在他身上,卻是大大地不妥。”俞佩玉道:“哦?”乙昆笑道:“自稱‘天下第一風流劍客’的人,也能算是溫文有禮麼?”俞佩玉道:“的確不能算。”乙昆道:“你劍法雖不錯,此刻卻還不是我的對手。”俞佩玉道:“不錯,三百招內,我雖還不致落敗,卻也無法取勝。”乙昆道:“不能勝就是敗,過了三百招你必敗無疑,但你卻似乎搶著要和我動手,這樣的人也能算是小心謹慎麼?”俞佩玉笑了笑,道:“每個人都會變的,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乙昆道:“你好好的一個人為何要變?”俞佩玉默然半晌,緩緩道:“隻因我現在忽然想變得很有名。”乙昆皺眉道:“人怕出名豬怕肥,這句話你難道未曾聽說過?你名氣越大,找你的人就越多,死得就越早,這有什麼好處。”俞佩玉又笑了笑,道:“我就是要人來找我。”乙昆搖了搖頭,道:“聽我良言相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回家,安安分分的過日子吧,我看你倒還順眼,今天絕不傷你。”俞佩玉道:“隻要你將這鐵匣子送給我,我立刻就走。”乙昆目光閃動,道:“你知道這是什麼?”俞佩玉道:“不知道。”乙昆道:“那麼你要去又有何用?”俞佩玉道:“沒有用。”乙昆也不禁怔了怔,道:“既然無用又何必要?”俞佩玉道:“你們人人都想要,我為何不能要?”乙昆沉下了臉,道:“原來你是存心想來找我麻煩的。”這句話沒說完,兩人已交上了手。到了這時,連魚璿都覺得俞佩玉非但有毛病,而且毛病還不小,他隻望這兩人打得兩敗俱傷,那時這鐵匣子就又是他的了。他沉住了氣坐山觀虎鬥,過了很久,他發覺俞佩玉的劍光果然已漸漸黯淡,乙昆的掌風卻越來越淩厲。他肋下雖還夾著那鐵匣子,但出手並無妨礙,由此可見,他對付俞佩玉並沒有使出全力。魚璿實在不懂俞佩玉為何定要來找死。眼見乙昆已將得手,誰知就在這時,俞佩玉仿佛低低說了幾句話,魚璿也未聽清他在說什麼,隻見到乙昆突然淩空一個翻身,倒掠出兩丈,眼睛盯著俞佩玉,麵上已無絲毫血色,身子卻在發抖。他怎會忽然變成這樣子的?魚璿又怔住了。過了半晌,隻聽乙昆顫聲道:“你……你……你究竟是什麼人?怎會知道這件事的?”俞佩玉靜靜地望著他,什麼話都不說。隻見一粒粒黃豆般大小的汗珠不停地自乙昆頭上落下。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歎了口氣,道:“二十九年,再過十七天就整整二十九年了,想不到這件事還有人記得,還有人知道……”俞佩玉道:“你自己難道已將這件事忘卻了麼?”乙昆黯然道:“我但望能忘卻,隻可惜永遠忘不了。”俞佩玉道:“連你都無法忘記,彆人又怎會忘記?”乙昆道:“可是……可是這件事並沒有什麼人知道。”俞佩玉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不是已知道了麼。”乙昆道:“你……你和這件事莫非有什麼關係?”俞佩玉淡淡道:“普天之下,隻要稍有人心的人,都和這件事有關係。”乙昆仰麵向天,喃喃道:“我也知道這筆債遲早要還的,現在隻怕已到了還債的時候。”他忽然跺了跺腳,嗄聲道:“無論你是誰,我隻要你知道,乙昆並不是不肯還債的人。”俞佩玉道:“我也不是來要債的,我隻不過要你知道悔改而已。”乙昆忽然仰天一笑,道:“我若無悔疚之心,你一說出此事,我就要殺你滅口了。”他將肋下夾著的鐵匣子放了下來,歎了口氣,曼聲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百年身……”說到這裡,突然反手一掌,向自己頭頂拍下。