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初醒, 萬物複蘇。林半夏的身體輕盈如羽, 往天穹而去。破敗的城市如同蜂巢, 在視野裡越來越小,山川河流儘入眼簾,接著是汪洋大海和星空。輕靈的樂聲在身側圍繞, 並非人類的語言,林半夏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抬起頭又看到了個地球形狀一模一樣的球體。球體之上, 附著著密密麻麻的光點,它們所到之處皆是災難橫行。曾經繁華的城市變成了一片片焦土, 螞蟻般大小的人類在城市裡慌亂的穿梭,好像下一刻就會全部覆滅。林半夏嗅到了血液的氣息, 混合著燒焦的臭味,正從眼前這個球體上源源不斷的散出。他沒什麼表情,指尖輕輕的在球體表麵滑過,綠瑩瑩的光點便隨著他的觸碰不斷消散。一寸又一寸,藍色的星球終於恢複了原本的模樣。樂聲如歌,帶上了歡快的味道,林半夏明白了它的意思:“你要給我看什麼?”它輕聲回應。林半夏聽從了它的指示, 緩緩閉了眼。視線騰地變化, 他變成了一顆星辰, 從半空中飛速墜落。此時地麵上沒有人類的蹤跡, 還是一片茂密的叢林,視野裡出現了許許多多未曾見過的生物,緩慢的行走於大地之上。它們長相怪異, 身形龐大,分明是隻有在科幻電影裡才能見到的史前怪獸,伴隨著刺耳的呼嘯聲,林半夏的身體落到了柔軟的泥土之中——接著是一聲刺耳的尖嘯,有什麼東西被打破了,他的四周騰起了一陣綠色的煙霧。仔細看去,才發現那並非煙霧,而是一個個綠色的光點。它們仿佛有生命一般,朝著四周飛速的奔逃,好似十分害怕林半夏的觸碰。被綠點沾染的物體上,紛紛出現了怪異的變化……硬生生的被改變了構造,不斷的扭曲變形……林半夏意識到,這便是它的起源。隨著星辰而來,降落在了這蠻荒的星球上。和它一起到來的,還有那些被人類稱之為汙染的源頭。視線暗了下去,它進入了一場漫長的長眠。再次蘇醒時,時光已經過去萬年,一把生鏽的鋤頭將它喚醒,和它一起醒來的還有巨大的災難。那是一個漫長且古老的故事。時長足足跨越了千年之久……這對於壽命短暫的人類而言,是無數人才能構造出的曆史。對於它來說,卻隻是短短的瞬間。隨它一起到來的綠光,製造的出便是名為異端之物的異種,輕而易舉的將這個星球搞的一團亂。卻隻是一些它的伴生物罷了,好像石子落入湖中掀起的細微波瀾,微弱的本該迅速消失。可脆弱的人類如同容易破碎的瓷器,輕微的碰撞,便足以將漫長的文明帶入黑暗的深淵。然而帶來毀滅的它,似乎又是溫柔的。悅耳的樂聲,好似母親的低語,帶來的是和煦微風般吹拂的暖意。林半夏被它簇擁著,也變成了回到了羊水裡的嬰兒,靈魂裡充滿了安全感。傳承因為毀滅而出現。它無法直接介入,索性選擇媒介,將自身意誌投放其中用以驅逐汙染源頭,維持秩序。意誌的承載者便是季烽口中的神明,揮手之間,便能輕而易舉的抹去星球上的汙濁之物。和林半夏想象中的不同,它挑選出的似乎都是溫柔的人類,對世間充滿了愛意,心中有什麼一定想要守護的東西。或許也隻有這樣的人,才有力量承載它的意誌。然而就算精心挑選,也難免會出現諸多失誤。人類的理智很難接受理解之外的事物,想要承擔起這份責任並非易事。脆弱的精神讓人類根本無法接受某些超出了理解的事物,和它的接觸越深,越容易迷失。說是迷失,其實就是無法自控的瘋掉。為了減少損耗,它做出了另一個選擇——將人類的理智和感情剝離,避免雙方在初見時,就陷入無法抑製的癲狂。林半夏此時身上也發生了這種變化,他的腦海裡湧入了許多超出了認知的事物。