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水縹緲,如沙似霧。秦淮酒家,輕歌曼舞。江南風采,儘在金陵,金陵氣象,秦淮畫舫。精巧的船隻,飄蕩在緩緩綠水之上,兩岸燈籠火把,將秦淮河裝扮得好似天上的銀河一般絢爛。自從今年春天,秦淮河上就比往常熱鬨了幾倍不止,越來越多操著北方口音的文人豪客,來到了秦淮河。江南的名士也爭相前來拜會,眾人聚集在畫舫上,暢談天地,切磋文采,討論時事,指點江山,好不熱鬨。隨便找出幾位,都是有名的官員,碩德鴻儒,他們從北方千裡跋涉,來投奔江南。其中不乏名門高士,有人已經入朝為官,有人還在等著三顧茅廬。他們詩酒臨風,大吐胸中不滿之意。“郭榮何許人?不過是一販茶鼠輩,早年跟隨郭雀兒,認賊作父,又反叛故主,竊據中原,這樣的人,如何能君臨天下?”“你們不知道,中原已經被他們糟蹋的不成樣子了……毀孔廟,絕道統,拆寺院,熔佛像!什麼荒唐事都乾得出來!廟裡的佛像,那可是從李唐流傳下來的寶貝,價值連城,難以估量,實在是國之瑰寶。可郭榮小兒,懂得什麼!居然貪圖幾串銅錢,就把佛像給毀了,所作所為,簡直令人發指!”“毀佛像算什麼?他們還肆意增加田賦,把原本一成的田賦,增加到了三成,升鬥小民,無以為生,流離失所,那叫一個淒慘可憐啊!”……這些北方來的高士,紛紛用誇張的語氣,痛陳大周的罪行,從上到下,都給罵了個狗血淋頭。每到這時候,就有些東南的名士,發出感歎,和他們遙相呼應,讚歎江南的美好。大唐天子,愛惜百姓,看重士人。眾正盈朝,國勢日盛。中原百姓,翹首以盼,就等著聖天子揮軍北上,吊民伐罪,除掉郭榮,蕩平大周,恢複盛唐江山……進入四月份之後,輾轉來到金陵的人越來越多了。五姓七宗的豪門,也先後來到了江南。盧家、李家、王家、鄭家……衣冠南渡,投奔正統!到了五月份,在金陵的街頭,隨便扔下一塊磚,都能砸死個滿口之乎者也的讀書人。在這些人的宣稱之下,金陵的士人百姓,越來越相信,中原已經變成了一片地獄,他們能生在江南,活在大唐治下,實在是難得的福氣。就連嚇唬孩子,都說不聽話,就把你送去中原!被衙役滿世界追打的乞丐,停下來喘息的第一句話,就是幸好是在金陵,要是在開封,就給送去挖煤了!“韓相公,三天前,隴西李氏的李覃來到了朝廷,拜見了陛下。”說話的人是徐鉉。韓熙載自從上書之後,得到了李弘冀血紅的批語,他就從此閉上了嘴巴,一句話不說。可有禦史不願意放過他,趁機彈劾,說韓熙載放蕩無度,怠慢朝政,要求罷免他的官職。李弘冀權衡之後,免去了韓熙載勤政殿大學士的位置,儘保留兵部尚書的虛銜,賜假修養,這下子韓熙載就徹底無事可做,隻能閉門思過了。昔日的朋友門生都避而遠之,唯獨徐鉉,膽子不小,居然敢來親自拜會,還談起了朝廷的情況。韓熙載微微一笑,“李氏可是高門大戶,能主動投奔天子,實在是大唐之福啊!”徐鉉哂笑,“韓相公,你我之間,還用得著皮裡陽秋嗎?李覃是個草包,大周皇帝罷免了他的官職,我大唐又豈能用他!”韓熙載略帶吃驚,“怎麼,徐兄上書了?”“沒有上書,而是當麵質問!”徐鉉朗聲道:“我問李覃,大周有兵馬幾何,糧草多少,軍士操練如何?你猜他怎麼回答。”韓熙載搖頭,“我怎麼知道!”“韓相公,你說對了!”韓熙載大驚,不解其意。徐鉉搖頭道:“李覃就是不知道!他答不上來,隻能推說大周天子殘暴,縱然有百萬雄兵,也不足道哉!”徐鉉忍不住痛罵,“真是好大的口氣,一張嘴百萬雄兵都不算什麼了,是不是靠著他的上下嘴皮子,就能北定中原了?”徐鉉的聲音越來越高,他用手敲著桌子,氣哼哼道:“我沒說他什麼好話,本來天子想讓他擔任禦史的,被我這麼一鬨,隻是賜給了三百畝田,讓他暫時在江南安家。”韓熙載略微愣了一下,他默默道:“三百畝,也不算多。”徐鉉搖頭,“可也不少啊,江南的田本就不多,這幾年天子陸續賞賜土地,給孔家,給僧人,又給這些南渡的士人,怕是有幾十萬畝,金陵周圍,已經沒有多餘的土地了。”