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道覺得自己快死了,他的手指潰爛,眼睛也看不清楚了,甚至連腳趾也沒了知覺,還變黃變黑,流出膿水。難道是自己一生毫無節操,朝秦暮楚,做了太多的違背良心的事,積累的壞水身體都盛不住,流了出來?發現這麼多可怕的症狀之後,馮道變得十分沮喪,甚至想趕快一死了之。可有些時候,越是想死,就越是死不了。孫女不知從哪裡淘來了一個方子,每天用鹽水給馮道清洗雙足,定期修剪趾甲,每天還要攙著老馮道轉兩圈,吃得食物也變得清淡了許多。在孫女的精心照顧之下,馮道的病情居然沒有惡化,還奇跡般頑強地活著。“老夫真是交了好運,有一個貼心的孫女在身邊,真是死而無憾了。”馮姑娘將鹽水倒掉,用乾淨的細布仔細擦乾祖父的兩腳,換上柔軟的鞋子。做好這一切之後,她長出口氣。“這些法子是有人教給我的,祖父的運氣可不隻是孫女而已。”馮道翻了翻已經渾濁不堪的眼球,他鼻子裡哼了一聲。“老夫的眼睛雖然瞎了,可心裡卻一清二楚。老夫這是消渴之症,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救不了了。告訴你緩解方法的人就是那個臭小子!老夫就是氣他!”“爺爺,人家救了你的命,你還這麼說,未免不合適吧?”“什麼合適不合適的?他沒有良心,當初我說過,要把你嫁給他,這小子不答應,現在卻同意娶符彥卿的女兒,他什麼意思?難道我馮家的姑娘,配不上他?或者說馮家的門第,比不上符家?”馮姑娘笑了笑,“爺爺,人家魏王可是國丈,你老人家是真的比不上!況且,況且孫女早就不想了!”馮道語氣不悅,“丫頭,你是說氣話,還是?”馮姑娘頓了頓,歎息道:“過去孫女不懂事,隻覺得冠軍侯是個英雄,可現在看起來,他行事太過無情,孫女覺得,人不可不懷有敬畏之心……祖父若是能勸他兩句,或許對他是好事,對馮家也是好事。”說完這話,馮姑娘就起身,徑直離開,留下馮道一個人,躺在竹椅上!馮道愕然半晌,突然笑著搖了搖頭!傻丫頭啊,你是讀書讀傻了,也讓你爹給教得犯了傻!我馮家子孫不少,卻都愚鈍不堪,成了榆木疙瘩兒……唉,都怪老夫沒教好啊!馮道越發無奈,弄到了這個地步,也怪他自己。老太師本來就是個挺矛盾的人,他一生朝秦暮楚,卻希望後人不要走自己的老路,要他們恪守人臣之節,尊奉正道,剛直不阿……這麼多要求壓下來,馮家的子孫如何,可想而知。等馮道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改變不過來了。老太師後悔都沒用了。正在他感歎的時候,突然有個人走了進來,他身量不高,長得卻不差,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看樣子能有三十出頭的樣子。來到了馮道的躺椅旁邊,很自然替老太師倒了一杯茶。“恩師,喝水!”馮道接過杯子,終於露出了一點笑容。“李肆,你跟著為師也有十來年了吧?”“是九年零八個月,能侍奉恩師,早晚聆聽師父的教誨,是弟子三世修來的福氣。”李肆說得很認真。馮道搖頭,“不要這麼說,你是李唐皇室後裔,身份尊貴,非比尋常,老夫也是受人之托罷了。”李肆淡然一笑,自嘲道:“恩師,都過了多少代人了,李唐皇室又有什麼尊貴可言?更何況我的祖上是吳王李恪,和高宗一脈疏遠得很。當年若不是朱溫將昭宗子孫全都殺了,也不會把我爹找出來。說實話,我都懷疑我爹是不是皇家後裔!”馮道苦笑道:“當年莊宗李存勖曾想過立李唐皇室子孫為帝,繼續大唐江山社稷。他們沙陀人隻充當天子爪牙,護衛大唐。奈何他沒有扛得住誘惑,還是自己當了皇帝,當初若是讓你爹繼位……”馮道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搖頭道:“多少年的陳芝麻爛穀子,不說了,不說了!李肆啊,現在五姓七宗又聚在一起,打著複興世家的旗號,興風作浪,你以為如何?”李肆嗬嗬一笑,“恩師,什麼五姓七宗,根本是往臉上貼金罷了!當年的山東世家就利欲熏心,唯恐天下不亂。都被殺了幾十年,又重新冒出來,不過是攀認祖宗,借題發揮!要說起來,他們還不如弟子這個李唐皇室後裔來的真呢!”