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穀回到了家中,一張老臉,拉得和驢似的,切齒咬牙,恨意滔天。家人不敢觸黴頭,可偏偏有一位膽子大的,她端著一碗梅花酒,送到了李穀的麵前。“叔父,嘗嘗侄女的手藝。”李穀不好擺臉子,就端起來喝了一口,隻覺得唇齒留香,立刻伸出大拇指,“侄女的手藝高明,這種時候,哪來的梅花啊,怎麼如此鮮麗,好像剛采摘下來的!”女子微微一笑,“這還不簡單,把梅花采下來,泡到蜂蜜裡,煮酒的時候,挑出幾朵用就是了。”“哎呦!”李穀一拍腦門,“怪道這就有股子甜味,感情是這麼來的。這一定是你爹的主意。”李穀讚道:“還是令尊心思機巧,肯在吃喝上下功夫,這點我是比不上的!”女子臉上賠笑,可眉宇之間,卻有一股子憂愁,她爹倒是想象李穀一般,施展胸中所學,奈何皇帝不用啊!說話之間,李穀喝光了碗裡的梅花酒,心情好了一些,女子就趁勢問道:“叔父諫言,聖天子可都采納了?若是按照叔父的方略,這大周真的要興旺起來了!”提到這事,李穀臉又黑了。“唉!彆說了,你叔父丟了大人!”李穀也沒瞞著,就把葉華諷刺他的話都說了,“一個毛頭小子,敢指著我的鼻子,說話信口雌黃,隻會照搬大唐的成法,還說我光是嘴上本事……我的老臉啊,真是無地自容!”女子一聽,忍不住吸口氣,“叔父,那位冠軍侯,可是擊殺了契丹皇帝,又擒殺了王峻的——那位?”李穀點頭,“除了他,也沒人敢跟老夫這麼說話。罷了,我倒是要看看,他是真有本事,還是徒有其表!明天我就跟著他去鄉下看看,瞧瞧那些百姓,到底是怎麼想的!”李穀說著,就想去準備一下,女子咬了咬嘴唇,萬福道:“叔父,不知道侄女能不能陪著叔父一起去?”李穀猶豫了,“這可不是遊春逛景,你是江南女孩,腿腳方便嗎?”女子淡淡一笑,“叔父忘了,我爹可是北方人,怎麼會學南方女子裹足呢?”李穀沉吟一下,“那就跟著我去吧,不過你可要換上男裝,彆讓人看出來。”“侄女……呃不,是侄兒明白!”這個女子一溜煙兒跑了。轉過天,李穀一身青衣短打,穿著布鞋,還戴著一個鬥笠,像模像樣,跟個老農似的。等他趕到糧行,一沒見著葉華,二沒見著趙匡胤,隻剩下一個王掌櫃的在這裡等著。“是李相公吧?冠軍侯天不亮就走了,城門開的時候,他們第一個出城,這些天都是如此。”李穀大吃一驚,太陽剛出來,他來得夠早了,居然還沒趕上!王掌櫃的和體貼,安排了一個小夥計,還準備了兩頭驢,本來是小夥計和李穀一人一頭,可李穀多帶了一個人,沒法子,小夥計隻能在前麵跑,李穀急匆匆出了城。等他們到了十裡長亭,發現不少馬車牛車都裝滿了東西,正準備往城裡運。葉華就在人群當中,也和工人一起,搬運糧食,給送貨的農戶算賬。有人建議葉華,不要這麼麻煩,不如每十天結一次來得方便。可葉華卻拒絕了,很多窮苦的百姓,從嘴裡剩下的東西,拿來換錢,若是不立刻結賬,很多人就不會來了。“記住了,咱們是憑力氣賺錢,彆把自己擺得太高了,手裡有點權力,就想著欺負百姓,虧待鄉親,那樣做生意永遠做不好!”被葉華教訓的幾個人,頻頻點頭,趕快低頭忙去了。李穀就在旁邊,他也聽到了葉華的話,忍不住吸口氣,這小子是真心啊,還是拿話糊弄我啊?他正琢磨呢,葉華一眼看到了他,“愣著乾什麼,眼睛裡沒活兒啊!”說著,葉華指了指一大堆小山似的蘿卜,“快,往車上搬!”李穀這個氣啊,可話都說出去了,他願意來的,還能怎麼辦!你小子能乾,老夫也不差啥!他把衣襟掖好,伸手去搬蘿卜,沒搬幾個,兩手都是泥,跟著他來的女子看得直皺眉,這時候葉華的聲音突然出來了。“傻站著什麼,你們家老爺都乾活了,你還杵著?”女子被說的臉色發紅,沒法子,趕快低著頭,跑過來幫忙。李穀見了嚇一跳,我的姑娘啊,你怎麼能乾糙活兒啊,怎麼和你爹交代!李穀就想開口阻止,女子連忙擺手,不讓他說話,然後低下頭,快速跟著李穀一起乾活兒。蘿卜不沉,可架不住要不停彎腰,才弄了一半,李穀就覺得腰都折了,他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那位侄女,一介女流,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居然咬牙撐著,比他不慢。李穀也不好意思喊累,就這樣,忙活到了日上三竿,終於把最後一點裝好運走,他也顧不得泥水,癱在地上,連手指頭都不願意動,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息。不知道什麼時候,葉華走了過來,給李穀一個水葫蘆,又給了他幾張餅。“吃吧,吃完了,下午還要去村子看看。”“還去啊?”李穀忍不住怒了,“你是想累死老夫啊?”葉華哼了一聲,“這算什麼,頭些日子是我們推著小車,去鄉下收東西,跋山涉水的,比現在苦多了。這幾天有了名氣,老百姓才主動送到十裡長亭,已經輕鬆多了。”李穀眉頭一皺,“冠軍侯,你為何不直接讓老百姓送來,那樣不是更好?”葉華笑了,“李相公,我說你隻會讀書,真不冤枉!居然問這麼天真的問題,隨便找個人,都能給你指點迷津,你信不?”李穀氣得咬牙,“你找吧!”果然,葉華點手,叫來了一個年輕人,他看起來有十五六歲,愣頭愣腦的,正蹲在地上數錢。他十分仔細,每一枚銅板都對著太陽看,然後在衣襟上蹭得乾乾淨淨,再像寶貝似的揣進懷裡。一共不到一百文,當裝進衣服的口袋,他長出一口氣,仿佛完成了什麼了不得的壯舉。真是沒見過錢啊!“小兄弟,賺了不少錢?”李穀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和藹一些,可說出來之後,還是有些生硬。年輕人警惕地看著他,更加用力保護好口袋裡的錢。被當成賊了,李穀彆提多尷尬了。“你賺了錢要做什麼?讀書,還是娶媳婦?”連著問了三遍,年輕人這才開口,“俺爹說了,要,買,買地!”“買地乾什麼?”李穀問道。“買地就是買地,有了地,就,就什麼都有了!”少年笑得很燦爛,突然他跳了起來,對著李穀道:“俺要回去抓兔子,抓好多好多的兔子,抓兔子,換錢,買地,抓……”少年撅著屁股,迅速消失在視線裡。李穀皺著眉頭,似有所悟,卻又說不清楚。葉華笑了,“李相公,你知道均田和府兵那一套為什麼持續不下去了吧?”李穀愣住了,一個憨頭憨腦的傻小子,和府兵有什麼關係,和均田有什麼關係?葉華哈哈大笑,“李相公,若是連他都一心想著買地,其他人又會如何?假如人人都想著當地主,兼並土地,又如何能實現長久均田?”李穀終於露出了思索的神色,以小見大,這裡麵有大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