人類的渺小在此時展現的淋漓儘致,他們隻是世界中的一粒塵埃,連真相的萬分之一都未曾觸及。這真是一種糟糕的感覺,所有認知被不斷的推翻,生死之間的界限不再那般明晰,死亡竟是也變成了讓人喜悅的事。林半夏的身體漂浮在半空中,隨著風,蕩入了世界的每個角落。不可控製的時間成了他指縫中輕易把玩的玩具,那被認為廣闊無垠的世界,在此時的他眼中,也隻是一個脆弱的水球,隻要輕輕一碰,就會變得粉碎。世界觀被不斷的打碎又重組,變成季烽那樣的殘次品,似乎才是該有的常態。當林半夏陷入沒有儘頭的思考時,他也以為自己會撐不過來。但冥冥之中,他好似又聽到了什麼聲音,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一句句一聲聲,聲嘶力竭,如同泣血。那人的名字他有些記不清楚了,聲音清楚的印在了他的靈魂裡。於是林半夏從漩渦中掙脫了出來,他看到了頭頂上無儘的星空,星辰如同行船一般,緩慢的航行其上。它們都有自己的軌跡,當一顆墜落,總會有新的星星產生。就像他和上一個傳承者的交接。林半夏不知上一任的姓名容貌,但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和他一樣。他要驅逐那些晶瑩的光點,護住他想保護的東西。他想起了那個不該忘記的名字,感情已經從身體裡抽離,那個名字卻是無法消退的符號,牢牢的刻在了林半夏的靈魂深處。宋輕羅……他寧願忘了自己,也舍不得忘掉這三個字眼。好似南柯一夢,他從混亂中找到了坐標。時間再次流動,林半夏的瞳孔裡,已經是一片墨綠的光華,他聽到了它喜悅的呼喚著,如同母親呼喚著終於到來的孩子,詢問著他最後的願望。沒有了感情的人類怎麼會有願望呢?本該如此的邏輯在林半夏身上出現了意外。他眨了眨眼,語調輕柔,他說:“我希望,就算沒了我,他也可以……擁有尋常人的幸福。”神的願望實現了。…………宋輕羅掙紮著想要從地麵上爬起,他離開間冰冷的實驗室,周遭沒了機器,可神經牢牢的記住了那種劇烈的疼痛。這種疼痛使人無比虛弱,他努力了好久,又再一次重重的跌倒在地。上一次,是花了多少時間緩過來的呢?宋輕羅空洞著眼眸,無神的凝視著天花板,好像是一年,還是兩年?亦或者更久……他現在在哪裡?為什麼明明周遭空空如也,卻好像感到才被人擁抱過,是誰抱住了他?是半夏嗎?“宋輕羅,宋輕羅——”有人呼喚著他的名字,語調焦急驚恐。他的睫毛微微顫抖,似瀕死的蝴蝶,虛弱的吐出那個支撐著他堅持下來的名字:“半夏……”季樂水聽到這聲音,眼淚直接下來了。他知道男生哭鼻子很丟臉,但是他就是忍不住。隻是一瞬間而已,剛才還在房間裡的林半夏就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的宋輕羅。他那虛弱的模樣好似下一刻就會氣息斷絕,季樂水手足無措的同時又聽到他在喊著林半夏的名字,頓時不受控製的紅了眼眶。他彎下身,想要把宋輕羅抬到床上。“半夏,半夏你在哪兒啊。”驚訝於宋輕羅和常人不同體重的同時,季樂水也在不停的叫著好友的名字。“半夏,半夏……”內心已經明白了什麼,理智卻還是不肯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季樂水哭的像個無助的小孩,滿臉通紅:“你回來好不好啊,你去哪兒了……”沒有回應,林半夏就這樣消失了。在季樂水的哭泣聲中,宋輕羅渙散的瞳孔緩緩聚焦,飄忽的意識也重新回到了身體裡,他聽到了季樂水的呼喚,心中倏地一緊,艱難的撐起身體:“林半夏呢?