馮道又笑了,“不管真假,這次是要殺一個天昏地暗了。”李肆不屑道:“恩師,以陛下的威望,殺幾個人還不至於那麼誇張吧?”“哈哈哈!”馮道大笑,激動之下,又咳嗽起來。李肆連忙伸手,替師父拍打後背。半晌,馮道恢複了正常。“若隻是殺人,也就罷了!你聽說裴禹的死因嗎?是那小子逼著他去行井田之法,裴禹走投無路,才碰死在行宮的。”李肆啞然一笑,“冠軍侯心思機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裴禹自詡清流,卻甘心給人當急先鋒,死了也是活該,他咎由自取!”馮道笑了,“他的死活無關緊要,真正重要的是井田!以老夫所料,那小子不會平白無故提出來的,我猜他沒準真的想恢複井田!”“什麼?”李肆大驚,“恩師,就算冠軍侯有再大的本事,也不敢做這件事吧?”馮道搖頭,“你不了解那小子,他有一顆改天換地的野心,卻誌不在皇位。你猜他想乾什麼?”李肆深深吸口氣,沉吟道:“自古以來,比皇帝還了不起的,那就是聖賢了。莫非冠軍侯有意改變千百年來的規矩……複興井田,就是他的籌謀?”馮道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笑著道:“假如那小子真的想恢複井田,倒是和你的想法不謀而合啊!”李肆連連搖頭,謙遜道:“師父,弟子的那點主張,不過是空想而已,不值一提的!”“你不要妄自菲薄,大唐盛極而衰,無數人扼腕歎息,你是李家後人,更加有切膚之痛,在興衰上麵下了多少工夫,為師一清二楚!”馮道顫顫哆嗦,抓住了李肆的手臂。老太師顯得十分動容,“去吧,去見見那小子,他手上的力量不弱,你們師兄弟聯手,或許真能做成這件大事……老夫一生隨波逐流,碌碌無為,卻能有兩個傑出的弟子,總算能含笑九泉了。”……柴榮和葉華,一起立在大殿門口,君臣兩個隻差了半個身位,他們同時望著西邊,雖然看不清楚,但是卻能聽到悠悠然的哀樂之聲。大約隻隔了三條街道,就是裴家府邸!那隻是個兩進的小院落,十分窄**仄,突然湧進了那麼多的貴客高朋,一下子就不夠用了。沒辦法,隻能把兩旁的鄰家也借了過來。高搭靈棚,挑著白幡,聘請鼓樂隊伍,吹奏哀樂,聲聲不絕。大周施行滅佛之後,遍地的寺廟已經沒有了,隻有少數的幾個大廟還招和尚,要想通過層層考核,成為僧人,簡直比考進士還難。就在裴家的靈堂,足有四位僧人駕臨,親自念經超度。這個排場,怕是隻有王公貴胄才能達到。前來吊唁的士紳名流,官吏,鴻儒,絡繹不絕。裴禹生前的好友也都來了,湊在一起,追憶過往,不時抹抹眼淚,悲憤而哀慟。裴禹的三個兒子,最大的才十五歲,最小的隻有六歲,渾身孝服麻衣,跪在薄皮棺材前麵,每當客人進來,就要磕頭答謝。磕得腦門腫了,哭得眼角裂了,三個孩子就像是木偶似的,可憐巴巴!“裴兄一心為了天下蒼生,冒死進諫,卻遭到佞臣陷害,慘死金殿。夫人節烈之人,替夫殉節,當真是世所罕有!他們夫妻肝膽照日月,氣宇震長空,真是愧煞了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啊!”“是啊,繡衣使者無法無天,陛下又偏聽偏信,正道不行,我輩真是枉為讀書人!”他們正在談論,突然有人跌跌撞撞跑進來。“是範相公,範相公前來吊唁了!”範質來了!這幫人欣喜若狂,急忙出來相迎。剛把範質接進來,又有人來送信,說馮平和馮吉也來了!這下子他們更喜悅了,馮太師雖然沒有親至,但是他的兩位公子到了,也足以代表太師的態度了。能拉來馮道,這可是一大勝利!畢竟馮道是葉華的師父,有這一層關係在,葉華要是敢胡來,就是欺師滅祖!就是大逆不道!他敢做嗎?現在的局麵,就像是一口沸騰的大鍋,每個人都不斷往裡麵下料,究竟會煮出來什麼,誰也弄不清楚。倒是馮平和馮吉,兩個人抿著嘴沒有多說什麼。他們過來可沒有經過馮道的點頭,事實上老太師消渴之症愈發嚴重,早就管不了後輩了。“我們是祭奠節婦,還請大家行個方便。”兩兄弟到了靈前,上香行禮之後,就準備離開,這幫人卻不想輕易放過他們,正在拉扯的時候,突然有人跑了進來。“不好了,驃騎衛來人了,把周圍全都給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