“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俞佩玉反複咀嚼著這兩句話,心裡突然變得很淒涼,很沉重。一個人在刹那之間做下的錯事,就要他以一生數十年的生命來補償,這豈非也有些不公平,有些殘酷。乙昆若沒有悔疚之心,的確就不會以自殺來贖罪了,他既然已有了悔疚之心,那麼他做的錯事為何還不能寬恕?俞佩玉黯然垂首,喃喃道:“我做錯了麼……我做錯了麼……”魚璿早已看呆了,此刻才忍不住問道:“他究竟做了什麼事?”俞佩玉霍然抬起頭,厲聲道:“你為何不問問你做了什麼事?”魚璿道:“我?”俞佩玉道:“為了區區幾個石雕的玩偶,就將彆人置之於死地,這就是你做出的錯事!”魚璿大聲道:“我不殺他,我就得死,所以我隻有殺他。他若殺了我,我也是死而無怨的。強者生弱者死,這本是江湖中人視為天經地義的事,身為江湖中人,就該將‘生死’兩字置之度外。你既涉足江湖,總有一天也會因此而殺人的,又何必將生死之事看得如此嚴重。”俞佩玉沉默了很久,長長歎了口氣,道:“也許你說得對,身為江湖中人,就該將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你既不怕死,為何要怕那富八爺呢?”魚璿的臉也紅了紅,道:“不怕死的人,也會怕鬼的。”俞佩玉道:“他難道是鬼?”魚璿歎道:“在我看來,他簡直比鬼還要可怕得多。”他接著道:“此人姓富,江湖中人在背後都偷偷叫他‘為富不仁’,但當著他的麵,卻沒有一個人敢提起這四個字,有一次‘洛陽府’的金刀陳雄無意中說漏了嘴,剛走出大門,就口吐鮮血……”俞佩玉忽然道:“他是不是有個妻子,叫富八奶奶。”魚璿道:“不錯,據說這位富八奶奶倒是位賢淑慈祥的婦人,而且禮佛至誠,從不願看到殺生,所以富八爺殺的人大多是走出門後才死的。”俞佩玉眼睛裡閃著光,喃喃道:“我想起來了……畢竟還是想起來了。”魚璿忍不住問道:“你想起了什麼?”俞佩玉沒有回答這句話,隻是笑了笑,道:“此人倒很有趣,我也想去拜訪拜訪他。”魚璿失聲道:“有趣?……我的老天,你居然說這人有趣……等你見到他時,就知道他是不是有趣了。”他眼睛掃過那鐵盒子,臉上變了變顏色,嗄聲道:“但這裡隻有一份禮,你若也想去……”俞佩玉道:“你送你的禮,我去我的。”魚璿道:“可是……不送禮的人,怎麼進得了他的門?”俞佩玉又笑了笑,道:“我用不著送禮,因為我隻不過是你的跟班,堂堂的一大門派掌門人,路上帶個跟班的總該很平常吧。”※※※富八爺住的地方叫“雅敘園”。這世上越是貪財好貨的市儈,越喜歡自鳴清高,附庸風雅,“雅敘園”也和世上大多富豪人家所建的莊院差不多,屋子都蓋得特彆堅固,特彆大,仿佛要在裡麵住幾百年似的,卻忘了人生百年,死了還是要入土,而且最多也隻不過能占七尺土。這些都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奇怪的是莊院中的人。一走進“雅敘園”的門,就可以看到很多青衣小帽的家丁,大宅大院中家丁自然很多,這也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些人雖都是男人,而且雖然都有些武功,但走起路來卻是扭扭捏捏的,就像是大姑娘。隻見一高一矮兩個人迎了過來,矮個子白白的臉,臉上長著幾粒白麻子,眼睛直往俞佩玉這邊瞟,仿佛在向他飛媚眼。向他飛媚眼的可真不少,但男人向他飛媚眼這倒還是頭一次,俞佩玉簡直恨不得將他這雙眼珠子挖出來。那高個子手叉著腰,瞟著魚璿道:“你是誰呀?來乾什麼呀?”他說話的聲音又尖又細,說話時腰還在不停地扭來扭去,若不是臉上還有胡茬子,彆人實在分不清他是男是女。魚璿乾咳了兩聲,道:“在下南海魚璿,特來向富八爺祝壽。”