他沒和你……在一起嗎?”季樂水見到宋輕羅醒了,急忙道:“剛才還和我在一起呢,就一會兒,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見了。”他揉揉鼻子,抽泣著,“然後我就看見你躺在屋子門口……”宋輕羅沉默片刻,聲音嘶啞:“他有沒有說什麼?”“沒有。”季樂水道,“他什麼也沒有說,就坐在窗戶邊上往外看,好像外麵有什麼東西似得……我問他他也不答話,然後忽然轉過頭,眼睛居然變成了綠色。”他說到這裡,失聲痛哭起來,旁邊的小花小窟,也被他帶的不住抽泣,頓時房間裡哭聲一片。宋輕羅覺得自己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麼,林半夏是可以停止時間的,他應該停下了時間然後進入基地將自己救了出來,那麼之後,他為什麼沒有回來?宋輕羅看向,小花,道:“小花,哥哥呢?”林半夏是小花的伴生物,按理說小花應該能感到他的存在。然而小花哭花了臉,搖著頭喊道:“哥哥走了,哥哥被帶走了……”宋輕羅道:“被誰,被誰帶走了!”他反複的問,小花無法說出答案,隻能不停的重複同樣的話語,有什麼東西阻止了她的解釋,但她眼神中的悲哀,已經告訴了宋輕羅答案。“哥哥,還會回來嗎?”宋輕羅說。小花不語,慢慢的低下了頭,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含糊道:“哥哥,我看不見了……”宋輕羅胸口一陣悶痛,他不再繼續追問小花,緩緩的伸出手將她和小窟一起拉入了自己的懷裡,抖著手撫摸著他們的腦袋,啞聲道:“不問了,不問了……一定能把哥哥找回來的,一定可以把哥哥找回來的。”季樂水嚎啕大哭。林半夏不見了,生活還得繼續下去。宋輕羅臉色慘白如紙,依舊掙紮著打起了精神詢問季樂水情況。季樂水便把自己和林半夏遭遇的事說了一遍,說外頭混亂的不行,到處都是奇形怪狀的怪物,他和林半夏沒辦法,隻能躲在旅館裡。宋輕羅聞言,慢慢的走到了窗邊,按照季樂水的說法,剛才林半夏便是坐在這裡,一直盯著外麵。此時他也和林半夏看到了同樣的景色,入目之物並無特彆,破損的街道,燃燒的建築,還有道路兩旁數不儘的屍體和傷員。熟悉的城市正在經曆一場巨大的劫難,不知是否能從中重新獲取生機。從這一片混亂裡,林半夏看到了什麼呢?他的視線是否穿越了眼前的景色,看到了彆的景色……“哎?雨停了?”季樂水站在宋輕羅身後,小聲的驚呼道,“剛才還在下著呢,這會兒雨停了,是不是一切都要好起來了?”宋輕羅背脊挺的筆直,沒有應聲。季樂水其實有點怕宋輕羅,如果不是林半夏在,他可能都不敢和宋輕羅說話。屋子裡的氣氛安靜的嚇人,宋輕羅抬手看了眼時間:“天快黑了。”天快黑了,林半夏,你什麼時候……回來呢。正如季樂水所預料的那樣,雨一停,世界的秩序立馬開始恢複。街道上出現了不少警察和消防員,開始救助傷員,疏通現場。宋輕羅似乎有什麼心事,抱著小花一直沉默著。小花的身上出現了一些變化,她說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了,不是近視,而是連最基本的光感都沒有。季樂水心情焦慮,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能摸著小窟光滑的腦殼,安撫著自己內心的不安。就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聲音,季樂水從窗戶一看,發現是一群穿著統一製服的人。