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穀的話,讓老魏都吐血了,我最多想罷黜八成,你怎麼連一個都不留?就不怕沒法交代嗎?李穀繃著臉,他隨手拿起一篇文章,送到了魏仁浦的麵前。“魏相公,你看看,這一篇文章,有多少個生僻的字詞?”魏仁浦接過來,仔細看著……在另一邊,李肆和葉華也在談論這些文章,這次考試,是一道策論,一道貼詩……李肆道:“唐代科舉,包括貼經,墨義,策論,雜文,其中以策論和雜文為主,而雜文當中,又以詩詞最為看重……要想寫一篇打動考官的詩作,可不是那麼簡單的。”李肆笑道:“師弟,你以為該如何作詩?”葉華聳了聳肩,“我又不會寫詩,哪裡知道!不過以我來看,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這科場的詩作,也要語出驚人才行!”“高見!”李肆笑道:“眼下科場舉子作詩,多以賈島等人為宗師,有五大特點……刻意苦吟、冥搜物象、工巧精致、長於五律、清雅有味。”葉華含笑,“歸結起來,就是不說人話!”李肆伸出了大拇指,雖然說得不客氣,但事實就是這麼回事!為了能引起考官的興趣,他們往往會在用詞造句上麵下大力氣,如此一來,就犯了苦吟派的毛病,或許有一二佳句,但是整體詩作的完整性不行,藝術造詣也不高,甚至視野狹窄,目光偏頗……總而言之一句話,除了能用來考試之外,就沒有彆的價值了。李肆又道:“詩作如此也就罷了,真正可怕的是連文章也這麼做,就讓人殊為無奈了!”葉華拿過幾篇文章,快速瀏覽,才看了一半,他就遇到了好幾個生僻的字。通篇勉強讀下來,葉華隻有四個字評價,“險怪奇澀”。一篇好文章,應該是說理通透,讀起來連貫順暢,如飲瓊漿,酣暢淋漓……絕不是在一些字詞句讀上麵折磨人!偏偏這些科場文章,就喜歡賣弄文采,耍弄學識。一句話能說清楚的玩意,非要弄成一大段華麗的駢文,中間還塞幾個生僻的字詞……好容易都弄清楚了,結果卻發現說的不過是狗屁倒灶,誰都清楚的老生常談,一點真知灼見都沒有。看這種文章,葉華有個感覺,就仿佛便秘十天,好容易來了感覺,蹲了一刻鐘,結果隻擠出一個屁!“奶奶的,真難為他們了,怎麼寫出來的!”葉華氣得想罵娘。李肆感歎道:“從晚唐以來,詩風和文風都走偏了,士人把才華都用在了這些沒用的東西上,又哪來的精力研究民生利病,又如何匡扶君道?世家把持科舉,可謂是貽害無窮!”葉華又忍著肚子疼,勉強看了一些,他已經確認,這些詩作就是西昆體的鼻祖,而文章,則是太學體的祖宗,全都是艱澀難懂,華麗賣弄……在原本的曆史上,要到歐陽修主持科舉,才一舉滌蕩唐末五代以來的務虛奢華之風,徹底扭轉了文壇走向。可惜的是,歐陽修下手晚了,他隻改變了文風,卻沒有改變士風,更沒有影響到官場風氣……這一次就提前下手,下重手,徹底改變!葉華粗略看了一遍百官的考試結果,已經打定了主意。同時,以王溥為首的諸位相公,已經相繼閱卷完畢,都心中有了定見。王溥沉著臉道:“諸公,隨我去麵君吧!”大家麵色凝重,點頭答應。等向皇帝施禮之後,王溥沉聲道:“臣等無能,有負天恩……所取之士,皆徒有其表,不足道也!臣鬥膽提議,請將所有官吏,悉數罷免!”柴榮愣了一下,他沒有急著答應,而是看了看其他人。“你們呢?有沒有彆的看法?”李穀搶著躬身道:“啟奏陛下,朝廷選官,是用來牧民治國,並非賣弄文采。可自晚唐以來,士人多浮華,好賣弄!沉溺小道,而不知民間疾苦,老臣實在是不知道,留著這些官吏,還有什麼用!臣懇請陛下,全數罷黜!”還記得幾天前,李穀還費儘心思,要保護那些官吏,何以幾天的功夫,就成了罷黜他們的急先鋒?其中的緣由,能瞞得過彆人,卻瞞不過魏仁浦。老魏稍微思索一下,也就清楚了。魏鹹美是訓導員中的第一名,他被召回京城,參與科考。而李穀的寶貝兒子李吉也去了,他沒魏鹹美的本事,隻排在了二十名左右,算是中等。