那高個子抿著嘴一笑,道:“哦,原來是魚大掌門呀,大掌門的禮帶來了沒有呀?”魚璿道:“禮物已備妥,就請貴管家通報。”高個子的眼睛也往俞佩玉一瞟,道:“這位是什麼人呀,又是來乾什麼的呀?”他每說一句話,卻帶個“呀”字,而且還說得陰陽怪氣,叫人聽了簡直恨不得一拳將他滿嘴牙齒都打光。但性情如烈火的魚璿到了這裡居然連一點脾氣也沒有了,賠笑道:“他叫魚二,乃是我門下長隨,還請貴管家多多關照。”高個子吃吃笑道:“原來是魚二哥呀,長得可真俊呀,不知道有沒有媳婦了呀?”那矮個子忽然拉住了俞佩玉的手,咯咯笑道:“大掌門進去拜壽,這位魚二哥就陪我們在外麵聊聊吧。”他的手濕濕的,黏黏的,放在俞佩玉的手上,就像是一口濃痰,叫人甩也甩不掉,擦又不敢擦。俞佩玉幾乎忍不住吐了出來。幸好這時大廳中又有個人趕出來,道:“八爺聽說魚大掌門來了,快請帶著禮物人廳相見。”魚璿趕緊道:“是,是,是,在下這就去了。”他搶先往裡走,走上石階,才回頭道:“魚二,你還不將禮物捧上來。”俞佩玉這才鬆了口氣,魚璿總算為他解了圍。那矮個子似乎還舍不得放開他的手,還在悄笑道:“等會兒可彆忘了出來找我,我叫小乖。”“小乖”,這混賬居然叫小乖。俞佩玉真恨不得先給他幾個耳刮子,再踢他幾腳,心裡又想吐,又想笑,隻有含糊地答應著,搶著往大廳裡走。大廳裡已坐著八九個人了,這些人的相貌都很有氣派,衣著也很華貴,顯然都是很有身份的人。但在這裡,他們卻都顯得有些坐立不安。大廳正中,早已擺著壽堂,坐在壽堂前的自然就是富八爺和富八奶奶了,隻見這位威名赫赫的富八太爺竟是個奇形怪狀的老頭子。其實他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既不駝,又不跛,耳朵一邊一個,鼻子也沒有長到眼睛上去。但也不知怎地,他就是叫人瞧著不順眼。那位富八奶奶倒是個富富態態的婦人,隻不過臉上的粉搽得多了些,但越老的女人粉搽得越多,這本也是人之常情,世上的女人臉上若都沒有皺紋,又不黑,那麼做花粉生意的隻怕早就會都跳河了。※※※魚璿走進了大廳,雖然也想在彆人麵前擺出一派掌門的架子來,但腰卻偏偏挺不直,躬身道:“南海後輩魚璿,特來向八爺拜壽,祝八爺萬壽無疆。”富八爺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這麼遠趕來,也難為你了,坐坐坐。”他說起話來也是陰陽怪氣,叫人聽了全身都不舒服。但等到魚璿將那鐵匣子捧上去,他笑容立刻就變得好看多了,隻見他拿起了個一尺多高的小人,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眼睛已眯成了一條線,一連說了十七八個“好”字,拍著魚璿的肩膀笑道:“好極了,好極了,請坐,快請上坐,難為你,竟找得到這麼好的東西來送給我,今天這桌酒的上座你是坐定了。”這麼樣一說魚璿固然是受寵若驚,坐在兩旁的那七八位武林大豪,麵上卻不禁露出驚奇不平之色。到富八爺這裡來拜壽,既不分尊卑,也不分長幼,誰的禮送得貴重,誰就是上座,這就是不成文的規矩,人人都知道。坐在上座雖然也不會多長一塊肉,但武林中人講究的就是麵子,喜歡的就是這調調兒。何況能接到富八爺帖子的人就不會是窮光蛋,來的這些人不是大幫大派的掌門人,也是大鏢局的鏢主,大山寨的瓢把子,大家千辛萬苦找了份禮物來,不但是想博富八爺的歡心,也想在人前露露臉。這些人送的可說無一不是價值萬金的奇珍異寶,其中有一人送的是十八顆龍眼般大的夜明珠,每顆珠子都同樣大小,放在沒有燈光的地方,也會瑩瑩生光,佩在身上不點燈也可看書。還有一位送的九龍玉杯,到了陰天杯上就會興雲布霧,天氣一轉晴立刻就會雲收霧散,清水倒在杯子裡也會變成醇酒。