從服裝上來看,他們似乎並不是警察,也不知道到底屬於什麼機構,不過季樂水在他們的胸前看到了熟悉的“卍”字符。他想起了林半夏帶自己離開家裡時的慌亂,覺得這群人可能是來者不善,忙道:“宋輕羅,下麵有人來了……”宋輕羅自然也看到了那些人,看到又能怎麼樣呢?他再怎麼厲害,也沒有超脫人類的範疇,無法和龐大的組織對抗。就算如此,也不能牽扯季樂水和小花進去,不過片刻的思量,宋輕羅便有了決斷,伸手推開門,讓季樂水帶著小花離開這裡。“那你呢?”季樂水慌了。“你在樓下等我,如果半個小時裡我沒有出來,你就帶著小花離開。”宋輕羅道,“彆讓他們看到小花……”季樂水點點頭,又看向小窟。宋輕羅卻搖了搖頭:“它不行。”小窟是已經被登錄在案的異端之物,和他一樣,根本無法逃脫。時間緊迫,季樂水在宋輕羅的催促下,隻有匆匆抱著小花離開。他看著宋輕羅麵無表情的臉,唾棄著自己的無用。宋輕羅讓門開著,返身坐回了床邊,果然,片刻後,屋外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他緩緩起身,走到門口開了門。“你好。”開門的人說,“我們是警局的,需要檢查一下你的身份證。”宋輕羅挑眉,心想這群人玩的什麼把戲,直接把他帶回去不就行了,還檢查什麼身份證,難道是心血來潮突然想增加個什麼流程?他在基地裡很有名,幾乎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通常將他帶走的人,隻要一個照麵,就能確定他的身份。於是宋輕羅冷笑起來:“查那個做什麼?我沒帶在身上。”帶頭人和身邊的人嘀咕了兩句,又返回來:“你屋子裡還有彆人嗎?”宋輕羅側身示意他們進來找:“沒有。”這些人的反應著實有些奇怪,他們好像不認識宋輕羅似得,對他點了點頭,然後真的進屋搜了一圈,在確定屋子裡隻有宋輕羅一個人後,便打算離開。見他們打算離開的模樣不似作偽,宋輕羅心中疑惑到了極點,他說:“你們要找誰?”停頓一下,“和我沒關係?”帶頭的人說:“能和你有啥關係?”說著瞪了宋輕羅一眼,招呼著旁邊的人去檢查其他的房間了。宋輕羅站在門口,神情複雜,他甚至以為這群人是在開玩笑。然而直到他們離開,都沒有再朝著他的方向投來任何一個眼神,就仿佛站在門口的宋輕羅是空氣,根本沒有人認識他。待他們離開後,宋輕羅直接下了樓,看見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季樂水,季樂水看見他露出驚訝之色,叫道:“大佬……你沒事啊?”“沒事。”宋輕羅說,“他們好像……不認識我了。”季樂水道:“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他們是來抓你的。”宋輕羅當然也是這麼覺得的,他沉吟片刻,掏出手機給李穌他們打了個電話。電話很快接通,李穌的聲音從那頭傳來:“喂?”宋輕羅說:“基地那邊出什麼事了嗎?”李穌道:“沒有。”停頓一下,“你出來了?”語氣裡帶了些驚訝,“……他們放過你了?”宋輕羅說:“不知道,情況不太對,你去基地裡打聽一下。”“好。”李穌道,“你們那邊沒事吧?我聽說到處都亂成一團了……”他聲音有些虛弱,說完話重重的咳嗽了幾聲。宋輕羅環顧四周,街道上的確是一片狼藉,但已經有人開始井然有序組織救援,看起來不久就能結束混亂。“那我去了。”李穌道,“你和半夏注意安全。”宋輕羅好久沒說話,就在李穌都以為他已經掛了的時候,他才聲音暗啞的道了一聲好。