作為標杆,魏鹹美的前程是確定的,無論如何,會試和殿試都會順利通過。而李吉呢,上與不上,卻還不好說。李穀為了兒子,也不得不撕下老臉,隻有把以往的進士全都拿下,才能給李吉留下足夠的位置。可以說,為了下一代,李相公徹底不要臉了。在這幾個人當中,薛居正的情況更糟糕,他兒子隻排了三十五名!是所有取得科舉資格的訓導員當中,最後一名,吊車尾的!因此薛相公就算是想護也護不了了,他的一念之仁,很有可能就會讓自己兒子名落孫山,那可就賠大了。“陛下,士風不正,私相授受,早就是科舉的弊端之一。這就好比源頭不清,魚目混珠。要想改變,就必須徹底滌蕩塵埃,掃清汙穢……老臣不才,曾經擔任過一科的副主考,現在思量起來,的確有不少錯誤……老臣懇請陛下降罪!”說著,薛居正主動跪下請罪!葉華和李肆互相看了看,隻是一眼,就什麼都了然了。他們倆不用廢話了,論起心腸狠辣,下手歹毒,這幫胡子一把的宰相重臣,狠起來那是六親不認,翻臉無情!當然了,這也和下手及時有關係。如果再拖延十年二十年,那些世家恢複了元氣,他們跟朝廷官吏勾結更深,甚至手握著重臣的把柄,到時候彆說為了兒子的前程,就算是老祖宗從墳裡爬出來,也沒法讓幾位相公改變心意,背叛士人集團!葉華的眼珠轉了轉,他突然站出來。“啟奏陛下,臣才疏學淺,看了一些文章之後,隻覺得雲裡霧裡,不知所雲,實在是想不通,我朝的官吏,寫這樣的文章,究竟是為了什麼!”柴榮不客氣道:“豈止你看不懂,朕也看不懂!明明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事情,非要引經據典,長篇大論,全都是廢話!”“陛下!”葉華順著柴榮的話,“臣建議,陛下應該降旨,曉瑜天下,要求改革文風,凡是科舉文章,必須平易暢達、反映現實。臣以為,以後的科場舉子,尤其是會試,殿試,應該有從政經驗,拿出來真東西……臣以為用腳走出來的知識,要比故紙堆裡翻出來的深刻!”葉華這話,算是說到了幾個宰相的心坎上。他們聽著那叫一個順耳啊!不怪葉華年少成名,他講出來的就是神仙放屁——不同凡響!魏仁浦立刻附和道:“臣以為冠軍侯之議,甚是高明,應當立刻頒行天下!”李穀和薛居正互相看了看,也一起躬身道:“臣等也是這個意思!”難得,朝堂上能這麼和諧,柴榮含笑,“既然眾卿都是這個意思,朕當然是從善如流,就按你們的意思辦吧!”“陛下請等等!”翰林學士李肆突然站了出來,“啟奏陛下,冠軍侯和幾位相公都是老誠謀國之言,臣萬分讚同。隻是臣以為天心仁慈,陛下剛剛掃平河東,普天同慶,理當網開一麵,留下改過自新的機會!”“臣以為這次參與考試的一百多位官吏,其中有幾人還算言之有物,又有幾人政績不錯……陛下是否可以準許他們降級留用,或者重新參與明年的殿試,以示吾皇聖德!”柴榮用力吸口氣,他不是個喜歡開後門,徇私舞弊的人,因此略帶沉吟。這時候葉華站了出來,“陛下,李學士之言,未嘗沒有道理,陛下可擇三五人,或者七八人,不會影響大局的。”柴榮總算點頭了,“既然如此,就依你們的意思吧!”……殿試總算結束了,葉華也不管那幾位宰相吃人的目光,徑直離去。“師兄,你這一招夠厲害的,隻救幾個人,卻把黑鍋讓那幾個人背,他們保證氣壞了!”李肆嗬嗬一笑,“師弟,你當我願意開口啊?”葉華不解,“師兄的意思是?”李肆把手掌舉起,掌心有一張紙條,裡麵寫著一句話:天理無外人情!“這是小太監塞給我的。”葉華愣了一下,“莫非這是天子的意思?”李肆兩手一攤,“應該是吧,不然誰會有那麼大的膽子!”李肆輕輕一笑,“咱們陛下也夠黑的,這麼一來,等於讓五姓七宗,讓世家大族,全都怨恨幾位宰相,被自己人視為寇仇,這個滋味可不好受啊!”仿佛為了驗證李肆的話……轉過天,京城的流言蜚語就傳開了,有人把王溥、魏仁浦、薛居正、李穀四人列為四大奸相,揚言要斬了四人,用四個人的腦袋以正朝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