這兩樣寶物縱然是皇宮大內也找不出配對的來,他們拿出來送給八爺,心裡雖然肉疼,但也有些沾沾自喜,以為這次一定可以把彆人全都壓下去,以後跟彆人說起,麵上也大有光彩。誰知魚璿隻送了幾個石頭雕成的小人就將他們全部壓倒了,他們實在看不出這些石頭人究竟有什麼好處。大家心裡嘀咕,肚子卻越來越餓。原來這時早已到了吃飯的時候,大家千裡跋涉來到這裡,連杯茶都沒得喝,隻望能快些開飯。誰知富八爺連一點開飯的意思都沒有,閉著眼睛,竟似睡著了,每個人肚子雖都已餓得前心貼著後背,但有誰敢吵醒他。幸好富八奶奶還有些人心,悄悄喚了個人過來,道:“老爺子吃飯的時候還未到,客人們遠來,想必都有些餓了,你走到後麵廚房看看,有什麼好吃的點心先拿出來,讓客人們墊墊底。”大家聽了這話,就像如蒙大赦,不由自主地從心底長長吐出了口氣,隻覺這位富八奶奶看起來好像突然年輕了十幾歲,而且越看越順眼。過了半晌,果然有兩個人托了兩大盤熱氣騰騰的點心出來,遠看倒真還像樣,走近些一看,原來隻不過是兩大盤棒子麵蒸的窩窩頭。棒子麵窩窩頭若也能算是“好吃的點心”,那麼白麵饅頭簡直就可算是“山珍海味”了。富八奶奶似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勉強笑著道:“點心雖不好,但各位還是將就用些吧,八爺這一覺也不知要睡到什麼時候。”這些武林大豪幾時吃過窩窩頭,但是一聽開飯的時候還遙遙無期,不吃也沒法子了,不吃也是白不吃。俞佩玉看得又好氣,又好笑。隻見富八奶奶也在笑,他倒真有些擔心,隻怕富八奶奶臉上的粉都一片片掉下來,粉掉下來後,那張臉會變成什麼樣子,他連想都不敢想。幸好富八奶奶臉上的粉就好像是用糨糊粘上去的,無論她怎麼笑,那麼厚的一層粉居然紋風不動。再看那些武林大豪們,平時大魚大肉地吃著,還嫌吃膩了,此刻卻捧著黃巴巴的窩窩頭啃得津津有味。窩窩頭旁邊還有鹹菜,大家嘴裡吃得又鹹又乾,隻有拚命喝水,不喝水倒也罷了,幾碗水喝下去,肚子裡立刻造了反,就好像有人在肚子裡吹氣球,方才是餓得難受,現在卻是脹得難受。隻有幾個人肚子裡雪亮,知道富八爺這是想先用窩窩頭塞飽他們,等會兒好菜端上來時,好讓他們乾瞪眼,吃不下。這幾人隻吃了兩口,就住了手,寧願多挨片刻,他們倒真沒有猜錯,大家的肚子一發脹,富八爺立刻就醒了,連聲道:“快開飯,快擺酒,客人們早就餓了,你們還等什麼?”幾個聰明人心裡暗暗好笑,覺得方才吃了窩窩頭的都是傻瓜,少時酒菜擺上來,這幾人更得意。因為第一道菜就是紅煨排翅,在燈下閃閃地發著紅光,彆說是吃,就連瞧瞧也覺得蠻過癮的。吃了窩窩頭的人已開始後悔,沒有吃的人擠眉弄眼,隻等主人一聲請,就給他個“亂筷齊下”。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酒壺一端上桌,便有一陣陣酒香撲鼻而來。有些人心裡又算得愉快了些,暗道:“你這小氣鬼雖塞飽了我們的肚子,讓我們吃不到好菜,但我們肚子裡有了貨,至少酒總可多喝個幾杯了吧。”隻見富八爺端起酒壺,嗅了嗅,突然正色道:“色是頭上刀,酒是穿腸藥,狄儀造酒時,黃帝就曾說:‘後世必有因酒亡國者。’可見喝了酒實是百害而無一利,各位都是我的上賓,不遠千裡而來送禮給我,我怎麼能害各位呢?那是萬萬不能,萬萬不能……”他揮了揮手,道:“還不快替客人們的杯子裡斟上糖水,糖也莫要放得太多,吃了糖,牙齒不好。”大家麵麵相覷,喜歡喝酒的人聞到酒味時已經喉嚨裡一直癢到心裡,此刻簡直氣得連血都快要吐了出來。富八爺也替自己滿滿倒了一杯。他自己倒的是酒,喃喃道:“我老了,早已活夠了,就算被酒害死也沒關係……來,來,來,我先敬各位一杯……再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