“這些田,都不用繳納田賦吧?”韓熙載隨口問了一句。徐鉉痛苦搖頭,“江南雖然富庶,可每年要用巨資養兵,要對外作戰,還要養這些人,國庫早就入不敷出了,現在隻能靠著向大戶借貸度日,國勢艱難,外強中乾罷了!”徐鉉探身,“韓相公,你的那篇奏疏副本我看了,說句心裡話,我是真的五體投地。韓相公所言,才是真正應該做的。”韓熙載搖了搖頭,“徐兄,身為臣子,是輔佐天子,進諫忠言。天下無不是的君父,天子不用,必是臣子之言有不對的地方,我這些日子都在閉門思過。”徐鉉瞧了瞧韓熙載,若有所思道:“韓相公,我聽得出來,你的話裡,其實還有些不滿之意。其實天子聖明,如何不知你是一心謀國。奈何有些事情做得,有些事情做不得。”徐鉉起身,負手而立,“江南世家根深蒂固,斷然不能學中原,如果同樣清丈田畝,立刻就會天下大亂,為了安撫士人之心,陛下不得不忍痛處置老兄,你可千萬不要怨恨陛下。”韓熙載吸了口氣,他聽出來了,徐鉉這是帶著上命來的!“徐兄,我怎麼敢埋怨天子,隻不過不清丈田畝,哪來的財賦可以供應國庫開支啊?我實在是憂心這個!”徐鉉點頭,“我也有此擔心,不過天子睿智,已經想出了絕妙的辦法。”“計將安出?”“是這樣的,以江南為例,自古以來,就盛產絲綢,安史之亂以後,路上絲路斷絕,海上商船往來,越發綿密。在江南,一匹絲綢不過幾貫錢,若是運到大食、波斯等地,就值十幾貫,幾十貫!陛下說了,一畝桑田的產出,是一畝農田的兩倍。如果多種桑樹,多產絲綢,必然能夠增加國庫收入,彌補虧空。這就是窮則思變的道理!”“那農田都種了桑樹,老百姓吃什麼?”“從外麵想辦法!”徐鉉道:“天子已經準備對荊湖用兵,隻要能吞了荊湖,再沿江而上,攻入巴蜀,糧食就不缺了!”韓熙載眉頭緊皺,對這個天才的想法,他沒有半點欣慰,相反,隻剩下強烈的懷疑,能行得通嗎?要攻打荊湖,攻打巴蜀,大周幾十萬雄兵,會坐視不理嗎?以江南的兵力,能有必勝的把握嗎?而且就算像李弘冀設想的這樣,順利把這些地方拿下來,有了糧食,那糧價怎麼辦?桑田比農田產出多,可老百姓不能吃桑葉活著,還是要糧食,若糧食提高兩倍,甚至更多,老百姓豈不是吃大虧了!韓熙載的腦筋快速轉動,他驟然明白過來。大周和南唐,都麵臨著富國強兵的問題。大周選擇了一條看起來很艱難的道路,從土地下手,落實均田,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士紳一體納糧……而李弘冀呢,他沒有膽子對士紳下手,所以他想走一條捷徑。隻是自古以來,捷徑是那麼好走的嗎?徐鉉的確是帶著皇命來的,他見韓熙載陷入思索,就探身道:“韓相公,當初你諫言先帝,廢皇太弟,立皇太子,陛下是念著你的功勞的。你的才能人儘皆知,有目共睹。陛下的意思,是讓你負責推行種植桑田,幫著朝廷理財,陛下說了,他視你為股肱之臣,當今世道,郭榮虎視眈眈,我們江南若是錯走一步,就要國破家亡,君臣真應該和衷共濟,一雪前恥才是!”徐鉉咬牙切齒,“我忘不了當初葉華拿酒灌我的恥辱,士可殺不可辱,此仇不報,誓不為人!”韓熙載在心中暗暗感歎,怕是這第一步就走錯了!他仰起頭,“徐兄能來告知這些,我感激不儘,請徐兄放心,我會遵照旨意,為陛下儘心儘力的……隻不過,小女年紀也不小了,下個月就要成婚,我打算在家裡休息一個月,把婚事操持完,順便也避一避風頭,然後再主持改種桑田的事情,徐兄意下如何?”徐鉉想了想,笑道:“的確不宜操之過急,這樣很好!”韓熙載親自把徐鉉送走,他回到了書房,略微沉吟一下,立刻把心腹家丁叫來,吩咐道:“你去把扶搖子請來,我要讓他幫忙算算,婚禮的吉日良辰。”家丁答應,快步離開。韓熙載沉吟了一下,喃喃道:“江南宦遊,泡影一場,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回歸故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